不說傅錦儀這邊請郎中問診,前頭的喜宴一時半會是完不了的。
白嬤嬤讓傅錦儀躺在後院里歇著,安頓好了,才回去復命。她在傅老夫人耳邊將方才許郎中的診治撿要緊的低聲說了,傅老夫人只一怔,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而下頭緊盯著傅老夫人臉色的謝氏,瞧了半晌沒瞧出端倪。方才傅錦儀突發舊疾,謝氏心裡還是有些不安的——她自然不希望郎中進來給傅錦儀看病!
傅錦儀病了這麼多年。她根本就沒讓人給她看過,也壓根不願意讓傅錦儀好起來。如今老夫人卻給她請了郎中……這事兒不鬧還好,一鬧出來,不明擺著她這個嫡母苛待庶女么!
不過,謝氏對此也沒太擔心。
庶出的孩子,她能給口飯吃,吃穿用度上過得去,也就差不多了。難道還指望著她當成親生的嫡女疼愛?
她最會做臉,面子上,她待傅錦儀是挑不出大錯的。傅錦儀生病後,她都會每月送些無關痛癢的藥材過去,份例上是剋扣了一些,但卻沒到虐待的程度。最後郎中一查,傅老夫人頂多指責她粗心,沒好生給庶女求醫問葯。
說起來,哪個大戶人家的庶女不是這麼過的!沒把傅錦儀凍死餓死,她都算不錯了!
謝氏的情緒稍稍安穩了,繼續和身側的親戚談笑,眯眸享受著大家對傅妙儀成為侯夫人的恭維奉承。
一直等到黃昏時分,筵席才堪堪散場,賓客們陸續告辭離去。謝氏喝的有點多了,由大房的幾個兒女扶著上來,和傅老夫人笑道:「各家親眷們送來的添妝還擺在外頭……等明日媳婦再去清點吧。今日大家都累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等兩日之後還有新婦回門,又要大辦一場呢。」
傅老夫人面上的神色卻有點冷。她靜靜瞧著謝氏,道:「守仁媳婦,你先別急著走。」一壁說著一壁往後院去,淡淡道:「八丫頭還在後頭暖閣里歇著,你是她母親,正好跟著我一同瞧瞧她。」
一提傅錦儀,謝氏酒醒了一大半。
她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傅錦儀怎麼還在後院躺著?
不是應該早就被老夫人遣人送回去了么?
她心下疑惑,那邊傅老夫人已經領著人跨出廳堂。謝氏連忙跟上。
傅家大房的兒女們、二房的顧氏和七姑娘等瞧著傅老夫人這架勢,也都不敢先告辭,忙一股腦兒跟在後頭。
在後院暖閣安心歇著的傅錦儀,乍然之中瞧見的就是傅家上下的眾多長輩和姐妹們。
那就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
傅家大爺傅守仁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如今後宅已塞了六位姨娘,膝下的兒女也不少。只是謝氏是個會持家的,一群庶女不足為懼,幾個庶子早已死的死、廢的廢。
姑娘裡頭,除了蒙羞而死的長女傅華儀和已經成為武安侯夫人的次女傅妙儀,另有庶出的二姑娘傅柔儀、五姑娘傅萱儀、六姑娘傅欣儀、八姑娘傅錦儀,還有嫡出的四姑娘傅嘉儀。比起大房,二房、三房倒是人丁不旺。二爺和顧氏感情極好,不曾納妾,如今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另三房育有一子。
對跟著老夫人一起去探望傅錦儀,大家並不熱衷,甚至心生不悅。
傅錦儀……那是傅家最沒有價值的人!
隨著傅妙儀的出嫁,傅老夫人身邊就沒有孫輩服侍了。傅家這麼多孩子,誰不想接替傅妙儀的位置?
可今天,傅老夫人竟然對一個多年不出門的八姑娘給予了關注……這令所有人心頭警鈴大震!
傅家孩子多,爭這個位子的人還不夠多麼!怎麼這傅錦儀又橫插一腳!雖然,大家都知道老夫人只是來探病,是憐憫傅錦儀年幼病弱,應該不會真的將一個八年沒有交集、沒有感情積累的孫女接到身邊。可……
還是讓人不舒服!
大家各懷心事,床上的傅錦儀看見這麼多人,卻一時慌了。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倉皇地踩在鞋子上,就要朝著傅老夫人跪下去,一壁道:「老祖宗……」
「起來做什麼,快躺著!」傅老夫人攔著道:「你病著,你母親姐妹都是特意來探望你的,你可不能折騰自己!」
白嬤嬤已經衝上來扶住了她。
傅錦儀這才在床沿上坐下了,訥訥道:「母親、姐妹都來探望我,我,我……」
眼前的八姑娘,恭敬、溫順、守禮,過分地小心翼翼;卻也膽小、怯弱、沒有貴女應有的大方得體。傅老夫人看在眼裡,心裡暗暗嘆氣。
「好了,別說話。」傅老夫人擺擺手,朝白嬤嬤道:「白梅,咱們都一同來探望八丫頭,也想知道八丫頭這身子怎麼樣了。你就把許郎中診治的結果告訴他們吧。」
白嬤嬤應了聲是,心裡不免有些感慨。
老夫人終究是要當眾給大太太沒臉了啊……
這麼些年了,大太太的確做得好。主持中饋、孝順公婆、侍奉丈夫,沒有不周全的地方。可是,再怎樣……
老夫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喜歡過這個出身不佳、使了手段登堂入室的媳婦。
而且,老夫人固執地認為,這樣的女人絕不會是什麼賢良的好女。她面上做的再好,老夫人都不會真正信任她。
「回稟老夫人,八姑娘的病其實也不算嚴重。」白嬤嬤絮絮地開口,當眾說出了傅錦儀患有肺熱的實情。說到最後,卻話鋒一轉,緩慢道:「八姑娘這病,最忌諱辛腥的補藥。方才八姑娘在喜宴上犯病,就是吃了一碗血燕所致!這血燕雖好,卻害苦了八姑娘,許郎中說了,好在這一回病情不甚兇猛,若血燕的用量再多一些,怕是就要出事兒了!」
這話一出,仍有些醉意、還沉浸在傅妙儀嫁入侯府的喜悅中的謝氏如受了當頭棒喝,她的酒徹底醒了。
她瞪圓了眼睛,盯著床上坐著的孱弱的傅錦儀,又盯著面色沉悶的傅老夫人。
「老夫人,我……我……」謝氏張口結舌,她囁嚅著:「我不知道……若我知道八姑娘患有肺熱,我怎麼會……」
話說到一半,她卻彷彿咬了舌頭一般,聲色戛然而止。
不知道?!
她,她可是八姑娘的嫡母啊!八姑娘病了這麼多年,她連八姑娘得了什麼病都不知道?
方才白嬤嬤已經說了,傅錦儀的肺熱不是一天兩天,至少也有兩三年了。難道說,她這個掌家的主母,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從來都沒有給傅錦儀請過郎中?從來都沒有過問過傅錦儀的病情?
這份忽視和慢待,就有點嚴重了啊。
而且問題來了,既然從沒看過郎中,對病情完全沒有判斷,那麼八姑娘這些年喝的什麼葯?她謝大太太每個月送過去的藥材又是什麼?都對症么?
聯想起前頭所謂的「八姑娘不懂事,嫌苦不肯喝葯」,大家看謝氏的目光就帶了點冷嘲熱諷了。
謝氏心裡咚咚地跳。
她真不知道庶女的病?把庶女丟在偏僻的北院自生自滅,這事兒傳出去,她一個苛刻心狠的名聲是跑不了了!
可……若說她知道?
那就是故意端了血燕給八姑娘咯?
一想到這個結果,謝氏的手心裡漸漸滲出了冷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無非是要在兩個糟糕的局面里選一個跳進去……
咬了咬牙,謝氏終於抬頭道:「我是真不知道八丫頭的病……唉,也怪我粗心,平日里沒有照顧好八丫頭。」
傅老太太臉上的神色更冷了。
她沒有立即斥責謝氏,只是看著滿屋子的人,慢慢地道:「守仁媳婦,你這幾年執掌中饋,事事都處理地謹慎。我也是信任你,才把諾大傅家交給你打理。只是,這八丫頭雖然死了生母,也是咱們傅家的骨血。」
謝氏的手指顫抖起來。
她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為了討好傅老太太,她什麼手段都用了。這些年的日子也越過越好,她都很久不曾被傅老太太責罵了。可今天……
又當著全家人的面,指著鼻子罵她!
這種久違的屈辱讓謝氏心頭震顫。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艱難道:「是……是媳婦的錯,是媳婦不仔細、不周到。娘放心,媳婦日後定當好好照料八丫頭……」
四周一道道看熱鬧的視線,讓謝氏恨不能鑽進地縫裡。
好在傅老夫人也沒打算深究。她閉目點頭道:「罷了。日後讓許郎中時常給八丫頭看診,再好生用藥調理著吧。」說著吩咐白嬤嬤道:「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平日也幫我看顧著八丫頭吧。守仁媳婦管著傅家上下,難免有疏忽的時候。」
這話聽著是寬恕了謝氏,實則讓白嬤嬤插手照看傅錦儀,根本就是給了謝氏一記響亮的耳光!
謝氏臉上都紅了。她忍著想要咬牙切齒地怒視傅老太太的舉動。
這會兒,她最恨的自然不是傅錦儀,而是這個壓在她頭上多年的婆婆!
白嬤嬤躬身稱是。謝氏胸口起伏著,卻是硬生生忍著火氣,朝傅錦儀擠出一個笑:「八丫頭,母親膝下兒女多,從前難免疏漏了你。你可不要和母親生了嫌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