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真實
第二十六章
有瘋狗王子鎮場,安靜日子好像還真可以期待一下。
裴摯百無禁忌, 完全不怕得罪人, 就攔著服裝老師小徒弟沒讓上位那事,他乾脆讓執行製作人把消息放出去了, 裴少爺看不慣你, 就這麼簡單,別以為你搞得那些陰私伎倆沒人知道。
郝總打飛的來得匆忙也走得匆忙。裴摯這次客氣了點兒,一直把人送到布景地外。
郝總臨走沒忘記勸告:「這世道, 但凡容易撈著錢的地方, 小心思都少不了, 你把握好度,畢竟劇組工作人員也就是些小百姓,你把人整得太狠也沒多少意思, 是不是?」
裴摯的回答很簡單,「他們不惹我哥,我招他們幹嘛?」
正說著,不遠處停下一輛車。車門開,好幾個男女先下來,接著撐傘的撐傘、拎包的拎包, 從車後座迎下一個模樣清麗的年輕女人。
女人穿得光鮮亮麗, 被助理團擁簇著望著走,一副目下無塵的倨傲樣兒, 活像個出巡的公主。
開機儀式, 裴摯見過這女人一次, 這是《國色》的女主角,人氣大熱的當紅小花,名叫凌肖。
一直走到他們面前,凌小花才把公主范兒收住,先對郝鄔笑了笑,「郝總。」
接著居然跟裴摯打了個招呼,「裴先生,久仰大名。」
也沒多少交情,凌小花也只寒暄一兩句就進了場地。裴摯有些好笑地問郝總,「久仰大名?我名聲傳得那麼遠?」
郝總說:「她跟賀玉軒同一個公司,哪能不知道你是誰?」
裴摯一怔,「又是他們公司?!」
郝總正色說:「挺正常的,他們公司捧星格外有一手。哎,就算賀玉軒是個yin棍,咱也不能一竿子打死他全家全公司是不是?」
能給yin棍逼jian犯當後台的能是什麼好東西?但裴摯轉念一想,再這麼吹毛求疵下去,可能就沒幾個人能跟他哥搭戲了。
他只得嘆了口氣,眼睛望著遠處泛灰的天空,「行了,我不針對她。」
郝總依然注視他,眼光一直沒從他身上移開,也沒上車的打算。
裴摯惦著他哥,問:「還有事兒?」
郝總沉默片刻,語重心長地說:「別說劇組這些工作人員,就是圈裡咖位最大的明星,你一用力也能把人給按死,圈裡任一個大佬眼下惹上你都得脫層皮。裴少,你身份在這兒,這些人在你面前都只能算小人物,你當留後路時就給人家留點後路,別太過。」
裴摯耳膜被刺得生疼,冷冷打量郝總一會兒,笑了:「這是誰的交待?」
郝總坦然地說:「是我的勸告。那位的交待是,凡事都別拘著你。」
送走郝總,裴摯回到布景地,心裡還是不爽,郝鄔也太看不起他了,他是個出手沒輕重的人嗎?他要是真沒輕重,賀玉軒那種貨色就不會只當眾挨頓揍。
本以為看見白硯,他心情就好了。可白硯這會兒沒空應付他,布景已經理得差不多,群演都到位了,影帝爸爸正配合燈光師調光。
白硯這天甲胄披身,面部皮膚被化妝師降了幾個色度,輪廓又刻意加深,周身都是熱血男兒的昂然氣,跟平時清冷優雅的白硯彷彿不是一個人。美男就是美男,一般人這樣搗騰估計就成糙漢了,可白硯依然能給人視覺上的享受,裴摯一眼看過去最直觀的感受:這是俊美無儔的戰神,極致美感和極致力量的結合體。
於是裴摯站在一邊看了很久。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內,白硯一直站在那任由燈光師調整打光角度。這天太陽悶在雲層裡頭,沒什麼風,這種天氣穿厚了格外不爽,可白硯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最外邊還裹了層甲,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裴摯摸了摸下巴。拍戲的規矩他不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但凡有點咖位的明星,調光都不用自己出場,找個跟自己身量、臉型都相當的光替就成。
光替不會出現在影視劇的任何一個畫面里,所以,用光替算不上拍戲用替身。可他哥一個影帝,居然自己上。這敬業程度,只怕在圈裡也是頭一號。
半個小時過去,燈光師總算找到了最佳的角度和照度,副導演開始調動群演排練,白硯終於得空歇一會兒。
白硯一坐下,水杯就遞到了他手邊上,裴摯蹲在他旁邊,仰頭望著他,「喝一口。」
白硯喉嚨確實焦渴,道了聲謝,接過來略微潤了潤了嗓。杯子很快被裴摯接回去,裴摯擰好蓋,把杯子放下,但沒說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白硯第一反應是:他這妝添了點兒滄桑感,跟平時不一樣,裴摯這行外人果然還是覺得不適應。
白硯不想對自己的職業多做解釋,「蹲在這兒幹嘛?找把凳子一邊涼快去。」
裴摯卻依然沒走,還是直勾勾地朝他瞧著,「我哥真是仙人下凡,雖然撞上了一堆烏龜王八蛋,天神還是天神,就算折了骨頭,也不會跟烏龜王八為伍。」
白硯不想笑也不想說話,這是第幾次了?裴摯極端浮誇地給他唱讚歌。
他是什麼樣自己最清楚,白硯說:「行,你的稱讚我收下了,現在先讓我自己靜靜,捋一捋戲。」
白硯想要的安靜沒能達成,捋戲份倒不用他獨自一個人,裴摯還沒站起身,導演在一邊叫他,「白硯老師,咱們來說幾句?」
導演跟監製一塊兒站在不遠處,這就是要認真給今天這場戲定基調了,白硯拿著劇本起身,大步流星地過去。
今天第一條戲是大場面,將軍進京,到殿前拜見年幼的皇帝,以及自己的初戀情人,年輕的太后。將軍對舊愛也算用足心思,帶回了大批的珠寶金銀、珍奇玩物,專奉給太后。
其中,也有將軍為太后唱的一段讚歌。還是當著文武重臣的面。
導演和監製都是以前跟白硯合作過的,對影帝的表演足夠放心,也沒提要求把他按死在一個框里,只是對他著重陳述了一遍原作中的事實:「記住幾件事,將軍是邊塞大漠孤傲乖戾的狼,並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而後說人物關係,於私,太后拋棄過將軍,他們兩家還結了仇,於公,他們現在是對立方,當然,將軍這個人物一向肆意妄為,也不會把這個對立放在眼裡,可他至少知道太后玩弄權術與奸佞結黨,再也不是跟他一起除強助弱的那個少女。」
找到角色狀態的感覺很美妙,但這次好像也不那麼美妙,白硯說:「放心,我知道。」
就像他教訓佘晶時說的那樣:一個足夠精彩的演員,只要是為了戲,就應該面對自己或者他人深埋人性和潛意識滋生的一切細節,哪怕是最不堪的、最無法忍受的,也不能有一絲迴避。
群演就位,攝像、燈光等各組就位。
「Action!」
耳邊一片安靜,好像安靜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白硯一身戎裝,腳踏玉階,闊步向前。
每上一步台階,他就離曾經的愛人近一步。
漫漫長階被他拋在身後,前方大殿,洞開的殿門漸漸出現在他視線中。殿內雕樑畫棟卻陰森,殿門活像凶獸張大的嘴。一窩子爛到骨子裡的東西強撐出來的威嚴,論威嚴,這皇宮也配跟邊塞禦敵千萬的城牆堡壘相比?
隱隱瞧見殿中兩側立著的文臣武將,這裡面有多少是披著人皮的禽獸,有多少是跳樑小丑?白硯扯著嘴角笑了下。
行,這些小丑要招他進京,他就闖進來玩鬧一場。
終於踏上最後一級台階,他眺向大殿最深處。
皇座側后垂著簾幕,那個人的面目只能模糊,遠遠望去,就是一堆端坐著的華貴太后儀服。
儀官唱禮,他邁入殿中。
白硯眼光就死死朝那團玄色望著,唇角笑意猶存,絲毫不覺得冒犯。
當初離了我,現在只能跟這群禽獸和跳樑小丑為伍,你高興嗎?
不,不該這樣問,應該問,你和這幫跳樑小丑還有什麼區別。
到皇座前不遠處,他單膝跪下,行為臣之禮。
簾幕後傳出狠辣女人裝模作樣的莊嚴語調,「將軍請起。」
他果然起了,長身直立,也不管是否失禮,徑直問那簾幕後的人,「太后,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反正別人的禮從來不是他的禮。
女人說話擲地有聲,「承蒙挂念。」
白硯眼色漸深,又笑了,你未必值得我挂念。
可他認真地戲言:「太后是翱翔於天的鳳,是社稷之福,是下凡濟世的神女,臣願為太后肝腦塗地。」
這話說得要多真切有多真切,說話的人滿心戲謔。
放在真鳳凰不做,偏要做染缸里的老鼠,就這樣誇你,你是不是當得起?
接下去我事事為你,你是不是還受得起?
「過!——」導演聲音突然把他叫回現實,一場戲到此為止。
可能是甲胄太重,白硯回神時腿虛軟得有些站不住。
導演激動得臉都紅了,一直在叫他,「白硯老師,這場戲完美,你自己過來看看!」
看錶演效果是必要的事,白硯緩慢地踱步過去。
瞧見裴摯正大步流星地朝他靠近,他突然抬起胳膊阻止裴摯,「你先別過來。」
先別過來,就一會兒也好,至少他現在不想聽見裴摯誇他什麼。
裴摯腳頓住,眉頭緩緩擰出個結,眼色逐漸深沉,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哥到了監視器後邊的人群里,他眼神在大殿里掃了一周,隨後嘆了口氣。
而後,白硯確實也沒私下跟裴摯說話的時間,他這一條過得太快,眼下場地直接交給B組拍朝堂,他們去旁邊宮室拍下一場。
好在裴摯也知道忙,沒跟平時一樣活潑。
下一場戲,是白硯跟女主角的對手戲。女主角是個宮廷女官,因為碰巧瞧見將軍跟太后親密,惹出了太后的殺心。將軍果斷「求」太后把女官賜給自己,隨後不容置喙地扛走了女官。
這一下,白硯更忙了。什麼都能馬虎,戲不能馬虎,女官被將軍扛走時是屈辱且憤慨的。
劇本上只寫了女主角的情緒,一句台詞都沒有,那就是說只能用表情表現。可編劇工作時也料不準這角色由誰扮演。那麼問題就來了,白硯和導演都看過女主角凌小花的戲,實在不敢指望她能把這戲演出來。
什麼都能妥協,戲不能,於是導演跟監製商量了一會兒,決定給女主角加一句台詞,就兩個字,禽獸。
事情定下,白硯先跟女主角對戲踩走位。
裴摯就站在監製身邊瞧,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他演戲一直這樣拼?」
監製與有榮焉地點了下頭,「白硯老師是拿命演戲的人。戲一開場,他就是角色本身。要做到這點,他就得了解所有人。他這種人,渾身神經末梢都在表皮之外,周圍好或者不好,他感覺比別人強烈一百倍。」
說得血淋淋的,裴摯都跟著疼。
再看白硯的對手凌小花,倒是在很認真地跟白硯對戲,當然,要是她經紀人沒拿手機在一邊拍,激動得像是生怕錯過自家藝人努力的這一刻就更好了。
剛才凌小花候場的時候,還專門擺拍了看劇本,對,看得特別認真,只是,經紀人的鏡頭一停,她的劇本也就扔一邊了。
什麼玩意兒。
白硯跟小花對戲半個小時。他們回拍攝宮室的時候,裴摯當然也跟在後邊。
現場,燈光師開始調光,裴摯在一邊圍觀,看見了件好笑的事兒:燈光師對凌小花的光替無比認真,對扮演太后的女配角佘晶,用五分鐘草草了事。
這他媽憑什麼啊?他哥的高徒蛇精妹子可是實打實的用功,凌肖那個當女主角的就是個用功艹用功人設的忽悠。
作為資方代表,裴摯沒忍住。剛要去找燈光師聊幾句,白硯凜冽的聲音從身後來,「站住,你去幹嗎?」
裴摯說:「你徒弟被人欺負了。」
白硯剛拍完那樣一場戲,心裡無比不痛快,「女主角的光打得仔細點兒,這不正常?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而後著重交待:「以後,我的事兒,你就不要管。」
哪兒正常了?
裴摯知道他哥情緒不好,小老闆也說過,白硯入戲的時候脾氣格外糟。
於是特別誠懇地說:「行,哥,我都聽你的。」
能哄就哄著點吧,先放過今天這場戲,待會兒私下他再去折騰那幫拜高踩低的東西。
不管怎麼樣,裴摯表面還應得挺痛快,可這件「小事」又像根刺一樣的扎進了白硯心裡。
這晚回酒店,白硯沒想讓裴摯進他的房間。
無奈裴摯動作快,察覺他要轉身關門一下就閃進了屋,說:「你忙你的,我保證不打擾你。」
行,一道門失守還有另一道,白硯住的是個套間,他在外間踱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鑽進卧室,隨後把門關上了。
裴摯在外頭敲門,「哥?」
白硯說:「你說的不打攪我,別敲了,先讓我安靜安靜。」
他是真不想見人,特別不想見裴摯。裴摯愛看一灘渾水的笑話,他就是渾水的一份子。燈光師給女配打光敷衍,他不知道嗎?還用人說?
可這個圈子就是這樣,拜高踩低是常態,有什麼可一驚一乍?就為了看他這個昔日情人活在泥坑裡的好戲?
裴摯聲音從門外傳來,悶悶的,「那好,我就坐外邊,你要用得上我,記得出聲。」
白硯在靠窗的沙發坐下,喘了半晌粗氣才靜下來。不是,他今天脾氣是不是過了點兒?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他順手按下接聽,電話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白硯,是我。」
這開場白,白硯氣不打一處來,「我認識挺多個我。」
男人又說:「我是段默初。昨天,我其實是來看看你精神狀態怎麼樣。這次你們劇組開戲時發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跟你沒這個交情。
白硯說:「叔,多謝您關心,我這兒正忙,先掛了。」
他是真不喜歡跟段默初說話,那感覺就像把他丟在一個不甚熟悉的世界無所適從,電話掛斷,他才回到自己的世界,這裡雖然亂糟糟,可是依然比外面美好。
這裡還有一個乖戾的孩子氣的裴摯。
白硯的氣很快就消下去,接著,慢吞吞起身,慢吞吞踱到門口,開門。
外間,裴摯正靠著窗子,手拿著他的道具長劍揮舞擺弄。瞧見他,立刻把劍靠牆放好,站直身子,「哥。」
白硯不自在地開口,「我調整了一下自己。」
真是不尷不尬。
接著,他眼光朝窗外瞟,「那個,你昨兒說想吃烤肉,我知道有一家夜宵店不錯。」
裴摯沒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朝他望著,接著緩步過來,一直到他跟前。
九公分的身高差,裴摯默默垂視他片刻,而後突然重重低下腦袋,額頭碰了下他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