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混沌 四
半生輾轉風霜, 只教他真切的體會了什麼叫作人心至毒。
當年同塵道長說過的話太輕太遙遠,他心裡那一叢微弱的光,終究是熄滅了。
身處淤泥自然會越陷越深,等沒了頂, 淤泥灌進肺腑,從裡到外, 誰不是一樣的臟。
現實用一盆涼水澆醒了他溫暖世人的痴夢,才發現心裡所謂信念如此卑微。
他從來未曾愧對過誰, 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該怪誰, 他不想將所有一切歸咎於世事於他不公,可是…他也不想原諒。
天地萬物在蘇醒之際編織著最後的夢境,臨淵劍上妖異的血光和天邊破雲而出的那縷朝霞相得益彰。
日出還是一如既往綺麗的日出,變了的只是荒涼的心念。
臨淵劍提在手中,劍鞘早不知扔到了什麼地方,白靴踏出的步子慢條斯理, 一步一步邁向城的盡頭,邁向他的另一個開端。
曹家的宅子離城門最近, 一家老小在睡夢之中被驚醒, 院子里的敲門聲不慌不忙卻也不休不止,大有一副敲不開門絕不罷手的架勢。
曹欽強壓著一肚子的火氣起身披了衣裳, 趿著鞋,罵罵咧咧的走向大門, 極為不耐煩的拉開門閂。
「誰他娘…」
他看見了一雙毫無情緒的暗紅眸子, 下一瞬間, 眼前閃過一道森冷的白芒。
聲音戛然而止,沒說完的話卡在喉嚨里,永遠不會再有後續。
曹欽覺得頸間掠過一抹刺骨的寒涼,他好像還聽見了利器切斷骨肉的聲音,特別清晰。
視線在一陣劇烈的翻轉后停了下來,他看見了自己的身體。
他頭一次從這個角度審視自己,雖然已至不惑之年,但是他還沒有發福,身形結實勻稱,只不過他那副引以為傲的軀幹上,此時已經沒了頭。
披頭散髮的腦袋咕嚕嚕的在地上滾了滾,死不瞑目的瞪著雙眼,眼白濺上了一小點血跡,紅白相映,格外鮮明。
蔣謙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靜靜的欣賞了片刻生命凋謝的姿態,一雙紅眸在昏暗的光線下燦然奪目。
他收回視線,微微揚起下頜,跨過門檻向里走去。
他該做的事,正在黎明之中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延陵城有多少人家?這樣挨家挨戶的方式絕對不討巧。
但是他很喜歡,喜歡各種各樣的人在死前被扒去偽裝,多費點力氣也無妨。
一遍遍手起劍落,無論男女老少,一視同仁,這也是他的慈悲。
死了便是無知無覺,有什麼可憐?可憐的明明是活下來的人,每一個動作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走過地獄業火上的那根獨木,卻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就會失足掉下深淵。
眼睜睜的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棄他而去,流淚流血,刻骨剜心,一遍一遍的嘗著折磨和苦楚。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臨淵劍瑩白的劍身很快被濃重的血污所掩,純凈的劍光再透不出半分。
他眼前只剩下一層迷濛的紅霧,所見皆是虛實難辨的殘影。
難辨,倒也不需要辨。
不知是誰喊的一聲饒命灌進了耳中,在血腥味愈發濃烈的空氣里飄飄忽忽,像來自天外,緩緩縈繞成心頭催命的曲調。
蔣謙現在特別的怕吵。
他早已分不清誰是誰,居高臨下的睨著那些大同小異的面孔,毫不猶豫的橫出一劍連斬三人頭顱,而後蹲下身子歪著頭,盯著那顆不會答話的腦袋,語氣平緩溫和的問道,「饒過你們?有誰饒過我?」
屋外,天色漸漸昏暗,空中雲層越積越厚,應景的醞釀著一場狂風暴雨,門口的台階上有一排螞蟻匆匆路過。
污濁的血肉流淌著,徐徐沁入地面,鋪天蓋地的血色淹過躲閃不急的渺小生靈。
一場大雨也沖不幹凈的絢爛。
張嬸家被留在了最後。
蔣謙推開門后在那張八仙桌前駐足了很久,伸出手若有所思的撫過包了漿的光滑桌面,留下一串猩紅的血跡。
他們一大家子圍在這裡吃過多少次飯?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
他看的有些太過用力,恍惚間似乎能看見父母慈愛的坐在桌前,看見另一個自己抱著小小的張壯壯,正揪著將妄怒罵著讓他和夢鱗老實點,陸楊成看熱鬧不嫌事大,賊兮兮的在一旁煽風點火。
那時候親人朋友愛人,他重視的一切都在身邊,誰比他更幸福圓滿。
如今,又有誰比他更加一無所有。
張嬸呆立在他面前,滴著血的臨淵劍正指著她的鼻尖,再往前一寸,便能洞穿她,輕易的結束她這一生。
她看著眼前猙獰的面孔,已經駭的不會說話了,只空瞪著一雙眼,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那張老皺刻薄的臉接連滾落。
蔣謙微微扯起嘴角,臉頰上詭異的紅紋爬過眼角,邪佞如妖。
「你是不是覺得你很精明,早早就發現了我是怪物,現在也證實了你的想法,我真的給延陵城帶來了滅頂之災?」
「是不是覺得我爹娘沒能受住折磨,很可惜,不然你們還有再逼我上一次祭台的籌碼…沒猜錯的話,你們應該又湊錢去請人斬妖除魔了吧?可是世道太亂,沒人顧的上你們這些莫須有的事情,對吧?一次一次因為我勞心傷財,難為你們了,不過沒關係,過了今天,你們永遠永遠…不必再為任何事情,操勞。」
張嬸腿一軟,直直的跪了下去,像是衝破了某種禁錮一般忽然發出了撕心裂肺的聲音。
「我這一把老骨頭不會貪生怕死!可是壯壯還小,我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這時,門后那個小小的人影再也躲不住了,連滾帶爬的沖了過來,跑的太急,左腳絆著右腳在地上栽了個大跟頭,連忙爬起來又跑。
張嬸看見他,面色剎那間變得灰白,厲聲喝道,「誰讓你出來的!回去!」
張壯壯才不聽,毫不猶豫的張開小手臂擋在他奶奶身前,兩隻眼睛腫的像核桃一樣,哆哆嗦嗦的望著他心中最溫柔的謙哥哥,狠狠打了個哭嗝。
「謙、哥哥…求求…你不…不要殺…奶奶…」
臨淵劍微微一抖。
蔣謙半眯起眼,眸中充斥著流轉的殺意,他低下頭冷冷的看著張壯壯,聲音淡漠卻利如冰刃,「讓開。」
張壯壯扁著嘴搖搖頭,嘴角抽抽著向下彎去,想哭又不敢哭。
他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小胖手伸進懷裡摸了半天,掏出一條五彩絲,戰戰兢兢的遞給蔣謙,怯怯道,「謙哥哥…馬上,馬上端午了…我,我早就…編好了…一直、一直想給你。」
張壯壯打小沒有爹娘,除了奶奶之外,就只有這個鄰家哥哥待他最好。
他還曾拍著胸膛放出過豪言壯語,說他長大以後,要像謙哥哥保護他一樣保護謙哥哥。
可是他想不明白,謙哥哥怎麼突然就變了。
蔣謙接過那條五彩絲,眼神卻越過那根花里胡哨的繩子落在了張壯壯的胸口,忽然間一凜。
張壯壯剛才那一跤摔的很重,一直貼身戴著的護身符從衣襟里沖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塞回去。
蔣謙彎下腰,將那枚符咒取了下來,拿在手裡皺著眉端詳了許久,若有所思的攥在了手心裡。
半晌后,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輕輕擦去張壯壯臉上的淚痕,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
憋了一個上午的雨水,在這一刻終於酣暢淋漓的傾盆而下。
蔣謙靜靜的坐在祭台上,雙腳懸空,空茫的望著遠方,眼底氤氳出一縷孤寂。
雨水將他淋了個透,身上的血跡也被衝散開,如同點染的罌粟綻放在濕透的雪白畫卷上。
雨過之後,天也不會再晴。
他眼睜睜的看著雨幕中爹娘步履蹣跚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煙雨朦朧的盡頭。
一滴溫熱的水珠奮力的從眼角鑽了出來,和冰冷的雨水化在了一起。
對於他來說,哭都變成了一件要用儘力氣的事情。
他緩緩張開了那隻沾滿罪孽的手,抬至眼前,手心指腹還有握劍留下的薄繭,似乎能隱約聞到沁進骨頭裡的血腥味。
他哪也不打算去了,就在這等,等一個人猜想中的人來,等一個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