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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混沌 一

  將妄身子猛然緊繃, 眼底閃過一絲驚慌, 揚聲呵道, 「閉嘴!」


  兮照卻毫不在意,視線直直落在蔣謙身上, 「你有沒有想過, 你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你?」


  蔣謙茫然, 「什麼?」


  夜空上雲層紛亂,蔣謙忽然聽見灌耳的嗡嗡聲,眼前的人和物彷彿在隨天地搖晃。


  如影隨形的聲音里幽幽透過來一句,「你出不去了」


  聲音清晰到鑽入骨縫,一遍一遍不停重複著, 你出不去了。


  「五炁鼎集天地之氣, 玄霜草聚無間之靈,他要為他的沉玉聚魂,用你的肉身。」蔣謙被那鬼魅般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回神便聽到兮照口中那些刻骨的冷毒話語並未停歇,源源不斷的撞進耳里, 」他沒告訴過你禁咒是什麼吧?沒告訴你他當年殺了那麼多人,其實只聚回了沉玉的一縷遺魄,那縷遺魄帶著他一生最不舍的記憶,而你呢, 你以為你是一個完整的人嗎?有著自己的七情六慾, 懷抱著過去期待著將來?「


  兮照勾著失了血色的唇角看著蔣謙, 總是明媚帶笑的眼尾輕描淡寫的掃過他。


  「你以為你就是沉玉?只是因為他將你的魂束剃了一縷, 作為蔣謙這個人,你從來就沒有遺魄,你只是個沒有靈智的行屍走肉,你從來就是一個容器,一個為沉玉準備的容器,只等鬼王大人用這兩樣東西將沉玉的另外三魂六魄聚齊,蔣謙就不復存在了,這麼說你懂了嗎?」


  韜光養晦兩百年,人間若有百味,兮照便是嘗了第一百零一種的那一個。


  或許是將滿心的仇恨一點點磨碎了融進骨血,才能每日笑意盈盈迎來送往,往事前塵一旦揭開,一絲一絲拔出根系,便是血流成河般的凄慘難言,或許是氣血難平,他向來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現下是將最後一絲力氣都拼盡了,話剛說完就軟綿綿的栽倒在了周子云懷裡,暈了過去。


  兮照的語速不快,清晰明朗字正腔圓,可那些有稜有角的詞句鑽進耳中聚成了亂糟糟的一堆,蔣謙有些應付不來。


  他單手抵著額角,努力將那些硬灌進來的東西和他幾乎要凝滯的經脈一起化開,很久之前便潛藏心底的疑惑抽絲剝繭般的清晰了起來。


  他側頭望向臉色慘白的將妄,手心裡不知不覺浸了一層汗水。


  「是不是真的?」


  將妄不語,與他對視片刻后緩緩別開了目光。


  此時蔣謙的心裡就像墜了一塊古舊的石碑,碑文上不是字,而是曾經那些仿若真心的過往,忽然之間他被拋進了一片冷寂刺骨的水潭,心也隨著那塊舊石碑沉了下去。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鬆開了那人的手後退幾步,強壓著心頭的不安又問了一遍,「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將妄微微皺了下眉要去捉他手腕,卻被他猛地躲開。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你過來。」


  「我問你是不是真的!」


  「你先過來。」


  蔣謙看著將妄仍舊平靜如初的表情,忽然覺得有點可笑。


  此世初見,所有的苦痛和一路走來的暴雨狂風,都在見到他的一剎那化作輕風細雨般的不值一提,他艱險重重披荊斬棘,雖九死一生,卻甘之如飴。


  紅絲纏虎骨,心頭系紅豆。青絲玲瓏鎖,相思至白頭。


  蔣謙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只覺得陣陣酸楚湧上喉頭,一時氣息難平,哽咽了半天才勉強從喉間擠出一句話來,「所以你一直沒有把骰子給我,因為根本就不是我的東西,所以你要走卻不肯告訴我是去做什麼,你說我們不管前塵重新開始,其實不是跟我,不是跟蔣謙,對不對?所以你才會毫無顧忌的離開延陵,因為你要去做更重要的事,你要找他回來,跟他重新開始…」埋在內心深處的那些猜測如今真真切切的落了下來,陣陣寒意自下而上層層漫起,連骨子裡都在發冷,「讓你魂牽夢縈的人,睡夢之中歡愛之中你的所念所想,全都是他!」


  將妄杵在原地,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說出話來。


  天災難防,人禍亦是難擋。


  一鬼一魔兩個本事通天的一番鏖戰之後,白岳山這一出接一出的好戲似乎終於能看見尾聲了。


  風漸漸停了,山頂忽然間陷入一片寂靜,靜到只能聽見蔣謙沉重的呼吸。


  他凝著一雙眸子望著將妄,彷彿想直接看進他那永遠深不見底的兩汪黑潭中,看著看著,目光漸漸變得空茫絕望,他扯了扯唇角對著一片虛無乾笑兩聲,隨即一絲疾閃而過的痛苦將那個紙糊的笑臉撕碎。


  眼前朦朧一片,他在不停的趕路,那是一座幾乎看不到頂的山,山路崎嶇布滿荊棘,磨破了鞋子磨破了腳掌,他不斷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但是卻始終在同一段路上血流滿地。


  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染滿血漬的荊棘,才忽然發覺,錯了。


  錯了。


  一陣如奔雷激浪般的疼自腦仁深處炸開,翻出的細浪似乎無孔不入,沿著經絡四通八達,剎那間將四肢百骸都沖刷了一遍。


  蔣謙飛快的捂著頭跪在了地上,轉而死死抓住自己的頭髮,試圖緩解一點蟻噬刀絞般的頭痛。


  他隔著眸中泛起的層層血霧盯住地面,咬緊牙關。


  在那些虛虛實實的夢境里掙扎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到,他確實是在做夢,別人的夢。


  千日時光萬里路程,他十幾歲離家用雙腳一步步丈量,捨出一顆心嘗百味歷滄桑。


  被那人抱在懷裡時,便就只有滿心歡喜的一句:終於找到你了。


  那些綿綿情義那些寵溺縱容,那雙飽含溫柔的漆黑眼眸,不過是望穿了他,望進了寄存在他殼子里的那一縷遺魄里。


  沉玉,沉玉。


  歡愛之時,他喊的是沉玉。


  夢中囈語,唇瓣微啟,彷彿是含在口中珍而重之的名字,始終都是沉玉。


  將妄的償,將妄的情,都是對沉玉。


  蔣謙彎起唇角淺淺一笑。


  他心口上原本刻意糊上的補丁,在之前許多日子靠著它沉浮人世情海,不透風,也未漏水,如今忽然有人一把扯開,刺骨的涼風呼嘯著灌進來,把牽著情絲的那點血脈瞬間凍結,最初那一點點不習慣之後,他反倒不覺得有多疼了。


  生生世世我都會找到你……呵.……

  中天之上烏雲散去,茫茫夜空點綴著一望無際的璀璨星河。


  人間夜色尚蒼蒼。


  周子云想去扶蔣謙,卻見他雙肩微微聳動,似乎是在笑,而後以劍撐地直起身,怵然抬起頭目視將妄,如雪的長發在風中被潑散開,臉頰一點點爬上裂紋一般的紅線,映著血紅的雙眸。


  「可是怎麼辦呢?我不甘心做一個容器,所以沉玉不會回來,而你,註定生生世世不得所愛,還是帶著你的愧悔……與天地同壽去吧。」


  將妄眉頭一擰快步上前,伸出手像是要去抓他,卻忽然身子一顫。


  他低下頭,看見了穿胸而過的臨淵劍,蔣謙握劍的手指節發白,微微一轉劍柄,能清晰的聽見攪動血肉的聲音。


  原本就有一個血窟窿,現在又大了一圈。


  不管他有多強大,也不過是一副人的皮囊,終究耐不住傷上加傷。


  將妄望著面無表情的蔣謙,伸出手虛虛環住仍在他胸口肆虐的劍,腿一軟,單膝及地矮了下去,臨淵劍也自他胸口抽出。


  「謙兒.……」


  蔣謙轉身的腳步頓了頓,緩緩回過頭,眼中無波無瀾,平靜如一灘死水,「即便生生世世為螻蟻為草木,只求與你,再無瓜葛。」


  言盡,蕭條的白色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再無跡可尋。


  將妄這才將滿是鮮血的手摺回來,探了探自己胸口的窟窿,眼看身子微微一晃,另一條腿也快支撐不住了,離吟恰好趕來,大發慈悲的施捨了自己的腿讓他靠著。


  「我都沒臉替追他…」離吟看看將妄,看看已經是個廢人的周子云和他懷裡的病弱,提了個非常中肯的意見,「我覺得我們再不跑,雲天宗就要來享漁翁之利了。」


  不知該說他預感很准還是該說他長了一張烏鴉嘴,話一出口心想事成。


  一直不曾露面的周子淵領著浩浩蕩蕩的一群弟子,將幾人團團圍在了中間,原本眾人還有些畏縮,在瞧見不省人事的大魔頭和渾身是血滿哪寫著頹廢的鬼王之後,一個個挺起胸膛,找回了點氣勢。


  周子淵抱著手臂,頗有一門之主的派頭,「我的好哥哥,你還有臉回來?爹還生死未卜,你居然抱著那個孽障在這你儂我儂?你是要逼我大義滅親嗎!」


  周子云聞言低下了頭,看著懷裡那個氣息奄奄的人,見他在昏迷中還皺著眉頭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心煩意亂,半天沒說出話來。


  周子淵打量了一番兩敗俱傷的鷸和蚌,又抬眼看看沒了妖丹的妖皇,笑的得意萬分,「魔君妖皇鬼王…現在全都在我手裡,是老天在助我雲天宗吧?」


  離吟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你獨角戲唱個差不多得了。」


  話剛說完,紅影疾速掠過,一手奪過兮照一手拎著將妄,跑出老遠才對周子云喊道,「你能自己跑吧我拿不下了!」


  周子淵沒料到他臉都不要了,居然這樣落荒而逃,半天才反應過來,大喊了一聲,「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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