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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山雨欲來 四

  瞬間所有的劍氣都被鬼影所壓制。


  他被封印了兩百年,人又總是會忘記自己不願記住的事,所以鬼王的可怕就那樣淡去了,而他們也莫名的生出一種自信——或許可以與他一較高下。


  這種可笑的自信瞬間就被現實擊碎。


  鬼王就是鬼王,再封一千年,再種一百畝地的菜,他依然擁有讓人膽寒的力量。


  鬼霧瀰漫,護在了那些沒來得及逃開的人面前。


  他們此刻,大概真的相信了是鬼王顯靈。


  看著眾生如此不堪一擊,蔣謙突然開始理解他們,像這樣俯瞰天下又有誰不渴望呢。


  葉安卻不肯罷休,劍光裹著靈流破開重重鬼影,直指兩人。


  「今日定要讓你為家父償命!」


  將妄擁著蔣謙跳下馬去,漠然回首看向襲面而來的微顫劍尖,臉色灰暗陰沉。


  劍至面前時,他方才出掌劈開劍身,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一揚,死死攥住了葉安的脖子。


  將妄額間隱隱有青筋暴起,「不如去九泉之下問問你爹,欠過我什麼!」


  蔣謙見葉安的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連忙出來打圓場攪混水。


  他其實並沒有想好這種陳年舊怨怎麼化解,如此交織錯亂的冤冤相報何時了,換誰來都說不明白。


  「你們先住手,無論從前有什麼恩怨,讓無辜的人走了再說。」


  葉安是不想住手也得住手,將妄則是不得不聽話,冷哼一聲鬆開了手。


  葉安也算明白了掙扎無用,退了一步,捂著脖子劇烈的咳了起來。


  蔣謙一臉欣慰的背過身子去轟那些人,忽然覺得心口一涼。


  葉安手裡的劍已當胸穿過。


  四下安靜了片刻,似乎是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葉安悶哼一聲將劍從他的血肉中抽出,帶起一灘血霧。


  「殺了他,讓你痛苦也是一樣!」


  蔣謙有些迷糊,渾渾噩噩的看見將妄好像發了瘋,許久才感覺到一陣劇痛襲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在他失去意識前還怨念不已——要將妄不僅什麼都幹不了,還特別會拉仇恨。


  將妄回手一掌劈的葉安筋骨碎裂,一把接住蔣謙,張皇失措的想以真氣護住他的心脈,卻又擔心陰氣太過反而會傷了他,神情恍惚的抱起蔣謙策馬而去,絲毫沒有在意身後如煉獄般的屠殺。


  蒼極宗所有的人,都為這一劍付出了代價。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緩步而來,看著滿地被鬼手撕成碎肉的殘骸,嘖嘖了兩聲。


  他彎下腰耐心的一一翻看屍體,終於從其中一人身上摸出了塊玉珏,拿在手裡掂了掂,輕輕一笑,「多容易。」


  在找回將妄之後,蔣謙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崔玉榮說的沒錯,有些事,由不得他願不願意記起。


  即便是多麼不堪,那也是屬於他們的過去。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句話是尹上靈對將未名說的。


  這句話將妄也一直銘記於心。


  當時的沉玉太天真,一心念著什麼一生一世一馬一鞍,竟然未去想他將妄是什麼人,又何來一生一世。


  他們命系一處,只要鬼王不死不朽,他的人生也會和他定格在同樣的年紀,無休無止。


  旁人來看,他可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可是凡人的情愛不過須臾之間,即便幾十年都難以維持,更何況他們的所謂一生根本一眼望不到盡頭。


  那一年元宵節見到離吟之後,沉玉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回到了千秋鬼域,從那之後他身子一直不太好,也一直沒有再見到將妄。


  蕭淳說他受了傷正閉關,沉玉苦笑,他受沒受傷自己還會不清楚嗎?

  可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


  這樣一等,就等了半個月。


  之前的十多年,就是這樣孤獨著過來的,如今到覺得格外難熬。


  或許是感受過溫暖的人會更怕冷。


  轉眼間春寒料峭,千秋鬼域一片銀裝素裹,裹著裘皮的少年在茫茫白雪中顯得有些單薄。


  常年不近人間煙火,沉玉意外的被養出了一種出塵脫俗的氣質,站在雪中飄然若仙。


  獃獃的看著遠處許久,像是下定決心一樣,轉身離開。


  他要去見一個人。


  溫延澤出了名的愛研究奇詭秘術,平時人也陰沉沉的不愛和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也沒有人願意招惹他,總是獨來獨往。


  只有沉玉肯對他笑,會溫聲細語的跟他說話。


  他住的院子很偏,沉玉許久才尋了過去,門前一叢君子蘭開的不甚好。


  剛邁院子便看見他坐在石桌前,手裡血淋淋的。


  走進一看,是一隻被扒皮抽筋了的狐狸,溫延澤正在那皮毛上畫著奇怪的符咒。


  「嚇到了?」溫延澤頭也沒有抬,默默的把桌上的東西收進一旁的木盒子里。


  沉玉愣了愣,沒說話。


  「找我有事?」


  溫延澤和將妄一樣喜歡穿玄色的衣裳,眼裡總像蒙著一層陰霾,看人的時候冷颼颼的。


  沉玉道,「魂咒是否可解?」


  溫延澤一絲訝異,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張死人臉,「能解。」


  這下詫異的人變成了沉玉,「既然能解,將妄為何不解?」


  「前些年我尋來的法子,他並不知情。」


  「為什麼…」


  「為什麼?若不是魂咒,你會在這裡?」溫延澤嘴角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他比你想的負心薄倖,你對我很好,這算是報答。」


  沉玉臉色蒼白的搖了搖頭,「我不信。」


  溫延澤也不反駁,起身理好衣擺,頭也不回的邁向院外。


  「走吧,我帶你去見他。」


  千秋鬼域本是片荒野,最不缺的就是地方,他本就不愛四處走動,沒見過的屋子比比皆是。


  溫延澤不緊不慢的在前面帶路,沉玉幾乎到力竭才能勉強跟上,走到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方才看見一座獨立的宅院,裡面傳來陣陣嬌笑呻/吟。


  隱隱的不安湧上心頭。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累到了,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只微微垂首道,「…他最近一直都是在這嗎?」


  溫延澤點頭,伸手推開了院門。


  這大院看似不起眼,內里竟是富麗堂皇如宮殿一般。


  一派歌舞昇平,聲色犬馬。


  將妄側卧在寬大的榻間,長發未綰散落一片,衣衫半敞,懷裡的也不知是少年還是女子,纖纖玉手正執了酒杯朝他嘴邊喂去。


  他伸手探進懷中人的衣襟,聽得那一聲嬌/喘,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斜睨著來人。


  沉玉愣在原地,只覺得狼狽不堪。


  他的美夢竟然如此短暫,就這樣毫無預兆的碎成一地絕望。


  愣了許久,沉玉低下頭輕輕一笑,「見你沒事就好。」


  就算能感覺到他安然無恙,到底是看見了才能安心。


  哪怕是這樣看見。


  溫延澤說的沒錯,若不是魂咒相連,他有什麼資格在這呢?


  是他得寸進尺了。


  那個瘦削的身影轉身離開。


  溫延澤在關上門前深深的看了他師父一眼。


  將妄目光微沉,轉頭又埋進了溫柔鄉里尋歡作樂。


  片刻的歡愉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沉玉還是一如既往的傻等著他。


  他們有無盡的人生可以揮霍,也就是他有無數的等待要去面對。


  永生真的可怕。


  有時匆匆遇到,將妄卻多看他一眼都不曾有過。


  沉玉苦笑,即便從前只是露水情緣,也不必這般視而不見吧?


  蕭淳偶爾會來看他,向他討點心吃。


  他也已經習慣了做些甜食備著。


  見他終日怏怏不樂,蕭淳翹著腿恥笑他師父是個膽小鬼,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不敢來見他,不願承認自己有了弱點。


  沉玉但笑不語。


  他也再沒提過解魂咒的事,私心裡他害怕離開將妄。


  他一無所有,家,親人,朋友,什麼都沒有。


  他是依附著將妄而活,更是為了他而活。


  一晃又是一年中元節,將妄並沒有來。


  其實他已經不那麼怕了,靜若安瀾的坐在窗邊撫琴。


  撫一曲《有所思》,思一角秋風肅肅晨風颸。


  聽見敲門聲時他欣喜若狂,眼裡期待的光卻又在片刻間黯然。


  霸道如將妄,是不曾知會一聲再進的。


  門前站著的是溫延澤,手裡提了兩罈子酒,在沉玉面前晃了晃,難得的笑了一下。


  「中元節,來陪陪你。」


  沉玉也是淺淺一笑,「可惜今天做的點心都被蕭淳吃完了。」


  「無妨。」


  心中有事便格外容易喝醉。


  酒過三巡,壓抑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笑著笑著就滿臉淚水。


  曾拎著食盒苦苦等他閉關,只為了他能吃到喜歡的桂花糯米藕。


  可是再好吃的東西,也有吃膩的一天。


  何況是個從不曾放在心間的人。


  「你說他為什麼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溫延澤不語,只是給他滿上一杯,看他和著淚一飲而盡。


  幾多愁,欲說還休。


  沉玉趴在桌子上,眼神空洞茫然,「你說…就解了魂咒可好?」


  溫延澤不置可否,只道會有分筋錯骨抽魂煉魄之痛。


  可惜他喝多了,沒能聽進耳中。


  也沒能醒著等來將妄,沒有看見將妄進門時鐵青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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