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流雲鎮 四
蕭淳一瀉千里一身輕鬆的溜達回來,打眼就見溫延澤和蔣謙大眼瞪小眼的站在堂廳中間。
招魂陣已經啟動了,但是連個鬼影子也沒招來。
然後變成了三個人大眼瞪小眼。
蕭淳,「怎麼回事?不靈?」
溫延澤,「…不可能。」
蔣謙看看他倆,「…到底能不能行?」
一炷香后,蕭淳打了個哈欠,一屁股歪在椅子上,「招不來就算了吧?」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破碎的影子幽幽的飄進陣中,溫延澤臉色一凝,「這魂魄不全。」
蕭淳道,「不可能啊,剛才何止是全,那怨氣,厲鬼中的厲鬼。」
溫延澤若有所思的看向他,「只能引魂入體了。」
蕭淳道,「你看我幹嘛!我不幹!」
「那我引你來問?」
「…你明明知道我不行。」
這種殘魂已經失去了獨立的能力,只能藉助有修行的人聚靈來開口說話。
引魂入體是以肉身當作媒介強行讓魂魄上身,這個人會如同身處冰窖一樣難受,所以蕭大少爺的內心是絕對抗拒的。
可是引厲鬼的風險很大,需要一個相當有能耐的人在一邊看著。
這種相當有能耐的人,在座的只有溫延澤一個。
蔣謙剛說要不他來,立馬就被拒絕了,還被拒絕到顏面無存。
「你那點修為,直接就被奪舍了。」
如果事先知道這水鬼是個女的,蕭淳一定會寧死不屈,可惜巷子里那場鬥法天地昏暗,他沒能事先知道。
引魂成功的蕭淳突然之間媚眼如絲,嬌柔中卻又帶著陰毒,斜斜的睨著他們,厲聲道,「我已得償所願!要殺要剮隨你們便!」
蕭淳雖然白凈斯文卻一點都不女氣,絕對是條鐵骨錚錚的七尺男兒,此時卻萬種風情的扭著腰肢,薄唇一張一合,發著尖利的女聲。
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是蔣謙和溫延澤突然就笑了…
好半天溫延澤輕咳一聲抿抿嘴,正色道,「我問你幾件事,你如實回答我便為你超度,否則,不止是灰飛煙滅。」
蕭淳的臉劇烈的扭曲著,似笑非笑,「我不答你又能怎樣?我魂魄不全,也知惡業已深永世不得超生,我還怕什麼!」
溫延澤掌心朝上伸出手,幽藍的陰火在掌中徐徐燃起。
「千秋鬼域不傷陰靈,你不要逼我,我可以帶你回去,將養百年之後也並非毫無希望。」
蕭淳的笑意凄楚悲涼,身子朝前一歪順勢倒在溫延澤身上,指節分明的手柔柔的撫上他的臉龐,畫面簡直無比詭異,又像撒嬌一般細語,「你一本正經的樣子可真像他。」
溫延澤微微一愣,立馬恢復了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冷聲道,「我只有三個問題,你是誰,鎮子怎麼了,那個魔修是誰。」
他掌中陰火驟然大盛,驚得蕭淳慘叫著退了兩步,溫延澤瞧著那張臉,似乎有些不忍。
蔣謙連忙上前圓場,溫聲道,「我們只是有些疑問,希望你能幫幫忙。」
「哼。」蕭淳不屑的一揚下巴,似乎受制於人的不是他而是蔣謙和溫延澤,「我不知那人姓名,和他也只是互相利用。」
「很久以前我家破人亡,被綁著石碑沉水,即便我被鎮在水底整整兩百三十二年,即便昔日罪魁禍首早已作古,這筆帳,就由他們的子子孫孫來還!」
兩百三十二年有多久?
足夠讓凡世里的幾代人化作枯骨,足夠多少愛恨情愁煙消雲散。
刻骨之仇於她卻歷久彌新。
那一年整個南中暴雨連連,決堤的洪水如同猛獸一般沖毀了房屋,淹沒了萬頃良田被,唯剩滿目瘡痍。
莊稼被毀,一整年顆粒無收,無數的難民流離失所,食不果腹。
起初人們挖野菜吃樹葉,吃完了開始啃樹皮吃老鼠,隨之而來的便是霍亂,鼠疫。
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人在絕望中死去,遍地橫著黑紫色的屍體,空氣里瀰漫著惡臭,有人經過時蚊蠅驚起,一片鋪天蓋地,疫病也因此蔓延到一發不可收拾。
僥倖活下來的也不過只是苟活,人們瘦的剩下一把骨頭,行屍走肉一樣拖著身子,臉上是飽受飢餓折磨的痛苦,為了一塊樹皮,就能迴光返照的搶到頭破血流,哪管你是什麼親人或者朋友。
而後易子而食,在災難面前人性輸的一塌糊塗。
只有流雲鎮的災情稍輕,因為鎮中殷氏富甲一方,糧倉谷滿。
殷氏家主殷正每日都會施薄粥救濟難民,雖不能飽食但至少能保命。
很快這事就傳開了,一群群被餓到眼發綠光的人朝流雲鎮蜂擁。
饒是殷氏家大業大,也經不起這麼多張嘴坐吃山空,救濟之事很快被迫終止。
那些人因為極度的飢餓和求生欲而發瘋,在殷府前圍了一圈又一圈,跪成一片苦苦哀求。
殷正於心不忍卻也束手無策,他們自己都快要山窮水盡了,他沒有那麼偉大,他還有一家老小需要活下去。
見他無動於衷,難民們開始瘋狂的砸門咒罵,說他們為富不仁、見死不救,還有人架起了人梯試圖翻進宅子。
為首的中年男子高呼,「我們齊心協力衝進去!既然殷正不肯給,我們就去搶!」
在這群被本能驅使著的瘋子面前,殷氏的高宅深院根本不堪一擊。
殷正只得硬著頭皮出來解釋——他們真的是沒有餘糧了。
可沒了理智的人哪裡會聽,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扒開門縫,如洪水一般咆哮著湧進宅子。
殷正在前院被打的不成人樣,家中糧倉被哄搶一空,難民之間爭奪咒罵著,為了多搶一點而大打出手。
在這個大院之中,人們醜態百出,本性被剝離的徹徹底底。
殷正的獨女殷如宣藏在柴房裡,長發沾著稻草,一身上好的綢緞已經滿是褶皺污漬,單薄的身子掩在柴火堆里,劇烈的顫抖著。
她嚇得連哭都不會了,死死的閉著眼睛捂著耳朵,不敢去聽,不敢去看。
連老鼠洞都不會放過的人哪會放過這個小柴房?
門口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越來越多,透過門上糊著窓紙的格心,能看見人影憧憧。
殷如宣握著小匕首,想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不知道這些人還能做出些什麼,至少要保全一身清白。
開門聲催命般響起,踏進來一個年輕男子,衣著雖然破舊但是意外的乾淨。
她咬牙舉起匕首插向自己的心窩,刀尖卻在最後關頭一偏,只是擦破了衣裳。
人在死亡面前到底還是會膽怯,她終於喪氣般的哭了出來。
那男子一把奪下匕首,扒下她的錦衣外袍,拿自己的破外衣裹住她,又在那張白皙的臉上抹了把柴灰,牽了她的手溫聲道,「別怕,跟緊我。」
即使很多年過去,時移勢易,當年的一切已被人選擇性的遺忘,可那掌心的溫度,殷如宣都還深深的記在心間。
那男子名叫李思禪,後來她成了他的妻。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跌落凡塵,去了一身嬌氣,和他廝守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
他們有著一雙兒女,日子過的清苦卻美滿。
那天李思禪忙到很晚都沒有回來,殷如宣掌了燈巴巴的等在門口。
月色如洗,三三倆倆的有人路過,每次她都為之一振,發現不是他又失落的輕嘆,暗暗笑話著自己與他這麼多年老夫老妻,還一副小女兒姿態。
原本一直沒人發現她究竟是誰,從前尚在閨閣之中時幾乎足不出戶,這深宅大院的大小姐根本沒人見過。
但是,面前這個人從前是她家的護院。
「殷大小姐?」
這張臉上沒有一絲重見故人的欣喜,反而是被人窺見秘密的恐懼。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著這個女人被統統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