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陳年秘憶
當郁暘涎重新看清周圍情況時,發現自己正處在一處虛空幻境之中。他深知這種境況所代表的情況,便知道是洛上嚴的估測沒有錯誤,但那個玄袍少年此時卻不知所終。
這個虛無的空間中沒有光線,一片昏暗之下,郁暘涎甚至無法施展靈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摸著黑開始走動,然而一切只是徒勞,一無斬獲。而他發現在這裡行動所消耗的體力巨大,不過是走了一小段路,他已是有些氣喘吁吁。
身處在這樣一個陌生並且不知有多危險的環境中,郁暘涎本能地開始保存體力以便應付隨時到來的突髮狀況。盤膝而坐不多時,他卻聽見原本寂靜的空間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不由心頭一緊,卻依舊沒有採取任何動作,依舊沉默地坐在原處。
那聲音逐漸靠近過來,郁暘涎也辨認出那應該是人的腳步聲。雖然內心期盼著來人是洛上嚴,他卻依舊保持著應有的警惕,並且睜開了雙眼,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有光線閃動,起初十分微弱,但伴隨著聲音的靠近,光線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郁暘涎辨認出了,那光線勾勒的的確是個人影,但卻不是洛上嚴。
越來越清楚的身影呈現在郁暘涎面前,隨之而來的則是無盡的意外和吃驚。他不由睜大了雙眼看著正向自己走進的那道身影,一個被埋在心底多時的名字也呼之欲出。
「商君……」在巨大的驚訝衝擊之下,郁暘涎起身相迎,然而面對商君嚴厲苛責的眉眼,他又不知應該如何面對,便垂首不發一語。
「靈陽君近來安好?」商君問道。
商君的神情語態都令郁暘涎想起過去自己追隨在商君左右時,間商君處理嚴肅事務時的模樣,一向對自己友善的商君,在身著官服,馭下弄權時的形象是他所難以認知的。
「靈陽君可記得曾經答應過我的話?」商君又問道。
內息忽然涌動的歉疚之意令郁暘涎難以啟齒,他自認除了洛上嚴,並沒有違背過曾經與商君定立的盟約,然而就是有了洛上嚴的存在,讓他們之間的約定還是出現了一絲紕漏。
猶豫多時之後,郁暘涎答到:「記得。」
商君此時卻不再多言,而郁暘涎卻能明顯感覺到來自商君的壓迫,那些他不為外人道的過往也就在這樣沉悶壓抑的氣氛下重新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
當年郁暘涎和師父盧弋子因為降服妖魔而受了重傷,已近生死邊緣。當時他們身處荒野,所處之偏僻幾乎罕無人跡。他本以為自己和盧弋子會就此喪命,卻意外遇見了親自外出視察民情的商君。
商君見這一老一少流落荒野,奄奄一息,便命人將他們帶了回去並悉心照顧。
郁暘涎在昏迷兩日之後醒來,卻並沒有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是聽家奴說,商君去了某處村子視察,他便先去看望了盧弋子。
那一戰的妖物十分了得,是竊得了千年修行妖獸內丹的妖物,因此一場激戰下來,盧弋子也傷勢不輕。雖然靈術高超,但盧弋子畢竟年邁,一場酣斗的結果便是身體不支,並且很難恢復如初,郁暘涎遂一面照顧盧弋子,一面等著商君歸來。
又過了幾日,商君才風塵僕僕地回來。郁暘涎乍見這當朝風雲人物,不禁被其一身氣度儀態所震懾。以往遊歷天下,他也見過不少達官顯貴,但唯有商君身上的氣魄,令他發出感嘆。
商君自魏國出逃之後,便留居秦國,經歷了孝公支持變法,君臣二人上下一心,將原本疲軟羸弱的秦國逐漸喚起了生機,這些事,郁暘涎都有所耳聞。他本是盧弋子的得意門生,太虛一脈中又屬他天資最高,因此他向來有些心高氣傲,但自從見了商君,他便有些改變,就連盧弋子都看出了他的變化。
過去除了跟隨盧弋子就是獨來獨往的郁暘涎,居然甘心跟隨商君,除卻還報救命之恩以外,也是從商君對上馭下一視同仁,絕無偏幫的剛正作風裡有所感悟,想來世人皆有親近偏頗,但這商君卻從無因私廢公的舉動,即便會有害己之事,只要於公有益,他也會舍私利而護公益。
秦君對商君倚重,商君便經常出入秦宮。作為商君護衛的郁暘涎,也就得以進入秦宮。他見過孝公之仁義勤勉,也見過秦太子駟之刻苦用功,還與太傅嬴虔之女有些薄交,對秦廷之事也就有所了解。
商君於秦國可謂兢兢業業,革新變法雖然受到舊宗族的重重阻撓,卻因為有孝公的鼎力支持而得以順利推行。這是郁暘涎過去從未想過的經歷,親眼看著一個國家由衰而強,即便他並未見到秦國過去最艱難的時刻,也不見得能見到秦國成為最強大的諸侯國,但有幸能夠參與到這個過程中,對他而言已是十分新奇和深刻的記憶。
那些年在秦國停留的時間事郁暘涎至今都覺得浩瀚激蕩的記憶,他甚至想要將這種感覺更加長久的保存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為這樣的改變而出一份力,這也是他償報商君救命之恩的最佳之法。
但隱藏在這種蒸蒸日上的境況下的危險從來都沒有消除過。舊宗族被觸動的利益會在最合適的時機從商君身上討回來,而這一切就發生在孝公離世之後。
太子駟即位之初,商君則被那些舊宗族和保守勢力聯合打壓,甚至在太傅嬴虔的帶動下,秦國新君抵不住輿論壓力,下令將商君處以車裂之刑。
行刑當日,郁暘涎就站在刑場之外,親眼看著為秦國鞠躬盡瘁的一國名士就這樣死在了酷刑之下。
在這之前,郁暘涎曾想助商君逃走,商君卻與他道:「如我不死,秦國難安,我與孝公這些年的努力,便可能毀於一旦。若我一死,甘龍他們便可以暫時平息心中怒火。我只怕新君才登基,根基尚未穩固,甘龍和杜摯他們趁機向新君發難。」
「秦人慾置商君於死地,商君臨死卻還顧念秦國安穩,商君所慮,真該讓那些秦人自愧。」郁暘涎道。
商君喟嘆道:「新法推行,勢必觸動他們的利益,昔日有孝公相助,我才能在秦國施展抱負。如今甘龍蟄伏多年,一朝發難,還帶太傅一行,如我不死,新君便要為難了。」
兩人談話至半,牢房外又有人靠近,待那人進來,他們才發現竟是嬴虔之女嬴華。
「商君。」嬴華喬裝而來,一見商君便拜在商君面前道,「父親為當年劓刑之事而報復商君,但我知道商君一直以來都以秦國為重,刑罰之下,無貴無賤。如今因為父親之故導致商君落得如此境地,嬴華代父親向商君賠罪。若商君還有不甘,嬴華願代父親抵命,是秦國對不起商君。」
商君將嬴華扶起,道:「事已至此,公主大可不必,抵命一說太過荒唐。如今我死,是心甘情願,但有一樁心事,想請公主和靈陽君答應。」
見郁、嬴二人點頭應允,商君才繼續道:「孝公辭世,新君才立。君上昔日還是太子之時,勤勉學政,律己以嚴,我相信他不會辜負孝公所託。但眼下甘龍一黨還在朝中,現在的君上還不足以和他們抗衡,因此我死之後,還請靈陽君和公主輔佐君上,繼續振興秦國。」
嬴華果斷道:「商君務必放心,嬴華一定傾盡全力。」
「商君救我生死之間,我之命便是商君給與,商君所願,我必竭力償報。輔助秦君一事,我必定儘力。」郁暘涎鄭重道,「凡有礙於秦國者,當除必除。」
自決意追隨商君之日起,郁暘涎便與太虛家的師門宗旨兩相背離。雖然曾經有過迷茫和矛盾,但最終他還是折服在了商君一生專註於興秦的大業之下。
商君死後,他便徹底隱去了自己的存在,在秦君贏駟身邊當起了無影護衛,所有對贏駟的刺殺和謀害,都在他盡心竭力的守護之下被一一消除。直至他這一次來到魏國,便是他自從跟隨商君之後,第一次離開秦國。
過往記憶不為人知,郁暘涎這秦宮暗衛的身份也只有幾人知曉。商君於他更是如今不便說出的心中嚮往,但此時此刻,面對商君的責問,他已感覺到自己因為洛上嚴而有違於過去的誓言——誰知道那個玄袍少年將來會做什麼,他和魏國宮廷中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內心的自責正在蔓延,郁暘涎卻忽然聽見了洛上嚴的聲音。他立即四下張望,卻聽商君嚴厲呵斥道:「明知荒謬,卻還不改。靈陽君如此冥頑,可對得起昔日起誓,又如何對得起我救你一命。」
往昔的景象開始在郁暘涎腦海中飛速旋轉,那些人聲也嘈雜凌亂地重疊在一起,加之洛上嚴始終不曾間斷的喚聲,令郁暘涎的神智陷入極度的混亂之中。他看著眼前色厲的商君,卻無法將這副面容和自己記憶中的模樣重疊起來,而洛上嚴的聲音也一直干擾著他對過去的回想。
商君的面容因為無盡的怒意而變得猙獰扭曲起來,郁暘涎甚至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根本不是自己認知中的商君,他更像是妖邪之物幻化出的影子,將他內心的矛盾放大,引導他進入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從而將他束縛,無法脫離出來。
商君的樣子和那些快速轉動的記憶一樣變得模糊起來,郁暘涎感覺到身體正在承受某種強烈的撕扯。這種感受就好似當初商君被車裂,甚至更有過之。身體的每一處關節都彷彿被相反的兩股力量拉扯,整個身體都處於一種即將崩潰的狀態。
痛苦難當之時,郁暘涎憑空抓住了商君的手臂。此刻的接觸讓他生出一種依傍之感,而給這條手臂施加力道,彷彿可以減輕如今他的身體所感知的痛苦,因此他不由得死死抓住了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