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所見秦樓
午後,有侍從如約而至,將郁暘涎請去了田若昀處。
郁暘涎雖然對田若昀有了一些猜測,但當他切切實實站在紅/袖館外時,依舊有些驚訝於這樣的現實——鄴縣最大的青樓便是田若昀的住處。
「靈陽君,田姑娘已經備好了酒宴,請隨小婢來。」容貌俏麗的侍女含笑相對道。
「有勞。」言畢,郁暘涎便在侍女的引領之下進入紅/袖館。
此時紅/袖館還未開關,館內只有零星的一些侍者走動,偶爾有還未嚴妝的女子經過,見到郁暘涎皆不由側目相向,驚嘆於這少年的容貌,比起館中那些以色侍人的女子簡直甚有過之。
郁暘涎聽得那些驚嘆和竊竊私語,只當尋常之言,絲毫沒有為之變色,卻是走了一段之後,聽見身前那引路的侍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再聽侍女道:「先前只當田姑娘和我們開玩笑,不想靈陽君比田姑娘說得更要俊俏,難怪一路進來,那些見到靈陽君的姐妹們都不困了,平日這個時候,她們一個個都喊著身體疲憊,多走一步都不大樂意的呢。」
過去只聽說男子出言調戲女子,郁暘涎也是頭一回被一個看似比自己年少一些的小丫頭這樣調侃,他雖並未因此動氣,卻也不得不感嘆秦樓楚館之流,就連一個小丫頭都如此伶牙俐齒,再者她方才提起田若昀時甚為尊敬,看來那田若昀更是厲害。
侍女將郁暘涎引至酒宴處便告辭退下,又有另一名侍女將郁暘涎接入內堂,而他也終於見到了田若昀。
田若昀在內堂相候,將郁暘涎引入席後方才道:「靈陽君今日肯賞光到我這紅/袖館,小女榮幸。」
田若昀一面說,一面命人斟酒,道:「我先敬靈陽君一杯,聊表謝意。」
「在下尚且一事未作,田姑娘這杯酒,我不敢受。」郁暘涎推辭道。
面對郁暘涎的推拒,田若昀未有半分不悅,依舊笑若桃花道:「靈陽君不必緊張,我一個小女子,會有什麼能夠為難你的?不是么?」
郁暘涎對此暫且不表,只以沉默回應。
郁暘涎不甚熱心的模樣讓田若昀表現出了一絲挫敗,她悻悻地將酒飲盡之後,道:「如果不是昨夜時辰太晚,靈陽君又身處我哥的會館之中,我是昨日就想與靈陽君見面的。」
田若昀對自己身份的了解令郁暘涎內心生出警戒,他不由仔細開始打量面前這個妝容艷麗的少女。
田若昀似是已經習慣了旁人對自己充滿探究的目光,因此並沒有迴避郁暘涎的審視,依舊鎮定自若,道:「因為有件事,困擾我許久,我想了很多辦法,尋了很多人,都沒能將其解決。而靈陽君當初在大梁以一局大盤滅國棋而引發關注,又被請去惠相府上之事,還是有人傳入我耳中的。」
田若昀說的是事實卻又不盡然,郁暘涎深知在田若昀所闡述的這些內容之外,她一定還知道更多的事,譬如他在魏宮收服了骨女,甚至和魏王定立盟約之事,田若昀也可能會知道。然而郁暘涎此時並不想追根究底,便順著田若昀的話繼續問道:「田姑娘為何事困擾?」
「我哥去客棧找靈陽君,是不是因為他想請你為我驅邪?」田若昀從郁暘涎的默認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隨即露出一絲成竹在胸的笑容,道,「我所困擾的正是這件事。」
郁暘涎對田家兄妹本就略感好奇,如今聽田若昀這樣說,他更覺得這對兄妹之間的相處模式甚為古怪,便追問道:「願聞其詳。」
田若昀眉間的笑意在一聲似是愁苦又滿是無奈的嘆息之後徹底消失,她怏怏不樂地自斟自飲了一樽之後才道:「我哥是不是和靈陽君說我之前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整個人性情大變,不管是為我治病的大夫,還是看過我的巫醫,都離奇死亡,而我則做起了他眼中所不容的忤逆之事。」
郁暘涎默然點頭。
得到郁暘涎的肯定之後,田若昀又是一聲無限惆悵的哀嘆,道:「其實我並不想將這件事說出來,但我哥卻將所有的問題都推到了我的身上,真正性情大變的人根本就是他。我不知他為什麼突然就說我遭遇了大病,並且那些為我看診的大夫和巫醫全部離奇身亡。我根本就沒有病過,那些所謂來為我看診的大夫也都是受我哥的致使罷了。」
「什麼?」郁暘涎驚奇道。他回想著田茂虛當時在客棧中同自己說起田若昀病情時的神態,看來並不像是在作假。但田若昀此時卻給出了這樣的說辭,和田茂虛根本截然不同,他一時之間不知應該聽信哪一方所言。
見郁暘涎將信將疑,田若昀繼續道:「我哥以前從不信鬼神,卻不知道為什麼,一年之前就神神叨叨起來。我雖然沒見他在家中供奉過神像,但他對所謂宿命和鬼怪之說突然之間就達到了深信不疑的地步。當時他一口咬定是我被妖邪附體,但依我之見,根本就是他不知聽了什麼謠言邪說,變得疑神疑鬼的。」
郁暘涎回憶了自己兩次見到田茂虛時的情景,那年輕商人的行為看來一切正常,他也並未感受到有邪異氣息附著在田茂虛身上。
見郁暘涎若有所思,田若昀稍加解釋道:「我知道身為兄妹,我這樣在靈陽君面前指責他有失妥當也十分不該。但靈陽君若是知道在我被指認生病時,遭受了何種對待,大約就能明白我為何會在後來堅決離家出走,甚至和我哥鬧到今天這步田地。」
田若昀眉間的愁色更濃稠了一些,她又為自己斟酒,仰頭一飲而盡之後繼續道:「那段時間我被整日關在家中,莫說是府宅大門,就是自己的閨房都不能踏出一步。我哥每日都讓大夫來為我看診,日日讓我吃藥,我如果不肯,他就讓人強行灌藥。後來他又不知為何不讓那些大夫過來,轉而換了巫醫。我每日就像是怪物一樣被那些巫醫圍著念咒或是跳舞,有時甚至還要被綁起來。」
說至氣憤處,田若昀至今都難以釋懷,恨恨道:「父母在世時,待我如珠如寶。我哥以前也對我百般疼愛,沒想到後來居然變成了那樣。我被折磨了半年時光,其間幾次尋死,但都被我哥救了回來。每次被救醒,對我而言就都是一場噩夢,因為我哥會變本加厲地治療我所謂的幻魔之症。」
田若昀講述時,眼底已有隱約的淚光,郁暘涎將這樣的細節都看在眼中,也覺察不出田若昀又絲毫弄虛作假的嫌疑。
田若昀在一番沉默之後露出一絲苦笑,抬眼再去看郁暘涎時亦帶了幾分歉意,道:「是我失禮了,還望靈陽君見諒。」
「田姑娘訴說往事,是對在下的信任。不過因為田姑娘與田兄之間會有如此大的誤會,恕我直言,是否你們二位需要好好談一談?」郁暘涎建議道。
「談?」田若昀隨即露出一個滿是不屑的笑容,冷哼一聲道,「他若肯跟我談,何至今天的局面?靈陽君,你不了解我哥的為人,一旦是他認定的事,就不會更改,他說我得了幻魔之症,我就必定是病了。哪怕整個鄴縣的大夫都說我沒病,他也不會信的。」
此時的田若昀比方才少了一些謙虛溫和,眉目之間不由肅冷起來,尤是那一聲短促的冷哼,已將她對田茂虛的不滿表達得淋漓盡致。
郁暘涎對此不表,繼續問道:「田姑娘當初從家中出走,田兄難道沒有找過你?如今田姑娘住在這紅/袖館,田兄就這樣聽之任之?」
田若昀又飲了一樽酒,道:「這間紅/袖館的主人,並不是我,我哥也是因為忌憚這裡的主人,才不敢再對我怎麼樣。」
郁暘涎心中的好奇被田若昀嘴角處看來柔和的笑意勾起,不由追問道:「紅/袖館的主人?」
田若昀此時完全展露出了笑容,眼底似是盛著波光一般閃動,與方才提及田茂虛時簡直判若兩人,道:「這裡的主人姓白,是我哥曾經的妻子,也就是我過去的大嫂。」
田若昀給出的回答令郁暘涎倍感震驚。
「我哥和白姐姐早年是因為父母之命才成的婚,不過兩人的感情一直不好,所以最後他們還是分開了。白家在鄴縣也是望族,白伯伯和白伯母過世之後,白家的家業一直都是白姐姐自己的打理,從未假手過別人,所以她和我哥分開之後,只是過回了還未出嫁時的日子。」田若昀道,「這家紅/袖館是當初別人抵押給白姐姐的,她不想館中的姐妹被遣散之後流離失所,所以保留了下來,現在我只是替白姐姐看顧而已。」
田若昀在提及田茂虛前妻時所表現出來的興奮,讓郁暘涎確定她們之間的關係絕對不簡單,甚至可能超過那位白姑娘將整間紅/袖館交給田若昀接手的程度。田家兄妹之間本就看來奇怪的關係因為那位白姑娘的介入而顯得更加撲朔,令郁暘涎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面對郁暘涎的困惑,田若昀也只是點到即止,稍後小留了郁暘涎片刻便將這白衣少年送回了客棧。
郁暘涎才走入大堂便發現洛上嚴從外面趕了回來,他不解問道:「怎麼了?」
洛上嚴的額頭沁著細密的一層汗,顯然是方才經歷了大動作。聽郁暘涎詢問之後,他稍稍平復氣息才回道:「我又發現了有人暗中跟蹤,所以去追,不過又被對方跑了。」
「一點線索都沒留下?」郁暘涎問道。
洛上嚴搖頭道:「輕功奇快,而且故意走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我不敢隨便出手,怕傷及無辜百姓。」
郁暘涎為此心緒不安,卻也未同洛上嚴多說什麼。
「你去見田若昀,可有收穫?」洛上嚴問道。
郁暘涎便將在紅/袖館的所見所聞一一告訴了洛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