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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又見痴娘

  一個「滾」字還含在舌尖兒上,伸手戳指著鳳流的這位小爺,自個卻傻了眼,獃獃地看著鳳流的眼睛,足足愣了六十秒,才猛打一激靈,哆嗦著往後連連退了幾步。


  花小爺指著鳳流,怪叫了一聲:

  「鬼、鬼啊啊啊——!」


  活見鬼似的,花小爺踉蹌倒退幾步,猛地跌倒在地上,嚇了個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吱溜」而逃!

  等鳳流回過神來,抬眼望去,只見山路上一縷塵浪滾起,那位小爺急驚風似的撒腿狂奔,一路驚叫著逃下山去了。


  「欸?花小爺你……你走了可別再回來!」


  這人做事沒個輕重,居然潛伏到老宅裡頭,暗設機關,險些鬧出人命來!見他走了,鳳流才稍稍定下心來,舉步邁進老宅。


  進到屋裡,點上一根蠟燭,用冷水洗了把臉,大難不死的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盯著水中倒影,鳳流看到自己的眼睛,好象是恢復正常了。


  摁揉眉心,他冥思苦想,想不明白自個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想得頭也疼了,索性沾著枕頭睡下。


  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心頭驚兆突起,他感覺自個床前似乎晃動著個影子!

  猛打一激靈,整個人彈坐起來,他睜開眼睛一看——


  屋子裡果真有人。


  一個妙齡女子,坐在桌子那一側,燭光搖曳,照得她眉眼彎彎,竟是帶了笑。見他醒來,她端起桌上擱的一隻茶盞,輕聲問:「長夜漫漫,與奴家喝一杯可好?」


  「你、你……」瘋少坐在床\上,怔忡了片刻,脫口驚喚:「痴娘?!」


  女人笑笑的答:「正是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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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光搖曳。


  坐在屋中的這個女人,燈下卻照不出背影。


  鳳流揉揉眼睛,凝神細細打量著她,看她高突的顴骨上抹了兩團紅胭脂,俏麗的眉眼,笑時幾分妖異。


  「一別數日,少爺安好?」女人嬌嗔含笑的語聲,痴然凝眸之態,斷然不是丁夫人!

  鳳流輕嘆:「真的是你,痴娘!」他起身下床,披衣走到她面前,坐下,在燭光下,凝眸緊盯著她,「今夜怎不見你帶那隻酒盞來?」


  痴娘手中空空,並未帶著那隻翡翠杯,「少爺還想飲那一盅『執念』?」嬌憨一笑,她端起桌子上斟滿了的那一盞清茶,「奴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她的手依舊蒼白,指尖極涼,捧盞輕觸到鳳流的手背,一股陰森寒氣直躥心口!

  鳳流只是微微一笑,「本想雕個美人,賣個好價錢,沽酒自飲,沒成想美人落跑,本少只能喝涼水塞牙!」


  他話裡頭的意思,她自是聽明白了,端在手裡的那盞清茶,挨著他受傷的手背,緩緩傾倒下去,那一道被丁夫人的指甲劃開的血口子,在沾到那盞茶水時,竟瞬間癒合!

  「奴家敬這一杯茶,是謝少爺幫忙。錯非少爺有心雕出個美人,奴家又如何能回到四郎身邊,讓他掘墳挖骨,帶奴家回來!」


  「就為這事?」他定睛看著她,一想到她是投河自盡的,心中就莫名來氣,「你哥自縊,你的骸骨也重新入土,冥婚已斷,你了了這樁心事,怎麼還留戀在塵世不肯走?」原以為丁夫人那一掌,已將她驅逐,哪知只毀了根雕,她這魂兒卻又回到了老宅……


  「少爺以為,奴家之前來找你,只為了讓你幫我尋找遺骸下落,了斷那樁冥婚?」痴娘搖了搖頭,燭光透過她的臉,照在牆上,沒有落下半點影子,他卻分明看到她眼角依稀有淚光閃爍,「有些事,少爺仍不知情!」


  「今夜你既來了,何不親口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鳳流想到表叔留下的那份遺書,以及遺書上提到的那些事,不由得問道:「你是不是聽過我表叔的事迹,才來這裡錯將我當作了他,喚『少爺』來幫你?那晚來我房間,在桌子上留下一行字的人,是不是你?」


  「少爺……」痴娘幽幽低嘆,聲音縹縹緲緲,連五官容貌都開始燒糊在燭光里,她卻依舊不肯離去,只悵然道:「你不記得我是誰了?」


  「你是誰?」鳳流微訝:她不就是痴娘么?還能是誰?


  「奴家是你前世的緣,今生的債!」


  痴娘將傾盡了茶水的那隻空盞,輕輕擱在自己面前,低頭看著。


  「奴家活著,記不得你,死後,才記起前塵往事。這宅子與你、我,都有某種因果牽連,我這一縷孤魂,就只能來這裡找你……」


  「難道我是你前世的丈夫?」


  前世的緣?今生的債?這句話,她應當對著丁翎說才是!鳳流想笑,只覺得此事聽來,十分離奇,萬分荒謬!

  「不!」痴娘低著頭,注視著那隻空盞,「少爺,你只須信我一句——你要是一直住在這座老宅子里,今後,來這裡找你的女人,還不止我一個!」


  「不止你一個?!」鳳流眨眨眼,頓時感覺一個頭兩個大,「不會吧?還要來幾個?」


  只一個痴娘,他就已然吃不消了!再來幾個?估計他這條小命都得玩完!


  「本少雖愛賞花,賞的卻是人間真色,不是墳前的紙花,也不是鬼蜮里的冥花。你可別拿我窮開心。」鳳流摸著鼻子苦笑:她是不是寂寞得很?纏不住四郎,反來纏他?

  痴娘活著時,他跟她只是陌路人;死後,她反倒說自己是他前世的緣,今生的債?

  鬼話連篇,哪句可信?

  「少爺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欠我的,終須還來!」


  痴娘緩緩抬頭,眼中竟流出淚來,兩行清淚,順著面頰蜿蜒而下,叮咚叮咚的,滴入那隻空盞。


  「不論是你,我,還是她們……早晚都會回到這個宅子里來的!」


  「……難道這宅子是鬼窩?你們都得來住一住?本少是拒之不得,還得迎來送往?」鳳流也嘆了口氣,「還有,這壺裡頭有茶水,女人的淚,本少是不喝的。」


  「少爺有一顆玲瓏心。」凝眸痴痴地望著他,痴娘笑得凄婉,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滴滴的傾注在杯盞里,泛開層層漣漪,「四郎的話,你可真的信了?」


  盯住那隻承接著痴娘淚的茶盞,鳳流沉默片刻,左手覆蓋在右手的手背上,那裡,已瞧不出被丁夫人指甲劃開過的傷口,但,他心中已隱隱覺察到了什麼,微微一嘆:「痴娘,你若有冤情,不肯離開,不妨直言——我該怎麼幫你?」


  「少爺要是信了四郎的話,就將奴家面前這杯淚水,傾灑在地上。」痴娘伸手,將那一盞淚,緩緩推向鳳流,「你要是不信,就將奴家的淚,一飲而盡!」


  她的淚水,應當由她的四郎來飲,這才對吧?怎麼反倒讓他來嘗?

  鳳流啞口無言,看看燭光里逐漸燒糊的那張面容,他已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惟獨能清晰看到她痴然的眸光……


  片刻之後,他終是伸出了手,接過那盞痴娘淚,凝目於杯中,而後,猛地一仰頸!


  飲下痴娘淚,他臉上卻浮出不可思議之色,嘴裡頭竟嘗到清冽醇濃的酒味,正是記憶中那一盞「執念」的味道!


  鳳流驚住了,低頭再一看,杯中仍有酒!果然是那一盞飲不盡的「執念」!而他手中端著的茶盞,也赫然變成了一隻通體瑩透、夜裡發著光的翡翠夜光杯!


  「痴娘……」手握夜光杯,看著酒盞之中飲不盡的「執念」,鳳流似乎想到了什麼,「我喝了這杯酒,是不是又得醉一場……」要是醒來,他竟與痴娘睡在了同一口棺材里……


  鳳流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少爺,你看看杯中,有什麼?」


  痴娘的聲音縹緲在耳畔,他再一抬頭,卻已看不到她了。


  桌子對面的那個座位,已然空蕩蕩的,痴娘的魂魄化作了一縷輕煙。


  燭光里,煙絲霧縷裊裊而來,繚繞在夜光杯上,痴娘在聲聲催促:「少爺,快看這杯中!」


  鳳流低頭一看,噫,酒水之中像是浮有什麼東西?

  定睛凝神,再一看:酒水在杯中蕩漾著,泛開層層漣漪,漣漪之中似有畫面閃現!


  他竟在這隻翡翠杯中看到——小鎮東街那座丁家酒樓!

  杯中酒水晃蕩,浮在裡頭的畫面也在動,一幕幕場景出現在眼前——約莫是傍晚時分,東街這頭,路人熙來攘往,卻都穿著酷暑三伏天里的單薄衣衫,短衣短袖,有幾個路人手裡還搖著蒲扇,三三兩兩的走,有說有笑的,也有尋著弄堂納涼去的。


  在閃動著的路人身影中,鳳流猝然發現了一張分外熟悉的臉——他自己的臉!


  他居然也走在那條街上,漫步而行,在經過丁家酒樓門前時,與一個剛剛從門裡跑出來的女子擦碰到。


  女子低著頭,撞到人後,連歉疚的話也不說一句,就匆忙地與他擦身而過。


  略微止步,他回頭看了看女子匆匆而去的那抹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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