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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對酌

  鳳流愣了一下,看個大老爺們兩手兩腳都扒拉在他身上,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定睛兒這麼一瞧:喝!好傢夥!胡爺臉上橫七豎八的,那是女人的長指甲刮出的道道血痕哪!今晚可算破相了!


  「老哥……」扯開扒拉在身上的胡爺,鳳流突然覺得哪兒不對勁,仔細一看……「你那兩撇八字鬍呢?」怎麼就沒了?

  「她、她扯了我鬍子!」胡有為眼淚汪汪,「哎喲喲」直喊疼,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鳳流看得是直搖頭,「那不是你自個的家么?怎麼反倒是你被趕出門來了?」


  「唉,甭提了!」胡爺滿腹辛酸,一腔悲楚,又抱住了路邊的行道樹,腦門子抵在樹榦上,鬱悶得直嘆氣,「也不知怎麼了,我一見她,兩腿就直哆嗦……我老母在世時,我都沒這麼怕過!」


  「回去跟她賠個不是,不就行了?」鳳流一指胡家的門,胡有為就嚇得臉色發白,「不不不……不回去!回去了活活得脫掉一層皮!」


  「那今晚……」鳳流直勾勾的看著他,看得他心裡一毛,卻見這小子來了這麼個絕招:一把攬著他的肩膀,哥倆好的並肩走著,將他推向小吃街。


  「瞧你這鬱悶的樣!今晚索性去喝個痛快,來個一醉方休!做兄弟的,捨命相陪!」前一句說得挺仗義的,下一句卻暴露了瘋少的真正意圖:「從早晨到現在,我這肚子都是扁的。老哥,你出錢,我陪你喝酒吃菜!咱們先去撈頓飽的!」


  聽聽、聽聽,這小子打的如意算盤!胡爺當了整晚的冤大頭,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到頭來還是落在了這小子的手裡,被他牽了鼻子走。


  「你小子是有多窮?連飯都吃不上了?」


  胡有為心一軟,唉聲嘆氣地跟著走,到了路邊一個小攤兒前,喚店家上酒來,再炒幾樣小菜,爆油帶香的下酒菜,切幾盤滷味,統統端上桌來!

  等酒菜上齊,鳳流先給他斟滿一杯,胡爺是搶過酒盅,仰頭一口悶,當真是來借酒消愁的,也不舉筷,只端著酒,一杯接一杯地干。


  勁道猛烈的老白乾,一下子被他咕咚咚灌下半斤,辣得他眼角飆淚,一抹嘴唇,唇上空空的,沒了那兩撇八字鬍須,他總覺得不太自在,每每習慣性地用手去捻鬍子,手裡空空抓不到半根鬍鬚,就又悶頭喝酒,喝得兩眼都快睜不開了,才擱下酒盅,留意了一下坐在旁邊的瘋少。


  「小子,你幹嗎呢?」兩個人喝酒吃菜,這小子怎麼又往桌上添了一雙筷子、一個杯盞?

  「待會還有誰要來?」胡爺問。


  鳳流抬頭看他一眼,又低頭專心致志給一旁留出的空座上夾菜斟酒,侍侯周到,「老哥,宛如也在呢,我給她添酒。」


  「宛如?」胡有為醉眯著兩眼,瞄了瞄那個空座,嘿嘿地笑,「哪個宛如?我家那個?還是馮家那個?」


  鳳流抬頭,「馮家,馮宛如。」


  胡爺一愣,又用手支著額頭,有些不勝酒力,醉醺醺地發笑:「你小子活見鬼了!我要是信你的瘋話,我就不姓胡……」


  「老哥,你不姓胡都好幾回了。」鳳流沖著空座兒那頭輕聲細語說了幾句,又伸手去搶胡爺端到手裡的酒盅,「別喝了!你要是醉了,我可不管,讓你睡路邊去!」


  「瘋子,你知不知道……」胡爺真箇是醉了,醉人醉語說個不停:「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小辣椒,可她整日纏著我、要我帶她去大城子……上海租界有什麼好?洋人的地盤!以往,我在巡捕房當探目,給黃老闆辦差,那是豁出性命賣力地干哪!十里洋場可亂著,看起來紙醉金迷,粉飾太平,可背地裡走私鴉片買賣軍火,命案多了去了,背後冷槍防不勝防哪!我這麼賣力地干,到頭來卻栽在一個女人手裡……」


  鳳流聽到這裡,忍不住抬頭看他,又聽他絮絮叨叨,酒喝高了,這話匣子就關不住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他統統說了出來,鳳流聽著聽著,什麼都明白了——


  胡爺他真箇如郭老三所講,在上頭犯事了!


  黃老闆(麻皮金榮)相中了個戲子,叫露蘭春,這事被他老婆李桂生知道了,就讓人去勸,胡爺是撞在了槍口上,沒料到黃老闆這回是來真的,勸沒勸成,反倒得罪了老闆,被人給一腳踢出局,大老婆、小老婆見他失勢丟了飯碗,當晚就捲鋪蓋跟情人跑路了,他這才灰溜溜夾著尾巴回到家鄉,在這小鎮上娶了個三房……


  「你還有錢金屋藏嬌?」鳳流這一問,倒是套出胡爺的老底子:「我私藏了軍閥一箱大黃魚!挪來自個用!這輩子都花不完!嘿嘿,老胡我可聰明著呢!」


  「您自個還犯了案底哪?」鳳流忍不住打趣胡爺:民國亂世,軍閥手上撈的也是不義之財,胡爺這是黑吃黑哪!真是比狐狸還刁!


  「有錢能當司令,能招兵買馬佔地盤!有錢就是天王老子!這什麼世道……」胡爺嘴裡咕噥著,下巴都搭在了桌面上,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老哥……」鳳流定定地瞅著他,突然將臉湊了過去,胡爺聞喚一睜眼,嚇了一大跳:「你你你……你幹啥?快快起開!起開!」這小子,嘴唇都快挨著他了,湊那麼近幹嗎?

  這一嚇,可把他嚇得酒意一減,清醒幾分:他剛剛是不是跟這小子說了些什麼?這小子該不會逮著他的把柄了吧?


  鳳流湊到他面前來,定定地瞅了他片刻,笑嘻嘻地道:「你還蠻可愛的!」


  可愛?!

  胡爺渾身冒起雞皮疙瘩,慌忙往後一仰,失了重心,連人帶凳摔在地上,半晌沒起來。他這狼狽樣,逗得鳳流「噗嗤」一笑,緊接著又說了一句:「是宛如講的,她覺得你蠻可愛,只可惜今生與你無緣,當不成你的三姨太。」


  胡爺坐在地上,愣了半晌,突然跳起腳來,惱羞成怒:「你個瘋子!別老在我面前提宛如!她死都死了,還能坐這兒跟你嘮嗑?鬼才信!」話落,往桌面上擱錢結帳,掉頭就走。


  「老哥,你這是去哪?」


  胡爺喝了不少酒,這會兒酒勁一起,連走路都踉蹌不穩,醉成這樣,還能自個走回去?


  鳳流起身相送,胡爺卻不領情,回過頭來狠狠瞪他一眼,「別跟著我!」


  鳳流站著沒動,目送他走出了十來步遠,突然「咕咚」一聲栽倒下去,直接醉倒在路邊,嘴裡含糊了幾聲,兩眼一閉,呼嚕聲大作。


  他這是躺在馬路牙子上睡去了。


  「……你放心,他醒來就沒事了。」鳳流目光一轉,對著身邊那個空座說道:「你也該走了,殺人者償命,你那案子,我與胡爺都會追查下去的!」


  話落,一陣風旋過,空座上像是有個聲音輕輕嘆息著,而後悄然離開,獨獨留下了一雙艷紅的繡花鞋,靜靜擱在那裡。


  鳳流伸手將它拾起,擺到了桌面上,拎著酒壺,將酒水傾灑在這雙繡花鞋上,而後,擦了根火柴,一把火點燃。


  新娘出嫁時穿的喜鞋,紅艷之色映在火光里,襯著妖蛇般扭動躥燃的火苗,分外好看!

  這火燒得不大,火焰里卻有青煙繚繞不散,片刻之後,才漸漸熄滅,殘留的餘燼,被風一吹,裊裊散去……


  鳳流走到路邊,背起醉卧在地上的人,朝著西郊野冢山去。


  胡爺打著呼嚕,路上就沒醒過來,渾然不知自己竟被瘋少背上了山,在天快要亮時,進了那座老宅子!

  照樣是撿著敲門磚,敲開了「夜來門」,一腳邁進門去,瘋少突然聽到「撲喇喇」一陣拍翅聲,而後,有個黑影掠過來,沖著剛回門的他打了聲招呼:

  「少爺!少爺你回來了!」


  鳳流吃驚地抬頭,卻看到一隻九宮鳥拍翅飛來,邊飛邊叫,很是聒噪。


  這鳥怎麼又回來了?!他給表叔置辦後事時,不是將它托養在壽材鋪子里了么?難道它是自個掙脫籠子溜回來的?還能熟門熟路飛到這老宅子裡頭等他?

  「你不叫我『侄兒』了?」吃驚歸吃驚,他見了這隻鳥,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卻是:自個吃飯都成問題了,它這一來,他該怎麼養活它?這鳥是吃素還是吃葷?

  「少爺少爺,有客來?」九宮鳥通了人性似的,在這老宅子里有模有樣的當起了「門丁僕役」,迎著剛回家的「主人」,不但改口喚他為「少爺」,還落到胡有為肩頭,偏著小腦袋看看他,用喙啄了啄他。


  「你要是個人就好了,能幫我照顧他!」鳳流想著:要不要抓住這隻鳥,拿鳥市上賣了,換幾個錢來,度過這缺糧少鹽的日子?沒準還能換幾斤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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