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吊死
那梳子是玉做的,瘋少又曾是雕人(治玉摩骨的人、雕玉匠),對玉飾物件,自是留意三分,定睛兒細看那把月牙梳子,當真小巧,只欠些雕琢火候,無法顯出玲瓏剔透之色,稍嫌普通。
「丁老弟雙腿不便,卻娶了個好媳婦,心靈手巧,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真真極好!」胡有為捻著八字鬍,嘖嘖有聲。
丁翎臉上幸福洋溢,不住地點頭:「痴娘自是極好的!在丁某眼裡,天底下沒有一個女子,能與她相比!」而後,悄悄伸手過去,覆在嬌妻手背上,輕拍三下。
痴娘轉眸看他,目光略低,掃過丈夫癱在輪椅上的雙腿,抬眼時,她沖著丁翎妖嬈一笑,格外冶艷。丁翎登時目光痴迷,心旌搖曳,只覺內子當真無愧為「冶艷出神仙,歌聲勝管弦」,得此一人,夫復何求?
胡探長只顧聽東家訴衷曲了,聽得他羨慕三分,回想自家新納的三姨太宛如,美則美矣,性子卻過於潑辣,若不然,哪能叫她「小辣椒」?
胡有為剛提及「宛如」,就聽得一旁有人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卻是郭老三不知怎麼就吃嗆著了,兩根長長的魚面從他鼻子里嗆出來,直噴到胡大探長頭上,噴得胡爺「嗷」一聲站起,頭髮上粘掛著兩根魚面,猛撲向郭老三……
丁翎是自覺友人失禮,才在客人臨走時,以酒相贈,作為賠禮。痴娘也送客到門前,拎了那壺梨花酒,遞到瘋少面前。結果,酒壺卻被瘋少巧妙地一推,最終落到了胡有為的手裡。
「什麼那一味這一味的?我只知道,這個痴娘不是本探長要找的那個痴娘!」停頓在街道拐角,站在太陽底下,胡有為心生疑惑:這冬日暖陽怎麼就照得人渾身發燙?喉嚨里的燒灼感如同被刀子削過一般,痴娘釀的酒入口綿軟,後勁卻足,他心口都有些燥熱,扯了扯衣領子,往屋檐下的陰影處躲了躲日頭,醉眯著兩眼盯著瘋少,打個酒嗝又問:「在酒樓里待了一上午了,瘋子,你是不是在打混兒逃避?快講,痴娘屍身到底在哪?」
「痴娘生前,也是個酒家女。」鳳流記得:那晚痴娘來尋他,說那盞「執念」是她親手釀的。這可巧了,她不僅與丁夫人同名,還與丁夫人一樣,會釀酒。
「委託本探長查這案子的那位……痴娘的親哥哥,他也這麼說過。」胡有為眼前彷彿出現了竹竿男的身影,他醉眯著兩眼,搖晃了一下腦袋,沖瘋少擺擺手道:「本探長得回家睡一覺,你再仔細想想,痴娘屍身到底在哪?想起來了,再來找我。」大探長不勝酒力,醉醺醺地拎著酒罈子,頭重腳輕地往回家的方向去。
瘋少苦了臉,犯難:他可沒盜屍,這事兒怎麼就莫名其妙地攤到了他頭上,怎麼就成了頭號嫌疑犯了?他比竇娥還冤!
嘆了口氣,拖著腳步漫無目的走在街上,他突然覺得眼睛似被一道亮光刺了一下,抬頭一看,街邊一個小攤子,擺著女兒家鍾愛的小首飾,有發簪子、玉鐲子、耳墜子等精巧玩意,琳琅滿目,叫人見了愛不釋手。
攤子架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折射著陽光,明晃晃的,刺到了他的眼睛,引得他往這攤位上一瞄,瞅見了幾把梳子,腳下就不由自主地挪步過去。
那幾把梳子都是木頭做的,烏木、紫檀、金絲楠,他撿起一把小葉黃楊的木梳,看上面似象牙的紋理,挺漂亮的,持著木梳子,想著丁夫人鬢髮上斜插的那把玉質的月牙梳子,只恨不能拔下那把玉梳子擱他手裡再仔細雕琢雕琢,想得手心發癢,不自覺就翻開衣兜、裡外找尋,好歹給他從口袋裡挖出了幾個大子兒,問攤主買下了這把木梳子。
持著木梳子,瘋少就奔著章台路去了。倚馬斜橋、少年風流。這香木梳子自是要給女兒家用的,他忽然就想到了吟風居里的小憐,笑容妖嬈似丁夫人,秀髮芬芳似丁夫人……
黃昏時分,瘋少人已在吟風居品茶賞花,引得周遭無數風月場里的小姐妹浪蝶般撲來,或趴著圍牆,或擠著門縫,往裡偷瞄,各個都攜帶了香花香草做的香囊,綉著「花名」,用紅繩子系著,只等瞅個空隙拋給那瀟洒俊俏的少年郎。
吟風居的主人,立馬放出蜂箱里的蜜蜂,驅逐這紅\袖招招、不安分的只只狐媚子,驚得牆頭、門外尖叫聲迭起,花容失色的姑娘們慌忙丟了香囊,紛紛捂臉躲著狂蜂四散而去,小憐便心安理得獨佔了瘋少。
瘋少醉卧美人膝,往美人手裡塞去那把木梳子,待小憐粉臉撲紅、拔了簪子放下長發,他用手指梳過,指縫間美妙的感覺,柔滑如絲如緞,正自陶醉,前門卻被人撞開了,胡有為心急火燎地橫闖了進來,驚飛了小花園池子里的一對兒野鴛鴦。他一路沖將過來,沖至涼亭子,一把將美人膝上的瘋少搶了過來,在小憐披頭散髮地狂追與怒罵聲中,大探長勾搭著瘋少,落荒而逃。
「奶奶個熊!這女人瘋起來真可怕!」
逃出幾條街,不見小憐河東獅吼似的追罵而至,胡有為這才停了停腳步,彎著腰喘大氣兒,兩腿酸抖得似風中枯葉,心有餘悸地甩一把冷汗,只覺自個不是搶了個男人來,而是搶了一頭母獅的嘴邊肉,還遭了獅爪往臉上橫豎抓出幾道血痕,險些破相!
「那那那叫小憐?我滴個小姑奶奶喲,這花名跟她不搭!不搭!」那紅倌人披頭散髮撒潑的樣,比女鬼更可怕!胡大探長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直起身來,抖抖兩腳,覺著還能跑幾步,就又拽著瘋少沖一個方向奔去。
瘋少被個男人拐著跑了一路,東南西北都摸不著了,直犯暈,兩眼似小鹿般的驚眨,吃吃問:「探、探長,你家著火了?」
「我呸!你家才著火了呢!」胡有為撒腿疾奔,活似屁股後頭被洪水猛獸追趕著,他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只差沒飛起來,「趕緊跟我走,去晚了就看不清村頭的路了。」
「你要帶我去村子里?」瘋少更暈了,「做什麼?」
胡有為哆嗦著嘴皮子,顫出一句話:「痴娘她親哥,吊脖子自盡了!」
****************************************
太平小鎮周邊坐落著幾個村子,離著鎮子中心倒也不遠,幾條街拐出去,穿過一個古舊的城門小門洞,跨過小溪石拱橋,到了溪流彼岸,就是大片的莊稼地了,阡陌縱橫,村頭蜿蜒著幾條土路,兩旁還有坑坑窪窪的水塘。
半夜裡走村道的路人,都知道月明時,泛著亮光、瞧起來像平坦大馬路的地方,人是萬萬走不得的,若要一腳走下去,整個人就得淹在池塘里了(水面泛的光,夜色之中看,就似平坦的大馬路)。夜裡只有這高低不平、暗沉沉的土路,才是人走的。
小溪南岸,叫南門村的地方,天一黑,村路就難行,平日里極少有人在村子里走夜路。今兒卻破了常例,剛到晚上,村頭卻聚攏了大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幾個手裡還拎著馬燈,一簇簇的光焰,就在村口飄來盪去,伴著嘈雜的人聲,及農家院落里的犬吠聲,鬧得村子整夜不得安生。
胡探長拽著瘋少到了村頭,擠進人群里,就看到地上橫了一具屍體,用舊草席子蓋著,只露著兩腳。
探長上前半掀著席子看了看——放橫了蓋在草席子底下的,已是個死人了,是昨夜就在村頭那棵歪脖子老樹底下懸著兩腳吊死的,今兒晚上再來瞧,人早就死僵了。
自縊而亡的人,死狀猙獰可怖,叫人不敢直視,但看那竹竿似的瘦高個兒身材,一準兒就是那日自稱痴娘親哥哥的竹竿男。
這屍身晾著有一天了,村裡來圍觀的人,不減反增,邊怕得直哆嗦,邊偷眨著眼縫兒去瞄,待探長趕來查看過屍體,保長才喚了幾個壯丁將死人搬走。而後,保長拉著胡有為走到人群外一個角落,壓低了嗓門說了幾句話。
瘋少站在人群里,聽人們還在議論紛紛,七嘴八舌的,倒是叫人聽出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