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牛車

  大明府,金霞城外。


  清晨。


  天色剛剛亮起一絲微茫,城外的官道上,一輛破舊的牛車在老漢的驅趕下,嘎吱嘎吱的向著府城趕去。


  牛車上,是一車新鮮的瓜果蔬菜,還有一個正呼呼大睡的小丫頭,老漢一邊趕車,不時回頭張望孫女一眼,見她睡得香甜,自己也覺得心中踏實,笑容不自覺多了幾分。


  大明府,是天機王朝內陸的府地,作為曾經的皇都所在,地理位置極為優越,一馬平川,住在這裏的人,別說獸潮,這輩子見過妖獸的都不多。


  牛車緩慢的前行著,不多時,老漢在前麵的草叢裏,似乎發現了什麽,當即便停下腳步,拉著自己的老黃牛停了下來。


  “後生,醒醒,怎麽在這兒睡著了……”


  老漢走上前,便見到在前麵的草叢裏,躺著一個身形消瘦的年輕人,歲數不大,但麵色卻是非常難看,胡子拉碴,一臉頹廢,臉色異常蒼白,嘴唇也不見血色。


  而再往下看,這年輕人算不上幹淨的衣衫上,還有著很多灰撲撲的印記,看起來很像是各種尺寸不一的鞋印,而年輕人肋骨的部位,也有一些不太尋常的凹陷,很明顯是被人給打斷了,才會陷下去。


  老漢嚇了一跳,伸手探了探鼻息,發現人還有氣,但也已經非常微弱了,宛若風中殘燭般,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他連忙拍了拍那年輕人的臉頰,又在這人的胸口上按壓了幾次,取來水壺,倒進嘴裏給人喂了點水。


  老漢是種菜的農戶,一輩子沒什麽見識,這些手段也是從村裏的赤腳醫那裏偷看來的,本也沒指望能發揮什麽作用,但按了幾下胸口之後,那年輕人竟然咳嗽了兩聲,將老漢喂給他的水也咳了出來。


  “我……在哪兒……”


  那年輕人乍一醒來,意識模糊,茫然中帶著一些慌張。


  “後生別慌,老漢我不是壞人……”


  老漢見人醒了,當即也是笑了出來,心中非常高興,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啊。


  說著,老漢將人攙扶了起來,道:“這天剛亮,地上冷得很,又都是露氣,小心風寒入骨,快快快,到我車上去歇著,老漢送你進城……”


  大概也是意識到這老漢並無惡意,那年輕人在茫然了一會兒之後,也主動跟著老漢,往那牛車方向去了,走了一段距離後,他力氣也恢複了一些,到牛車邊上時,已經無需老漢攙扶,便自己上了車。


  “唔……阿爺,咱們到了嗎……”


  牛車上,五六歲大的小丫頭被那男子上車的動靜吵醒,頓時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問了一句。


  “還沒到呢,妞妞啊,你接著睡吧,到邊上去,給人家叔叔騰個地方。”


  老漢和善的笑著,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蛋。


  然後,他牽著老黃牛,拉著自家孫女和一車菜,以及剛剛撿到的年輕人,向著金霞城的方向繼續趕去。


  “你這後生是遇上什麽事兒了嗎?怎麽一個人倒在郊外睡著了呢?”


  老漢一邊趕路,一邊問道。


  “……”


  那年輕人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原本平靜或者說呆滯的神色,忽然就變得激烈起來,呼吸也粗重了許多,蒼白的臉上,一雙狹長的眼眸中,浮現出了一道道突兀的血絲。


  他目光四下一掃,視線落在了那頭老黃牛的身上,黃牛身上掛著車,還有幾個小布兜,其中一個破了洞,在陽光的反射下,有一道黃橙橙的光芒落入了年輕人的眼中。


  頓時,年輕人撲上前去,一把扯下了那個小布兜。


  “……哎,你幹什麽!”


  老漢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心中頓時一驚,因為那小布兜裏放著的,可是老漢這幾年辛辛苦苦,起早貪黑的賣菜攢下的所有家當。


  年輕人搶過布兜,粗暴的掀開,又在裏麵翻出了許多東西,最終,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幾塊碎銀子,和兩串銅錢,剛才他看到的反射光,正是那兩串銅錢所致。


  “你這後生,幹什麽搶我的東西,快把錢放下……”


  老漢急了,幹巴巴的臉色漲紅起來,拉住老黃牛讓它停下,然後便要上車去,從年輕人手裏把錢搶回來。


  “別動,老家夥。”


  年輕人一把抄起正在昏睡的小丫頭妞妞,另一隻手四亂摸了摸,很快就抓起了一把切水果用的短刀,拿起來就架在了小丫頭的脖子上。


  這一幕的出現,令老漢的天都快塌了,整個人腦子‘嗡’的一下幾近空白,拿著趕牛鞭子的手哆嗦了兩下,連鞭子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這是幹什麽呀!我老漢好心救了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啊……”


  老漢嘴唇顫抖,雙手也顫巍巍的置於胸前,整個人佝僂著身軀,看起來幾位無助。


  在這位種菜老農樸實的心思裏,他萬萬無法理解,這年輕人為什麽要恩將仇報,還拿刀架在了孫女的脖子上。


  “嗚嗚嗚……”


  小丫頭妞妞再次被弄醒了,而這一次,她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加在自己的脖子上,而那個上車的叔叔,還用手臂緊緊地勒著她,讓小丫頭幾乎喘不過氣,心中是又驚又怕,當時就哭了出來。


  “別吵了!”


  年輕人衝小丫頭吼了一句,那小丫頭頓時被嚇住了,臉色蒼白的呆在那裏,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但那個小小的身體,卻是還不斷地抽搐著。


  年輕人深深的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哆嗦的手指安定下來,然後他看向老漢,壓著嗓子開口道:“我也不想這樣做的……但我遇到了麻煩,很大很大的麻煩,我需要錢,把你身上的錢都給我,快點!”


  “我已經沒有錢了,都在你那裏了……”


  老漢見小丫頭哭了,自己也跟著心疼哭了,更多的還有情緒中的害怕。


  “你在說謊!”


  年輕人忽然拉大了音量,用近乎咆哮的聲音,對老漢吼道:“你不想要你孫女的命了嗎!”


  老漢身體一顫,見年輕人勒著小丫頭的手更加用力,頓時就記得脖子都紅了,為了自證清白,甚至都把自己的衣服脫下,道:“沒了,沒了,真沒了,我老漢一分錢都沒有了,都在你那裏了!”


  “……”


  年輕人沉默下來,見老漢確實沒錢了,這才將那小丫頭鬆開,放在自己身後,接著將布兜裏的錢收了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考慮到善後的問題,說道:“我也是逼不得已,你不要怪我,更不要去報官,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


  威脅的話還沒說出口,一旁的路邊,卻響起了一道淡淡的聲音:“一定會來報複麽?”


  “什麽人——”


  年輕人被嚇得一驚,循聲看去,便見到一個一身白衣的身影,正朝著他走來。


  這年輕人雖然是個不懂武道的,但也能從體型上看出,那道健碩的身影,一定是他打不過的,於是他立刻就抄起刀子,準備再去劫持身後的小丫頭,這樣雖然不一定能威脅到別人,但起碼他心裏踏實。


  但,不知為何——


  年輕人忽然發現,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了,周圍的空氣中,仿佛有什麽無形的力量,將他給束縛住了,空氣仿佛變成了無形的大手,將他緊緊地攥在手心,他想要有的任何動作,此刻都無法完成。


  “……武者!那是個武者……”


  年輕人心中霎時墜入了穀底,一片冰涼,眼神中露出了絕望之色。


  在這個世界,普通人與武者之間的差距,就好似天差地別,哪怕隻是最低階的武者,也不是他這個普通人可以對抗的,更何況,那道白衣身影氣度不凡,一看就並不普通,指不定武道修為會有多高。


  楚雲走到馬車前,淡淡的看了那年輕人一眼,將後麵那個被嚇的不知該做些什麽的小丫頭抱了起來,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沒事了,別怕。”


  楚雲輕聲安慰了一句,然後將小丫頭抱到了老漢麵前。


  老漢又驚又喜的張開嘴,卻半天沒發出聲音,顫巍巍的伸手把孫女接了過來,頓時就激動地哭了出來,抱著孫女老淚縱橫。


  “看見這一幕,你不覺得心中有愧麽?”


  楚雲看著那個年輕人,淡淡問道。


  “……”


  年輕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神色在一瞬間變得極為複雜,他慘笑了一聲,道:“我也讀過幾年聖賢書,若不是真的被逼無奈,又怎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呢?這不公的世道,這賊老天啊!啊啊啊……”


  說著,年輕人的情緒一下子就崩潰了,啊啊大叫的哭得淚流滿麵,臉上鼻涕、淚水混合在一起,看起來極為狼狽。


  楚雲的眉頭微微皺起,還未等有什麽反應,那年輕人就一邊哭,一邊將自己的遭遇說了出來。


  原來,這年輕人名叫趙誌,是金霞城內一名秀才,家中的條件算不上好,但也足以溫飽度日,前年剛娶了一房媳婦,日子過得還算溫暖。


  但,就在幾個月前,趙誌在外麵結識了一些‘出來混’的人,起因是他和一個街頭地痞,因為走路時撞了一下,而起了衝突,當時便有一位大混混上前,給趙誌解了圍。


  為了感謝那名大混混,趙誌請對方喝了杯茶,這一來二去,雙方也就算認識了,而在這之後,那大混混經常會去找趙誌出去玩。


  再然後……


  趙誌就染上了賭博的癮。


  起初,他和那大混混隻是到街頭地攤上隨便玩了兩手,身為秀才的趙誌,本來也不願意碰這些有辱斯文的東西,但架不住混子朋友的熱情相邀。


  趙誌隨便玩了幾手,竟然連贏了好幾局,抓牌摸牌,想要什麽來什麽,手氣順得不得了,令他這個第一次接觸賭博的人當時就上癮了。


  而他那個混子朋友,也跟著他一起,贏了地攤主不少錢,回去的時候,混子朋友一口稱他一個趙哥,說明天一定要再帶小弟賺些錢,各種虛意奉承的話層出不窮,聽得趙誌直接飄飄然,心中膨脹的不得了。


  再之後幾天,雖然有輸有贏,但還是贏的時候最多,而他的混子朋友,對他也是更加的‘崇拜’了,讓趙誌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後來,混子朋友似乎看不上這些地攤上的小錢了,於是拉著趙誌,去了那片一個非常大的賭坊。


  趙誌玩了這麽多天,贏了這麽多天,也以為自己是賭神在世,對混子朋友的邀請,自然是來者不拒,而他們一起去了賭坊之後,也是有輸有贏,起初是贏的時候偏多,後來漸漸變少,再後來幾乎是去一次輸一次。


  但,吊詭的地方就在這裏,贏的時候,趙誌覺得非常上癮,非常刺激,下次還想再來。


  而哪怕是輸了,趙誌也依舊非常上癮,甚至感覺癮頭更大了。


  因為他知道贏的感覺是什麽樣的,輸了之後,心中就愈發的不甘心,也想在自己的混子朋友麵前找回麵子,於是就一次次的帶錢去,一次次的輸個精光。


  忽然有一天,趙誌迷迷糊糊的回到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他找不到自己的妻子。


  仔細回想,才依稀記起,在昨晚的賭局中,他輸掉了家裏最後一塊銅板,為了翻盤,他把自己的妻子壓了上去……


  然後……


  然後……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趙誌像瘋了一樣的哀嚎,他衝出家門,去賭坊討要自己的妻子,結果自然是可以預料的。


  他被人打成了重傷,丟到了城外,對方手裏拿著他昨晚親手按下手印的字句,上麵寫著,他用五十兩銀子的價錢,把自己的妻子當成了籌碼,然後輸掉了,白紙黑字,哪怕拿到官府去,他也告不贏。


  而那個動手把他打成重傷的人,正是那個和他稱兄道弟,經常大喊‘趙哥牛逼’的混子朋友。


  這一刻,趙誌才意識到,原來這從一開始,就是個引他上鉤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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