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離亭燕
萍水琉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萍水琉,憑水流。好像生就是紅顏輕薄之命,天涯漂泊。幼時父親央人給她算命,請來的半仙問了她的八字,搖頭晃腦半晌,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一句判詞:“隨君一筆江山畫,碧水寒天浸荻花”,又喃喃念道,汝之天命,起於斯,終於斯,其後便再不肯吐露半句天機。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判詞,粗看起來,竟是要讓她投身朝廷,追隨君王開疆拓土。然而沙場爭戰,封侯拜將,從來都是男人的事,她一個女兒家未免顯得不相配。她父親嘟囔著責怪半仙算得不準,伸手將判詞撕碎丟進灶爐子裏。萍水琉倒一直記得這句判詞,總以為裏頭有什麽玄機,年長之後才知這兩句判詞並非那算命瞎子所作,而是從一首《離亭燕》裏化出,她方才相信是被人隨手抄襲來唬人的,才未再將它放在心上。
她自幼離家拜師學劍,在萍山學成下來,數年來隻身闖蕩江湖,落下些薄名。也遇到幾個有心人前來籠絡,想將她招為己用,其中還不乏俊傑之士,但她從來不肯答允,生怕此生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當真應了自己不吉利的名字。她四處遊曆,曾上得道教名山聆聖,雖不能全然理解,但也受益匪淺,起了求仙問道之心。那年路經舒國北疆,正逢予阿術孤族和舒國軍隊交戰,大道不通,她便滯留了數日,仗著身法輕盈,找了處邊城外的高地隱秘呆著,饒有興致地看著雙方軍隊你來我往,相互廝殺,倒好像天地間搭了個偌大的戲台。
大約是因為術孤族占領了舒國彤州北部的許多城鎮,加之長期往南邊的村落打秋風,是以引起了舒國的重視和不滿,這才觸發戰爭。
萍水琉見術孤族士兵訓練有素,兼且凶蠻力大,比起舒國士兵的體質顯然要勝出不少;但論起身法輕靈,活躍機動,舒國大約又要略勝一籌。雙方人數相當,優劣互補,勝負各有,這般耗了兩天,僵持不下,漸漸都有些糧草不濟。萍水琉觀望了三日,因為舒國是遠道而來,糧草消磨得更快,她本以為此役合該舒國敗退了,哪知次日晨光熹微之時,卻聽見一陣陌生而急促的馬蹄聲急馳而來,帶著無匹的篤重和激越,她從那蹄聲中就能感受到來人的憤恨心情。她當時正在喝水,差點被那蹄聲驚得噴出來。
隻見那一小隊人馬趕到,一色盔甲穿戴,分不出主次。借著晨光,她目力超人也隻剛能微微看見那些盔甲上閃光的露珠。當先一人似是主帥,身旁的士兵舉著皇旗,小隊人馬全是躊躇滿誌的模樣。
萍水琉眼見當先那人躍下馬來,來到舒國軍隊之前,手臂一揮,開始指引變陣,舒國軍隊本已疲憊,眼見此人來到,頓時精神百倍,不僅陣型大震,連聲勢也似壯了一倍。那人騰挪移閃,竟是武功不弱,憑著高妙的輕功,將諸如離火陣、風揚陣等發揮得淋漓盡致,舒國士兵個個如有神助,與那人配合得默契非常。反觀予阿術孤軍隊,被此人各種玄妙陣型一擾,頃刻便入危機。
等萍水琉再抬起眼時,予阿士兵個個脖子上都被架了柄鋼刀。那術孤首領不肯降服,口中大呼著“士當死國”,竟欲讓所有士兵殉職,術孤士兵麵上各有難色,此役本來是己方理虧,予阿族人其實最是忠厚質樸,但若為這不義之戰犧牲性命,不知是否謂之“死國”?士兵們方還躊躇不下,那術孤主帥早已抽起鋼刀往身前近處的士兵砍去,連著挾持人質的舒國士兵一起腰斫當場,慘不忍睹。
本已停止動作的那個舒國主帥一見此景,似乎動了真怒,縱身似一隻大雕飛起,借著身前士兵肩膀一躍,接連踩在戰陣中人的肩頭、頂上,倏忽間已經到了那術孤首領身前,不見他如何動作,術孤首領手中屠戮凶刃早被奪下,那舒國將領好生狠決,提起術孤首領自己的尖刀,一刀已將人刺死當地。
那人站在略高之處,迎風而喊:“主帥已斃,還不受降?”
術孤眾人哪見過這般身手,心中對此人既驚且佩,加上此番爭戰本是理虧,那術孤首領又已身亡,被他這一聲喝,更是失魂落魄,盡皆單膝跪下,行了禮。術孤副帥留得一條性命,跪在地上仰望著那人,看著他身後迎風飄揚的旌旗,驚疑未定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靜佇旗下,負手而站,看著前方兵來將往,不動如山。聽那副官一問,竟爾仰天哈哈大笑,末了一手摘下甲胄,連高處的萍水琉都吃了一驚,隻見那人星眸長眉,竟是絕世容顏。但卻絕非類似女子。他身後的一隊甲衣士兵也紛紛效法,摘下頭上盔甲,露出或稚嫩或穩重的各種麵貌,眾人神采奕奕地望著他,繼而便開始驚天動地地歡呼起來,那男子露出少年人才有的張狂,在如潮的歡笑聲中,萍水琉清晰地聽到他俯身對地上的副官道:“舒國太子,白吟風。”
他隨後抬起頭來,卻並沒有望向他的軍隊,而是將目光眺望著遠處草甸外的予阿方向。他的頭揚得那樣高,好像不習慣剛才低頭俯身的動作,又好像那目光可以穿越城牆直達予阿草原,他的頭發,衣襟,白袍,連同白色金邊的舒國軍旗一起,瞬間飛揚起來,襯著遠處綿延的群山,印在他身後蒼茫荒白的天空裏,在萍水琉看來好似一副蕩氣回腸的山水剪影。軍中又騷動著傳出歡呼,在他回過臉來的一瞬間,萍水琉看清了他的眼睛。
戰事結束後,萍水琉離開舒國北疆,依舊毫無目的地雲遊,數次路過舒國皇城,都尋了各種理由,小心翼翼繞過了。饒是如此,她仍舊結識了不少為太子做事的人,比如流雲、魁星,終於在好友的再三堅持下,被介紹給了太子。
白吟風在自己的昆瑾宮書房接見了她,那時他正對著滿案的公文,放下手中的奏折,他抬眼看向身穿著五彩霞衣的女子似流霞步入,和書房內簡約大方的擺設格格不入。他走到她麵前,扶起女子,道:“婇劍萍水琉,果然名不虛傳。”
萍水琉抬眼看見了他的眼睛,那一刻她好像忽然回到了那天黃昏的戰陣,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她在那裏的。
此後跟隨在白吟風身邊的日子裏,萍水琉曾以為自己終能夠接近另一個人在他心中所占的位置,雖然她一直不知道那個女子是誰,直到有一天,有一個眼神明澈的秀女出現。其實萍水琉對鏡自照,發現自己不知道哪裏,和那女子有些相似,許是眼神,許是笑容。
她曾在雨天為他撐傘,曾在他自虐受傷時替他敷藥,曾在寒夜裏為他肩頭披上狐裘,也曾在月影孤光下磨墨掌燈,而後靜靜坐在他身旁端詳。每每為他燃起一截迷迭香,她黯然退出房去,她心頭便好似被生生摳出一塊去。而她一麵加倍恪守著下屬的本分,一麵又為他的不曾拒絕自己而偷偷竊喜。每每他問自己,要點什麽?她便說,請太子為我奏上一曲吧。他便溫和有禮地笑笑,說聲謝謝她為他辦了什麽事,去屋裏拿出白玉琴來,到禦花園南邊兒的亭子裏為她撫琴。他總是彈不同的曲調,饒是萍水琉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聽過。他撫琴之時眼神分外專注,卻從不抬頭,有時甚至閉著眼彈,但都是一絲不苟、嚴謹之極的。直到有一日,萍水琉看到那幾個淥國秀女走近,白吟風竟仿佛聽出了其中一人的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來,目光炯炯注視著其中一人,他最後的一個宮琴竟然亂了。而他,從未為她亂過曲調嗬。
白吟風對她並非特意防備,她同白吟風也算很是貼近,隻是白吟風對她雖然信任,卻無法放鬆;雖能親密,卻不致於無隙。她看得到男人眼底身上藏著的濃濃寂寞,卻無力幫他分擔一二;她心甘情願將自己雙手奉上,卻每每與他情熱如火後,被那份刻意的禮貌不動聲色地利落推離。萍水琉感激他的禮貌和尊重,卻也心痛他的固守。她一直覺得,白吟風心思莫測,手段多變,在男女私情上卻堪稱光明磊落坦蕩無礙——他能給她什麽,不能給她什麽,舉手投足間早已說得一清二楚,從沒有半點拖泥帶水搖擺不定。
這一生一世,她都成不了他心裏的那個人。他麾下能人甚多,她沒有一樣獨一無二的本事,讓自己能脫穎而出——這樣無依無傍的自己,卻依然能夠留在他的身邊,也許已經是一種上天的眷顧。更或許,她真的眉宇間有點像一個人而已。那天夜裏,她送那個女子出宮,便發現了她和自己的眼神有莫名的相似。
他為了她,跑出皇宮去,竟然也是走的那條密道。等一個多月,他抱了她回來,自己卻也病了一場。兩三天的時間,足夠萍水琉為他擔心憂勞了。
她將盛過參湯的碗細細洗淨了放在一旁,回身去顧爐上正溫著糕點的文火。她腰間的配劍磕上灶台,發出輕微的嗡鳴,她便將配劍解下擺在一邊。這把劍也曾快意恩仇,也曾笑盡英雄,如今卻封在殼中,再也不能隨心所欲揮灑。萍山上的光景,似乎已經離她很遠了,彼時無所牽掛,也便無所懼怕,而今心中有所求,也明明隻是一場鏡花水月。白吟風傾盡心血,要去爭了家國天下,她在旁甘效犬馬,略盡綿力,卻隻有如螢火比皓月,多一分不察,少一分亦不差。她心心念念隻有這一個主人,對那人而言,她卻從來都不是那麽緊要——對錯否,正邪否,值得否,她皆想不通透,更不願去想。她隻願此後日日都如今日這般,燉一碗參湯,他端在手中慢飲。
然而卻是不能夠。
即便飛花逐水,也終有盡處,一朝匯入溝渠便再也回不得頭——她本以為可以隨著他到天涯海角,卻在皇陵江畔停住了腳步。她的身心俱隻有一個,如今卻要她分一些給另外一個人,好比是要將她開膛破肚,將身心雙分,遲早要了她的性命。
白吟風沒有出言挽留,同她一道站在皇陵江的渡口,隔岸眺望幾經易手繁華依舊古老的舒國皇城。那樣的目光讓萍水琉想起當日負手而立遠看予阿的黑甲少年,縱然卸去不可一世的狂妄和驕傲,卻始終不曾失卻那份吞吐江山的氣魄。萍水琉驀然覺得四年光陰恍然如夢,煙雲散盡之後,她仍是那年仗劍四方不諳世事的少女,披一件七彩鬥篷,悄悄躲在不遠處的山崗草叢。黑甲白旗的舒國小隊策馬從她麵前湧過,她見有人從軍陣上方取敵首級,卻始終沒能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這時,她聽見白吟風緩緩道:“這些年,煩勞你了。”語氣平平,好像在陳述事實,沒有討好也沒有譏諷,就如同那日初見她時,他說,“婇劍萍水琉,果是名不虛傳。”
萍水琉心頭一驚,不知道他在暗示些什麽,她知道自己此去已無歸程,卻仍道:“不管如何,屬下會始終等待主人統領江山那一天。”
他終於是看了一眼她,目光有些黯然:“事情一了,及早抽身吧。”
她心頭冰涼更甚,撇開頭去,咬住下唇,固執道:“是生是死,屬下都會在容國等待皇上!”
白吟風退了一步,側過身去,手指微蜷負在身後,那是他常為的動作:“總之以後,有了新主人,你便要多多幫他吧。”
這是他最後的命令,萍水琉卻無法依從:“屬下隻有一個主人,不是旁人!”最後兩字她幾乎想控製自己的語聲,想讓自己再冷靜再冷靜一點,然而還是忍不住大聲起來。
白吟風似乎早料到會是這個答案,沒有接茬,麵上也不見生氣,全當不曾說過方才的話:“日後隻你一人,要多加小心。”
“……太子珍重。”萍水琉竟然連他已經是皇帝這點,都忘記了。
後來,最後的時候。
萍水琉想,也許,真的到該放下的關頭了,回到從前的日子,仙人撫頂,結發長生。過往種種皆是一場大夢,睜眼醒後,仍是她的人生。
她忽然記起那日離別,她向著白吟風深深一拜,看著他越走越遠直到不見。她直起腰來,深深歎了一口氣,回身的時候看到長在江邊叢生的一片蘆荻,白絨樣的小花已經開到半殘,在傍晚涼風裏相互依傍著瑟瑟飛舞。
明明是春天,卻像入秋一樣怪異,難怪方才與白吟風渡江時,她觸著皇陵江裏的水,寒涼入骨。
隨君一筆江山畫,碧天寒水浸荻花。
起於斯,終於斯。
原來此君,並非君王之君,而是郎君之君;原來她這一生,合該斷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