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彤州小店兩怪客
舒國堇城的郊外,月色正濃。
鎮口一塊不起眼的大黃石上,蟾宮冰輝瀉下,把一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從背影看去,那人簡單梳了個長長的發辮,垂在背後,稍嫌寬大的宦服齊整地套在身上,襯得身形越發孱瘦。那人一隻腿曲著放在石塊上,手臂散漫地搭在腿上,顯得分外閑散自如。目光平直,靜靜望著前方燈火隱約的鎮子。沉睡中的鎮子,安靜中透著睦樂,平凡的屋巷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隱約的犬吠。
那人望著前方深思著什麽,似是終於做了某種決定,屈伸的腿從大石上移下,撣了撣身後的石屑塵土,伸手脫下寬鬆的太監服侍,露出內裏一身雪白輕裝,轉過頭來月光照在他臉上,是容顏秀美,清麗非常——這人,竟是個女子。她解散了身後發辮,輕攏著長發,使一根青色的頭繩,在腦後簡單束了個長長的馬尾。女子長長舒出一口氣,仰頭對看天上冰輪,那裏,有五彩的月華縈繞,她輕聲道:“秦詩雨,歡迎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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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彤州道上的一個小鎮,談不上人口眾多,富足安平,充其量隻能算是代代相續,民風淳厚。
這天,鎮口的酒店裏來了個陌生的男客,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個過路的落魄公子哥,細看幾眼,越發覺得像是個數舉不第的酸儒秀才。他臉上沾了點烏漆漆的灰炭,一身衣襟也髒兮兮邋遢得像數月未洗,右肩背著個土布包袱,走起路來輕手輕腳,既不搖頭晃腦也不大搖大擺,身子挺得溜直,倒像個有持有度的女人,而這一切都讓他看上去更加的寒酸迂腐。
然而,就算這人看上去再寒磣再文酸,也是這素來隻有蒼蠅登門的酒店中難得的一名顧客。當然,比起昨天晚上來投棧的那個客人,這人分量可就小太多了。嘖,昨兒那人,手筆忒闊綽,順手就打發了自己一個小金疙瘩,當時腦子一熱差點沒暈倒過去。小二哥邊回味著自己一夜未睡捧著那塊小金狠嗅的美妙情景,一邊打著哈欠走過去,沒睡醒的聲音懶懶響起:“客官早咧,要吃喝點什麽?”
“切半斤牛肉,來一碗白飯,一壺米酒。”那少年聲音果然清脆異常,底氣不足,店小二心道,這麽大個人,就切半斤牛肉,又暗暗罵了句“兔兒爺”,正要轉身去給他拿酒食,忽又抬起稀鬆睡眼,看了一眼天上剛露麵不久的太陽公公,道,“天色不早了,客官住店嗎……嗬欠……”
這位年輕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從舒國皇宮逃出的秦詩雨。
秦詩雨早看出這店小二看不起自己,似是瞧不慣他愛答不理的模樣,伸手從兜裏摸出一錠大銀,啪一聲甩到桌上,那小二頓時傻了眼,心想,媽呀,這兩天咋淨遇大款兒呢。“開一間上房,晚上把你們這兒的招牌菜和米粥送到樓上來,準備洗浴的熱水,浴桶要大,要加上好香露。”
小二捧起銀子的手又顛了顛,臉上早笑開了花:“得了爺,您候著,小的這就去給您辦去!”剛才還濃鬱的睡意,早已消散到九霄雲外了。秦詩雨不耐的甩甩手,心裏暗歎一聲世態炎涼,如今連古代都是有錢的就是大爺了。
彤州,乃是舒國與予阿國交界的州郡。南麵是舒國境內,北邊則是予阿國下屬民族術孤族和兀乃族分割的遊牧區域,秦詩雨此番逃出皇宮,本來可以選擇往西去容國,或往東南繞道取海路回淥國,再者,便是往北,前往草原王國予阿了,她思之再三,認為白吟風最可能想到的,是自己會回故鄉淥國或者富庶安樂的西方容國,而不太可能認為自己會往北邊的草莽之地予阿國,於是她便故意讓他想不到,一路向北,往予阿而來,這日,便到了彤州地界。
卻說這彤州地域,民風豪爽好客,她倒甚是喜歡,聽說之前此地爭戰不休,予阿國的術孤族占領了彤州北部的許多城鎮,經常來此地打秋風,害得當地人民苦不堪言,也有予阿國民來此地霸占土地,混居流連的,漸漸地這邊境之地,也有了野蠻遊牧氣息。直到三年之前,白吟風忽然聲名大噪,率軍收複了被術孤族占領的彤州北部所有區域,將之逐回了大草原,又親自同予阿國王簽定了和平協約,此地方才恢複了清平。利用這三年多的時間,休養生息,倒也顯出了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
秦詩雨口中吃著正宗的鹵牛肉,還蘸了許多辣椒粉,一邊大呼過癮,一邊在腦中盤算著將來的行止。卻聽到樓上一陣“哎呀呀”地驚喚,有人咚咚咚撞下樓來。喲,這樣冷清的小店竟然還有住客?她暗覺驚訝,不由得抬起頭向上看去——不看還好,這一看之下,頓時被辣椒嗆了喉,猛烈地咳嗽起來!
下樓來的人看到店裏竟然坐著客人,也有點驚訝,且那書生模樣的客人剛抬頭看了自己一眼,立刻咳得把身子都彎到地麵去,他有點懷疑那人咳成那樣,會不會把肺也給咳出來……暗暗搖了搖頭,樓上奔下之人把臂上兀自搖晃尚未穿好的絨衫披在肩上,蹬蹬兩下躥下樓,往店門外走去。
“酒鬼!站住!”
那人已經跑到店口,正欲撮唇作嘯招來自己的馬兒,忽然聽到這一聲清喝,納罕回頭。一看之下,他本來因醉酒睡誤了時辰的一點慌張,頓時都化作了烏有——堂中座上坐著的那個肮髒的酸秀才,正指著自己哈哈大笑,顯然剛才那聲“酒鬼”,正是叫的自己。而那人的笑聲還真有感染力,讓自己也忍不住想跟著翹嘴角。
於是,這個被喚作“酒鬼”的人,偏著頭,慢慢朝那瘋秀才走近,皺著眉仔細打量著他已經被黑炭抹花的臉,看了半天,撓了撓頭,指著自己鼻尖問道:“你,我……認識你嗎?幹嘛叫我酒鬼?”那秀才被他這句話哽住,一頓之下,再度捧腹,笑得越發猖狂。
“當……當然,是因為你,你一身酒氣啦……哈哈”
“酒鬼”相貌英俊,星眸如月,劍眉入鬢,穿著予阿異族的服飾,卻不是當日差點縱馬撞著自己的那人是誰?秦詩雨見他竟然認不出自己,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差點沒樂得岔過氣去。當日她回宮之後,查了書籍,翻閱到這人的服飾赫然就是予阿貴族的著裝,是以暗猜這酒鬼肯定是個予阿皇族。
“酒鬼”卻好像一點也不因她這不敬的舉動生氣,看了她片刻,牙縫裏蹦出倆字:“瘋子。”
他說完,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帶起一陣冷風,又急忙忙朝門口奔去,身後傳來那肮髒少年的叫喊:“喂,酒鬼孩子,你別看現在是上午,我剛才進店時看了一眼太陽,它周圍暈氣纏繞,過不了多久必有暴雨風雷,哎呀,你看,你看!西邊現在都出了彩虹了,你現在出門,前後不著村落的,非淋成落湯雞不可……哎呀呀,快回店來陪小爺喝酒才是正道……”
這些話“酒鬼”全聽了進去,卻頭也不回地衝出店外,又咒罵了一句“瘋子”,伸手撮唇作嘯,便見一團灰影倏忽而至。“駕!”他微一呼喝,身下那匹被喚作烏丸的馬兒,頓時風馳電掣起來,轉眼跑了個沒影沒蹤。
秦詩雨兀自在店裏哈哈大笑,拚命捶著桌子,直把眼淚笑出來,又勾起喉頭辣椒,頓時狂笑狂咳果真跟瘋子一模一樣。
“小二,小二,我不住店了,你這兒有上好的傘吧?賣我一把……哈哈……”
那小二暗罵一聲,真個是瘋秀才,現在大太陽曬曬的,鬼扯什麽下暴雨,雖然心頭這樣罵著,他仍看在銀錢的麵子上,嘟嘟噥噥地去幫她拿了一把油紙大傘來。
秦詩雨連飯也不吃了,背起包袱,嘿嘿陰笑著,提起傘便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