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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圓月闌雨可獨行

  寒蟬鳴徹,已是秋中。


  月圓節頭天,禦花園那未名的角落裏,一陣叮咚玲瓏的收束過後,傳來兩聲輕快的笑鬧。


  “你終於練成了。又精熟,又有神。”女子看著手抱海月清輝的翠衫人兒,眼中滿是笑意和嘉許。


  “恩,謝謝你了,流嫣。若不是你陪著我日日研練,我如何能奏出這般曲調。”端坐的女子纖纖手中緊握著懷裏的鳳形琴弓,仿佛一刻鬆離了它,便會失掉靠近太子的勇氣和能量。錦弦猶自微顫著,似乎也因練成這曲,興奮萬端。


  秦詩雨靠著身後的樹,坐到碧綠的草地上,鬆了口氣般的,微仰著頭看向天空。一半的樹影,一半的晴空。她慢道:“滌嫿,明天,明天晚上,就是選妃大典了吧?”


  “恩,流嫣,你真的要……”


  “恩。”趕緊斷掉了她接下來的話,雖然因前些日子蘇氏姐妹設計自己一事,太子已經下令所有秀女不得再相滋擾,是以這幾天,她們可以在此幽僻之地安心練琴,但這宮中四處漏風,神秘莫測,不是你看著風平浪靜、四周無人,便真的可以放言無忌的,“你知,我知,容嬤嬤知,便行了吧。不必多言了。”


  “……我隻是舍不得你。”


  秦詩雨沉默了,微微歎了口氣,她愛聽這句。一直以來,比起無憑無常的愛情,她很多時候更在意女子之間的情誼,雖然淡漠,卻能長久、體貼。好比她對待從前的陳小潔,如今的許滌嫿,都是一樣。她們長了相似的麵容,卻有不一樣的性格,小潔活潑大方,滌嫿溫柔內斂。此刻想起從前自己和陳小潔度過的那些漫長歲月,竟似虛空夢境一般。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現在的一切是個夢,還是過去的一切是幻城。來到這裏,跟小潔,已是久別了。而如今,連好不容易遇見的許滌嫿,也要同自己分離。她默然地想,在這樣一個時代,或許每一次揮手每一次再見,都可能就是永訣呢。


  在未可預知的重逢裏,我們以為總會再重逢,總會有緣再會,總以為會有機會再一起喝喝茶聊聊天,卻從沒想過每一次揮手道別,都可能是訣別,每一聲歎息,都可能是人間最後的一聲歎息。或許,便是這般了。


  在和她說話時,許滌嫿已慢慢將坎侯卸下放在身旁的木墩座子上,此刻,她垂著首,雙手輕輕地揉搓著翠色下擺,幾乎將那平整的衣角揉成皺巴巴的一團,她這才輕聲道,“況且,況且,我覺得太子,似是很喜歡你。不如,你我姐妹二人,一同在這宮中作伴,你以為如何……”


  秦詩雨冷笑了一聲,沒想到朝夕相伴的她,聽自己說了無數故事,渲染了無數古今,描繪了無數自由夢境,竟然還這樣不了解自己:“我已決定,便沒有回旋的餘地。我並不是頑固,隻是在這裏,好比雀籠。”說著,從草地上站起身來,不顧一旁坐在木墩上的許滌嫿,狠狠抖了抖身上的草籽,徑直踏上光潔圓潤的石子路,朝花徑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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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魄高舉,是夜,舒國皇宮燈火燦爛,竟似比月亮還要明媚得多。


  熱鬧的人潮在日收桑榆之時,已經開始漫湧入皇宮。臣子、國戚、皇親、各國使臣,但凡能有本事踏入這九龍宮門的,都竭盡了全力,上下疏通打點,誓要觀看這太子選妃大典——聽聞,這次所選的太子妃,極有可能便是將來的六宮之主、母儀天下之人。況且,次日便是[王景]帝的三日傳位儀式的開始,故而這選妃大典,相當於便是太子儲君繼位的開幕式。要知道,舒國國君的繼位儀式向來鄭重肅刻,不似今夜選妃大典,能開百官喜宴,召歌姬舞伎遊轉其間,忘情作樂。待明日傳位正統之時,乃是先從皇宮九龍門始,由先皇綬印,太子承袍,再參行跪拜天壇,太子親承玉印,一路奉至皇陵,在皇陵祭祀祖先一日,再回轉皇宮。接位過程,繁瑣冗雜,而皇陵、皇宮來往之間,隻能步行,不庸車馬,故而勞師動眾辛苦異常,禮畢結束須化整三日時間。因此,今夜,人人都想抓住選妃大典這個得來不易的時機,在酒宴之上肆行籠絡,趁這最後能接近太子的機會,阿諛奉迎,極獻諂媚之能事。


  然而老天爺卻似偏不讓這些人這麽輕鬆的達成心願,在傍晚時分,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片刻之後,雨勢不但不見減小,反而下得愈發猖狂,雖未見雷電交加,卻也算得上疾風驟雨了。往年的中秋時節,一些重要的官員也會被邀請進宮歡敘暢飲,然而,近年來因[王景]帝不如往年健朗,是以事事從簡,眾官早已久未臨宮中飲宴。加上今年德昭貴妃方逝,正值蕭條沉悶的關頭,遇上這麽個天賜良機,百官都不願放棄如此機遇,是以紛紛冒雨而來。雨勢漸大,但流向金殿的人流卻不減反增。


  天色雖然昏暗下來,烏雲遮住了月華,卻掩不了賓主熱切的心。宮中光火輝煌明亮,屋簷下流蘇燈籠中的光輝搖曳灑下,似能照到很遠的地方。這是躲在回廊一角,穿著小太監服侍的秦詩雨的感覺。她的眼睛再沒有比此刻更亮,靜靜打量著來往的人流,它們在燈光下,顯得亦真亦幻。陰雨忽至,是她始料未及的,寒雨從簷角飄進來,沾濕了她的袍角,她一動不動地縮在扶欄之後,不想因自己的動作而引起任何人的警覺,遠遠地看去,她隻是個當值畏寒的小太監。漸而,袍角上、結成發辮的尾梢上都有了似蝸牛爬過般得水漬,緩慢而漸透;冷風從身後吹進來,灌到脖子裏,讓她有些感冒似的頭疼。


  白[王景]顯然並不打算出席今天的慶典,是以在獨孤有琴的步輦過去很久很久之後,眼看時辰將近,主角白吟風方才姍姍而來。想起獨孤有琴,秦詩雨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有一刻覺得雨幕中那繡輦裏的皇後,將目光朝自己這裏射來,她不動聲色地將身子慢慢縮至牆後,卻覺得那目光射透了牆壁,照進了自己的心裏。被發現了。她這麽想著。會不會掉腦袋,她默默問自己。直到冷汗出了一層層,直到那步輦平安無事地走到金殿口,獨孤皇後由宮人們攙扶著走了進去,她方才鬆懈下來,卻宛如大病一場,渾身無力。


  而此刻,白吟風終於來了,竟似掐著時間一般,沒有遲到,更沒有片刻早到。秦詩雨借著燈光的折射,看見他身旁之人赫然就是那個婇劍萍水琉。她站在他稍後些的右方,一隻纖白的素手擎著傘,跟著主子的步子往前走著,水珠沿著傘背從油紙上滑落,掉下一個美麗而晶瑩的弧線,落到白吟風剛剛走過的地方,兩人的影子在雨中看上去有些模糊,不真切。秦詩雨看到萍水琉身上的五色彩衣被風吹到傘外,雨水將它染濕之後有一種湮暈的深藍,在漆紅燈籠的映襯下呈現出黯淡的紫色。二人信步朝金殿走去,一步步卻似鍾椎般敲打在秦詩雨的心上,她默念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宮中唯一還可能在乎和關注自己的人,快就這樣進去吧。千萬別回頭。


  她念著這些話的時候,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說謊的匹諾曹,不停地摸著自己並未變長的鼻子——那裏,有水珠不停落到上麵,發癢。


  送白吟風到宮殿門口,萍水琉收下了油紙傘,躬身垂手退了下去,白吟風則漫步走進了金殿,未再向此廂看一眼。秦詩雨神光閃爍的眼中愈發興奮,似小狐狸般露出得意微笑,等著那大殿上沉重高大的鐵門嘎吱作響緩緩關起,四處行走的宮人早已各就各位各司其職,不再東走西奔,她方才站起身來,自如得像個去辦事的小太監,沿著早已熟絡的路徑,往昔顏宮行去。


  一路之上,通行無阻。


  秦詩雨所料不錯,白[王景]為了助她,特意密令各所宮人在戌時二刻,選妃大典開始起,便不得隨意在宮中行走,以免讓外人瞧見,說舒國皇宮毫無體統,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至於讓任何人起疑。是以她沿路雖然三三兩兩遇到幾個太監宮女,也僅僅是因為有事待辦,行色匆匆,根本顧不得打量她。她沿著牆角碎步疾走著,盡量從回廊之間行走,然還是被雨水淋得漉漉。好容易來到了昔顏宮前,果然是預料中的空無一人。


  天上的月亮忽然就露了頭,在她到達昔顏宮的時候,驟然停息了大雨。越發覺得有些宿命的意思,她伸手推開了塵封的大門,走了進去。早已備好的包袱,靜靜地停留在那間房的簡榻上,兩旁是經年未燃香的香爐。她身體裏的緊張感,竟還是像跗骨之蛆,驅之不散。


  地道裏的空氣依然充足,不知是否因為淋了雨的緣故,她有點鼻塞。在那條冗長的甬道中走了不知多久,她盡量不讓自己疲憊,之前喝了很多補藥湯劑,吃了許多食物,都是為了此刻能有充沛的體力逃命。待她終於又到了那地道出口,心中的狂喜再也按捺不住。


  按下機關,重見天日。


  她甫一出來立身那窄巷之中,那機關便似有靈一般,自動關閉了,除非知道在何處掀按機關,否則旁人無法開啟。


  大雨過後,月光格外清爽,還帶著雲中的濕氣,在月色周圍勾勒出一團虛幻柔軟的光霧,抬眼望去好像是一麵乍開的菱鏡,又像一盞月白色的燈籠升騰在半空裏。


  她正欲張口深深呼吸,卻被遠處一種奇怪的“嗤”聲驚愕,回過頭去,看向東南方向——那裏,是皇宮啊。隻見那邊的天空,燃起了各色五彩的煙花,綺麗美絕,難以形容。她張著嘴,不知是喜是憂,仿佛能聽到許滌嫿高上宿命,仿佛能看到自己解脫後的越發難解前程。本來中秋的月色最明,旁邊又有星輝交映,皇宮中燃放煙花的意思是要補足缺失的日光,現出齊耀三光的盛世景象,暗喻舒國政事清明錢糧富足。她驀地微微一笑,單純欣賞著那短暫易冷的美麗。


  “薛姑娘?此刻不在宮中,這是要往哪裏去?”


  身後驟然響起的聲音,讓兀自望著煙花出神的秦詩雨渾身一震,心頭頃刻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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