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無鹽喪心遙相指
“流嫣醒了!”
許滌嫿反應倒是不慢,她見秦詩雨手指一動,立刻喜喚一聲,正欲起身奔過來(秀女們一直跪著- -|||可惡的白癡白太子啊,汝知道什麽叫憐香惜玉嗎),卻被白吟風一個瞪眼一句“閉嘴”生生逼了回去。許滌嫿呆呆縮下欲起的身子,繼續跪在地上,眼神中既是害怕又是擔憂和無助。流嫣醒了,她本應該高興才對,可現在心中的擔憂和害怕,卻因為這一眼一句,變得越發熾烈濃釅起來:那樣危險的眼神,那樣凶狠的話音,太子,竟是這般在乎流嫣了……
秦詩雨悠悠醒來的時候,意識慢慢清醒,隻覺得喉嚨中似刀割般火辣辣地疼,胸口也堵悶得難受。她感到一張溫暖的唇,正從自己唇上輕輕移開,不知是否因那人移動而帶起的冷風吹進,她竟然覺得刺骨地冷。從唇間一直蔓延到四肢和全身。那是這具身體自帶的對溺水的恐懼和絕望。
那唇的離去,帶走它餘給她的那一丁點溫暖,那一點讓她活過來的溫暖。不!不要離開……她好想大叫,表示反對,可她叫不出聲。忽然好想那溫暖的唇繼續緊貼著自己,像她聽說的母親的吻那般,親柔細膩,滿是溫和,滿是關愛。驀然,她竟然在腦海中憶起一個溫暖的懷抱,卻不是熱得過分的,而是清冽又溫柔……是他麽……那個夢裏常出現的奇怪青影麽,那般陌生,又那般熟稔……
至此,她終於抗議地睜開眼睛,想挽留些什麽。模糊中看見的,卻是一張放大的人臉,差點沒把她嚇得驚叫出聲!昏昏糊糊的目光終於凝定,看清了那張毫無表情對著自己的臉——是白吟風。除了白吟風,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有這麽完美的絕世容顏了。可他冷冷的麵上和眼中的欣慰的光芒極為不符,竟似刻意在掩飾著一點喜悅的心情,和一份責備。
喜悅?責備?秦詩雨伸著蒼白的手指揉揉眼睛,想確認自己剛才的想法不是錯覺。粘濕冰冷,這才發現手臂上的衣襟全是濕淋淋的,還滴著水。低頭一看,隻見全身都濕透了,怪不得這樣冷。驀地,她臉紅起來,看著濕漉漉的裏衣包裹著自己曲線玲瓏的身體,而白吟風卻離自己這麽近,豈不是早看了個夠?伸手撫上頸口衣下的鎖片和玉玦,完好地在那兒呢,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她安下心來,頓時覺得自己這樣狼狽也無所謂了,隻要它們還在,她就能安然無虞。舒出一口氣,她有些感激這合襟領口的宮衣。
對了,蘇凰佩呢?一撇頭間,正看見身旁不遠處盯視著自己和白吟風的蘇凰佩,她當然早已經“清醒”過來了。秦詩雨心頭冷冷一笑,卻不再看一眼那個正仇視著自己的被救者。
“你醒了。”冷冷地聲音在上方響起,秦詩雨方又抬起頭看向白吟風。這時候,上午的陽光正像金色的錦緞一般熨帖鋪蓋在萬物上,燦燦奪目。秦詩雨很想看清楚上方男子此刻的表情,卻被陽光刺得半眯起了眼睛,她看見上方的人似乎因自己這個表情突然露出了一個微笑。傾國傾城。勝於日光。
看著那雙眼睛中漾起的溫和笑意,秦詩雨心中一動,竟然湧起了一種莫名的酸楚和委屈,她忽然掉下淚來。看到那雙清澈的眼中驟然洶湧的波痕,白吟風的眼中頓時起了一絲的慌亂。他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像是在擦拭一個觸手即碎的水娃娃。又伸出手握著她瘦削的肩膀,輕道:“別哭。別哭了。”平日裏,廟堂中的舌燦蓮花,此刻竟然隻化作一句輕聲的反複安慰,飄飄忽進了少女的心。
看著那雙邪魅眼中透出的關心,秦詩雨微微頷首,卻被白吟風接下來的一句“別哭了,我隻是為了救你,才那樣做,並不是對你無禮”徹底雷倒。她臉上莞爾現了笑容,對著白吟風再度點頭:“謝謝你。”
卻不知道白吟風此時心中也懊喪萬分,心想,他什麽樣女人沒碰過,什麽樣更出格的事沒做過?為什麽偏偏要對她解釋這麽多,倒好像是他真的非禮了她、虧待了她一樣。——然而,她,明明不是那人……為何自己碰到她的唇那一刻,竟難以自持,呼吸加速,心跳如雷。
比迷迭香,來得更猛烈,真切得多。
他眼中有了一絲困惑,微一擺頭,似欲將這些微奇特的感覺揮去,卻欲蓋彌彰。秦詩雨怔怔看著他,感受他濃烈的不安和難受,心底忽然也湧起一陣不舒服。剛才那唇吻得溫柔,她覺出了溫暖和愛意。但,她卻僅僅有一刻心動,繼而收斂,無影無蹤。剩下的,卻是一種天生的畏懼和不安。
白吟風一伸手,已脫下了敞領外衣,下一秒,雪白外衣已輕輕蓋在了秦詩雨身上。秦詩雨眼中生出了一絲迷茫,那衣上的幽穀清香,倒讓她瞬間想起了和楚淩非相處的漫長光陰。
不因旁人詫異的目光,也不因秦詩雨臉上的任何變化,白吟風的眼神忽又變回了從前的冷然。他緩緩站起身來,不再看地上的人一眼,卻轉過頭,對著已跪了片刻的秀女們道:“起來吧。”秦詩雨回頭看向得了恩赦的秀女們,正好迎上許滌嫿悲戚的目光,她心中一動,滌嫿,這是吃醋了,難過了。正在想著將要如何安慰她,卻感到些深切的無力感。畢竟,在許滌嫿看來,白吟風是親吻了自己——盡管,隻是一件外衣,隻是一次人工呼吸,但她不懂這個。就算懂,也還是會不開心。而她秦詩雨,竟然也有一刻眷戀了那親吻……
“你,是叫蘇凰佩吧?”白吟風嘴角揚起一抹冷嘲的笑,驟然的發問讓所有人尤其是蘇凰佩嚇了一跳。
“婢子是。”蘇凰佩前麵剛被侍衛扶著站起來,現在又趕緊提著濕漉漉的衣裙要跪。
“別跪了。”話音中帶著幾分命令和不虞,白吟風又道:“蘇凰佩,你不知道我今天會從這河塘邊路過吧?要不然,怎麽會壞了你的大事呢。”
蘇凰佩一身藍裳早已濕的能擰出水來,因穿著外衣倒比秦詩雨顯得更笨重了許多,一聽白吟風這話,再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婢子不敢。婢子隻因和姐姐玩鬧,一個不小心,才掉進了河塘。幸得太子及時相救,萬般感激尚不足謝恩,太子何必跟婢子玩笑!”蘇凰佩這一跪一說,蘇鳳環見話中提及自己,心中惴惴,連忙也跟著跪了下去。
白吟風聽完這話,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竟似聽見了個最好的笑話。蘇凰佩跪在地上微微瑟抖,疤麵低垂,不敢抬頭看高高在上的人一眼,心中跟有麵巨大的撥浪鼓般晃得砰砰響。
白吟風睨了秦詩雨一眼,卻見她絲毫沒有同仇敵愾的憤意,隻淡淡地看著蘇凰佩,一語不發。感應到他的注視,秦詩雨抬起了頭,瞳中竟仍是無謂的態度,仿佛在說:哦,你原來都看穿了啊。他忽然就有點惱了她的淡然。——你就這麽輕賤自己的命?或者,你就這麽放過害你的人?!回過頭來,似發泄樣的問話,一字一頓驚雷般在蘇凰佩心頭炸開:“蘇家小姐,你可知何為欺君之罪麽?”她額上冒汗,喏喏道:“婢子……當然知曉。”
“好!好一個明知故犯!”白吟風負手而立,更帶了幾分調侃眄睇的意味,“蘇凰佩,你真當我白吟風和眾侍衛都是傻子麽?其他人皆以為薛流嫣剛才是因救你時脫力,導致遊不動了而溺水,我卻親眼看見她的手肘被人從水麵之下牢牢抓住,以致再無法遊動。說吧,你害她的理由,但,最好能讓我信服。”
蘇凰佩驀地抬頭,眼中的慌張一閃而過,注視著白吟風冷冷的眉眼,似沒想到白吟風眼銳至此。有一刻的呆滯,她沉默半晌,繼而竟忽然狂笑起來!
“哈,想不到還是被看穿了。太子好眼力,好厲害!婢子拜服啊。你問我為什麽要害她?為什麽要害她?哈哈……太子,你看看我這張臉!”她忽然雙膝在地上移動,行至白吟風身邊,仰著頭,指著自己臉上的疤痕,發狂般地喊道,“你看看,你看看!從前我父母都誇我有鳳凰臻首、芙蓉秀麵,可現在呢?哈,哈哈……現在我就是個醜八怪!人人懼見,鬼神豎指!這,這全都是拜她所賜!”蘇凰佩用力一伸手,似一柄利劍般指著對麵斜坐著的秦詩雨。
秦詩雨聞言一愣,好生不解,忍不住想問她一句“我怎麽害你了”,卻被一個人的語聲打斷,她抬頭一看,正看見許滌嫿滿臉憤色地對蘇凰佩說:“蘇凰佩,你容貌被毀,如何算到了流嫣頭上?!當日在輿車上遇刺,是誰幫你包紮傷口止血?進宮以後,天氣尚熱,是誰怕你傷口發炎潰爛,讓容嬤嬤從禦醫院給你抓來消炎癒痕的草藥?你現在竟然恩將仇報,還說這是拜流嫣所賜?”秦詩雨呆呆地看著許滌嫿,沒想到她這麽大膽,剛才才被白吟風喊了一句閉嘴,現在卻接連為自己說話,心中感動異常。白吟風這次卻沒有打斷許滌嫿的意思,狹長的雙眸微微闔起,瞥了秦詩雨一眼,複又看向麵前的蘇凰佩,想聽她如何辯解。
“哈哈……她幫我?是!我承認她是幫我處理了傷口,可是,”蘇凰佩長笑聲中,說到此處,忽然咬牙切齒,對著許滌嫿一字一頓道,“你可知道,我受這傷,全是拜她所賜!遇刺當日,要不是她叫你‘趴下’躲避飛來的碟子,我就不會也跟著趴下,就不會……就不會被那畜生從車下偷襲,抓破麵皮,毀了容貌!”她猙獰地麵孔因為氣憤而顯得扭曲,詭異。
所有人聽到這個說辭,都覺得既訝且驚。秦詩雨更是呆住了,她看著日光照在蘇凰佩蒼白的臉上,照著她那幾道可怖的疤痕,心中一片冰涼。沒想到,一個人當遭遇到如斯變化後,心理竟會如此扭曲。當日,為了躲避那個耍碟子的女刺客的飛盤襲擊,她確實拉著許滌嫿矮身趴下,當時,對麵的蘇氏姐妹也反應奇速有板有眼的照做——但,若要把被猴子抓傷毀容也算到叫了一句“快趴下”的自己頭上,未免太奇怪太不可理喻了。
蘇凰佩神智已然有些模糊,她撫著自己的臉龐,口中嗚嗚咽咽、嘻嘻哈哈地,不知念唱著什麽。看來,平日裏她的情緒過分壓抑,此刻全然爆發出來了。
白吟風一聲冷哼,打斷了她的失常,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緩道:“蘇凰佩,僅是如此,你就要遷怒於薛流嫣,致她於死地?”
“你們當然不明白被毀容的痛苦!”蘇凰佩用近乎是喊的聲音打斷了白吟風,她神經質般的捂著自己的麵龐,吃驚已極的模樣,“你們當然不知道從天堂下墜到地獄的滋味!你們有過本來是被人人當做公主,卻忽然變成醜陋無比的人的滋味嗎?哈哈,要是你們知道了這種痛苦,恐怕你們早就不活了,哈……”
“蘇凰佩,你覺得容貌真的那麽重要嗎?”秦詩雨見她這副模樣,忽然覺得心中一股無名業火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掀開了白吟風給她蓋上的素潔外衣,坐了起來,“如果你曾經在如深淵般的黑暗裏停駐過,此刻你卻可以欣享陽光,你還會覺得美醜那麽重要麽?!你怎麽知道我沒有體驗過從天堂到地獄的感受?可我的天堂,與你那虛榮的天堂並不一樣!”秦詩雨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激動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什麽深淵般得黑暗,因為從她有記憶開始,她除了冷漠、內向,根本沒有過什麽痛苦的遭際。可是,她忽然就覺得自己是從深沉的黑暗中過來的人,覺得這種毀容的痛苦根本不應該成為讓人瘋狂的因質!
蘇凰佩愣愣地看著忽然生氣的薛流嫣,有些懵了。這個女人,她醒過來看見害她的自己時,她沒有生氣;聽見自己遷怒於她那近乎無理的指控時,她沒有生氣;可是,當她聽見自己因為毀容而覺得痛苦不堪了無生趣時,她忽然生氣發怒了……這個女人的種種奇怪,讓她一時之間難以反應過來。倒是白吟風,若有所思地看著秦詩雨,似乎對她這段話生了些興趣。
“行了。來人,送蘇二小姐去辛者庫吧。既然你如此憎惡自己此刻的容貌,去了辛者庫,就少有機會見到外人了,也不會尷尬。”白吟風冷道。秦詩雨等人聞言一愣,心想,白吟風言下之意,竟是要把蘇凰佩貶為最低等的宮女,送去永無翻身之時的辛者庫。而那句“少有機會見到外人”的意思,顯然是在說,以後你蘇凰佩休想見到淥國的使者,更別說跟家人聯絡了。他白吟風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打發了淥國方麵。隻要秀女還活在宮裏,他想羅織理由,還會不容易麽?
蘇凰佩竟也冷笑了幾聲,一把推開了前來拉自己的侍衛,伸手撫著自己的臉頰,幽幽道:“謝太子恩賜。隻是,婢子,尚有一事未稟,不敢就去。”
白吟風雙眉微挑:“哦?那你說吧。”
“回太子殿下,與婢子設計要害薛流嫣的還有一主謀,是她暗中推婢子下水,使我偽裝成失足下墜。哈哈,便是此人了!”說著蘇凰佩邪邪而笑,纖纖素手優雅劃出一道弧形,定定所指,竟是指著秀女中的一人,眾人一看之下,更是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