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魂銷惟餘素心蘭
唯心殤……
滴滴似情愛,輕抿難深嚐。
半縷入芳唇,心殤魂亦殤。
唯心殤,宮廷賜死妃嬪的毒酒中,最不常用的一種。
傳說它劇毒無比,沾口即亡。死時,心痛忽如割。而這劇痛卻極為短暫,恰似真愛崩離,愛人相叛,良人毀亡時的心碎,卻可以在瞬間放大數十倍。而這痛一結束,生命也了了。幹淨利落,卻引人驚畏。因其製作極難,故而隻有皇帝在賜死自己最心愛的妃子的時候,才會用到。故亦有“別亦不難,唯心殤而已”的說法,倒頗有些浪漫而殘酷的意味了。
一杯清可見底的酒釀,在白布托盤中,搖曳。
小太監顫抖的手輕夾起杯環,不敢潑出一絲毫。所遞至的那雙纖纖素手,卻比他的手端得平穩得多、認真得多。
似早已看透命運,她失神的眼中,映著酒色清碧,顯得那樣清澈明媚。
“皇上,你可知,我心中從來隻你一人。”
她幽幽道,神智似有一刻清明。嘴角輕抿的笑意,竟是那樣的釋然、寬和。仿佛就在那杯酒遞到她手中的一霎,或許,她就已經看破了生死迷障。隻這一句話的時光,她,就已經踏出了萬丈紅塵。
“景嬪……”白[王景]的眼中,隱有淚光。他心中遊移不定,想挽留什麽,卻又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
一雙秀眼,深深地注視著白[王景]已然蒼老的麵容。仿佛想把他,再最後深印腦中。罷了,她低眉垂眼,已不再看他一眼!卻在那蒼白的唇角,飄揚起一抹決絕的微笑——
素手執杯,臻首微仰,一幹而盡!
吞下毒酒的一刻,她忽然抬頭看了獨孤有琴一眼。那眼中的情感太過複雜,無人能夠解讀。獨孤有琴眼中似有淚光閃爍,接觸到她的目光不由得渾身一震,隨即垂下頭去,不敢再看一眼這個跟自己情同姐妹十數載的女子,就這樣死亡。
咽下那杯苦酒,仿佛飲下了萬古情愁。再無留戀,隻有一生遺憾。她麵色頓時蒼白如雪,伸出十指緊捂心口。輕咽一聲,半裸的雪白軀體,竟似最純潔的嬰兒,柔弱無力,“砰”地一聲,跌落塵埃。
塵埃落定。
一聲長歎,白[王景]轉身而去。不再看她一眼。於此同時,獨孤有琴和其他宮人也麵露哀戚,連忙跟著皇上離去。剩下跪了一地的秀女嬤嬤們,倒是無人過問了。
秦詩雨第一個站了起來,不顧門口兩個小太監的阻攔,衝到了地上的景嬪身邊。之前,她不敢阻攔皇帝賜酒,一擋,就是死罪。她不會正義到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而更重要的是,這個世界這個朝代,有它自己的規則。不尊重規則,那就見鬼去吧。不僅救不了人,還會平白搭上一條命。所以,雖然她看著景嬪飲鴆,猝死麵前,卻隻能是無能為力、無法阻擋。
而此刻,那些太危險的人物一離去,她便再也忍不住,蹦了起來,衝到景嬪身畔。心中還有一絲希望,可以救回她性命。
伸手一探,鼻息已無。
身旁傳來容嬤嬤嚶嚶哀哭,她渾然不覺。隻呆呆望著景嬪如玉屍身,漸涼去。心中除了悲涼,還有空落。在她眼中,不知為何,竟總覺得那白皙軀體是一塵不著。
雖隻是第一次見到景嬪,可是不知怎地,對她卻有一股親切之感。秦詩雨忍住發酸的鼻眼,抬頭環顧四周。嗬,果然是個素雅的人兒,有顆剔透水晶心。屋中的擺設簡潔大方,怪不得那個侍衛無地藏身。可是,景嬪真的是跟這樣一個連她看著都覺得‘猥瑣’的侍衛有私麽?
看了看牆上掛的秋蘭圖,下麵的署名赫然是嬌俏字樣:景嬪。她又走到床頭的書架前,那裏一排排的書籍,全是詩冊詞抄,古意玲瓏。顯是幾經翻閱,冊頁都有些磨損了。而書桌上,還有墨色尚新的詩箋,看筆法秀麗頎長,顯然是女子筆鋒。這些都完完全全說明了主人是個多愁又多憂的才女。
等等!
秦詩雨的目光被桌上淩亂的詩箋吸引,眼中閃過了一絲敏銳的光。她不聲不響地走過去,開始翻看所有詩箋,除了麵上的第一張是景嬪自己作的,其他的,都是些未蘭大陸古來的詩抄。她在容嬤嬤給自己閑閱的詩冊上都見過。
之所以肯定麵上一張是景嬪的詩,因為有落款。那落款和牆上的秋蘭圖中的署名是一模一樣的。但這首詩,除了格律奇特,用韻不嚴之外,還給人很奇怪的感覺。秀眉輕蹙,她開始仔細閱讀著這張詩箋。而越往下讀,她額前的眉頭越皺越緊。
素心蘭
倩友人,杯勤遞。酒婁婁,歌終秋。
浥塵去,醉相扶。荻蘆花,彩箋修。
我於王畔看斜陽,前塵苦短難淹留。
夜涼汀芷自可妒,明月碧蕊插滿頭。
草色連天難戀遍,斜倚昔顏誰憂愁?
玄鳥歸時蒹葭冷,攜枝再見君回眸。
秦詩雨雙手緊握著這張紙箋,微微有些發抖。
如果……如果她可以早看見這首詩,是否,景嬪就可以不用死了……是否,一切都可以有改變?她目中有淚,轉過頭來,走到仍撫著景嬪青鬢哀哭的容嬤嬤身畔,垂下頭,在她耳邊問道:“嬤嬤,你過來,我有些事要問你。是關於景嬪娘娘的,悄聲。”
容嬤嬤本來哭得都快暈過去了,可是一聽耳畔這聲低肅清泠的叮囑,頓時安靜下來,她淚眼朦朧抬頭見是薛流嫣,有幾分訝異,兀自抽噎著:“姑娘……”
“嬤嬤,來。到這邊來。”秦詩雨輕輕拉著她的衣袖,兩人踱了出去,到了一個靜僻的牆角,她方才放開,“嬤嬤,你可知道前幾日皇上有未曾駕臨過昔顏宮?”
容嬤嬤沒想到她會有這一問,微一沉思,頓時想起前兩日同景嬪娘娘見麵商量給秀女們做的衣服時,她曾說過這幾天天氣轉涼,得給姑娘們做微厚一些的綢衫了,昨晚皇上過來昔顏宮時,她見皇上衣薄,還給他煮了防寒湯藥。想到這兒,便將這些如實說了。
秦詩雨一聽這話,眉間冷然越發明顯,輕輕點頭,不發一語。
手中緊握著紙箋,心中已是陰翳一片。此詩後八句,分分明明寫的是對白[王景]的傾慕之情!句句真心,毫無造作。無論暗喻直抒,皆是表達的她思念愛慕白[王景]的心情。
“我於王畔看斜陽”,說的是自己的封號“景”字,在“王”字之畔,則為[王景]。想來,可能當初白[王景]寵愛她時,便是想兩人雙宿雙飛,共伴一世,所以取“景”字為封號。而中間的幾句,說的是她得寵時的風流歡樂,失寵後難見皇帝,天天倚樓憂愁的苦悶時光。
而最後兩句“玄鳥歸時蒹葭冷,攜枝再見君回眸”,說的恰恰就是前幾日,皇上再臨昔顏宮,她那種歡喜的心情,與轉涼的天氣形成了輝映、反差。“玄鳥歸”是指白露時節,“蒹葭冷”也是指白露時節,而數天前,剛好是白露伊始,皇上再臨昔顏宮的時刻!
素心蘭,好一朵素情未改、癡心獨一的蘭花!
秦詩雨忽然就好恨這命運的無情!
如果,讓她早一刻看到這張素箋,這份情意,她就可以拿出它來,義正言辭告訴那個白癡白[王景]老頭,讓他看看,讓他好好看看,好好看看這個女子對他的一片心意!然而,卻沒有如果……
昔顏宮中,景嬪已涼。她隻能同容嬤嬤一起,悲傷地為她哀惋、歎惜。
“怎麽,薛姑娘,難道娘娘的死……”容嬤嬤在宮中浸淫數十年,也不是個笨人。此刻看到秦詩雨模樣,頓時心頭升起幾分疑惑。畢竟,她打死也不相信景嬪是會偷情通奸的人。
秦詩雨默然點頭,算是承認了她的推測。
容嬤嬤雙眼大睜,除了驚恐,還有幾分憤恚和困惑:“姑娘可知是誰陷害娘娘?”
秦詩雨搖頭,從這首詞,她隻能看出景嬪仍愛慕白[王景],卻看不出其他端倪。她盯著這首《素心蘭》,眼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深。這首詞……怎麽說呢,分明是有幾分怪異的。後麵這幾句倒是沒什麽問題,表情達意,都很清楚,倒是前麵的幾句三言,前言後語不搭調,讀起來也有些不暢快。她沉思著原因,卻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
“姑娘,有人來了。”容嬤嬤悄聲道,順手拉了拉兀自對著詩箋發呆的秦詩雨。秦詩雨抬眼見遠遠幾個嬤嬤來到,手中捧著青布壽衣,想是來幫景嬪收殮的,忙將詩箋折好,收入袖中。
二人不動聲色,從牆角複走進屋中,看著那幾個嬤嬤給景嬪穿上壽衣壽袍。她臉上全沒有哀怨痛苦,隻一片寧靜。似有所歸。秦詩雨之前便看見她身上有一些傷痕,初時以為是歡愛所致或聽到眾人來到時忙亂中碰傷,現在她卻再不這麽認為。暗想,如果景嬪是遭人陷害,那或許這些傷痕,是景嬪娘娘在掙紮時留下的吧……沉靜秀目中,專注而憤怒。雖然她不知道是誰,用什麽方法害了景嬪,但她在心頭暗誓,一定要讓白[王景]看到這首詩,並且,要讓他把是誰陷害了景嬪查個水落石出,還她一個公道!
看著幾個嬤嬤幫景嬪把殮衣穿上,又給她修飾了一下妝容,竟讓人覺得景嬪似乎隻是睡著了,看上去仍是栩栩如生,美麗動人。
容嬤嬤又抹了把老淚,和景嬪道了幾句別,便過來牽著秦詩雨和同樣在抹眼淚的許滌嫿,招呼著其他秀女們一道,回了儲女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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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你可願幫景嬪娘娘做一件事?”
“姑娘,娘娘真是被人害了,是嗎?你說,我就是拚了老命,也得幫娘娘討個說法。”
“我們儲女宮守衛森嚴,我寸步難行。但嬤嬤不同,你可以隨意進出儲女宮。嬤嬤,你可有認識的禦書房嬤嬤麽?”
秦詩雨見容嬤嬤用力點頭,顯然是有非常熟稔的嬤嬤在禦書房那邊。她拿出景嬪那張紙箋,遞到容嬤嬤手中:“嬤嬤,你把這個拿給個辦事牢靠的嬤嬤,”說著,又從頭上拔下一隻翠玉珠釵,遞到容嬤嬤手中,“你把這個當做酬禮給她,讓她把這張詩箋放到皇上書桌上,一定要確保讓皇上看到。你對那嬤嬤說,這是後宮的一位娘娘吩咐的,這詩也是那娘娘寫的,希望皇上能去她那兒。至於娘娘是誰,你不用杜撰,也不用對她說,想來她也不敢違拗。還會因為不敢得罪娘娘,而盡心辦好這件事兒。”容嬤嬤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接過紙箋,雙手卻止不住的微微顫抖。
“詩箋上的署名,我已用紙刀裁去,但我想,白[王景]這蠢貨還不會笨到認不出她的字跡。”末了,秦詩雨還補上一句大不敬的話,讓容嬤嬤嚇得差點沒把剛接過的紙箋掉到地上。“姑娘,你怎麽這樣說話……”
“嘿嘿,好了,好了。嬤嬤,我現在還怕白[王景]他不來找我呢。”秦詩雨推搡著容嬤嬤寬大的身軀,意思是讓她快點去,“等白[王景]順著那個嬤嬤的線找到這裏,你就說是你在景嬪房間發現了詩箋。如果白[王景]提出驗屍,你就告訴他,儲女宮中有個淥國秀女擅長醫術,可以去昔顏宮幫忙。畢竟景嬪娘娘是貴妃之尊,一般的男仵作可能不太方便,女醫官又不多。我去了,正好查看一下,她到底是被下了什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