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珍饈饌玉不足貴
海風帶著微腥吹來,給沚城的熱鬧繁華,添上了一絲鹹鹹的柔軟。
作為未蘭大地水戰實力最強的國度,淥國不僅船舶技術發達,海產水產更是異常的豐富肥美。
淥國四麵環海,內陸有山,山珍海味竟一例的賤如泥沙。而沿岸的居民,也不必過於擔心饑餓,大海回潮,隻要去海邊走一圈,回來便有一籃子海貨當作食物。加上地氣溫暖,土質腴厚,森林蔬菜,隨處都可以培植,隨時都可以采擷。因此,一年四季,筍類菜類,不斷時節;而野菜的味道也比別處來的鮮甜甘美。
秦詩雨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轉眼已有九天了,閑暇之餘,竟也大飽了口服。
雖然已是夏末時節,但沚城的蠣房、蚌肉、江珧柱,仍是最肥美最時新的吃食。秦詩雨從小在內陸長大,沒吃過這麽多的海鮮魚蝦。一旦開口,竟如同饕餮美食家一般,停不下來,天天吃得食指大動,快樂不已。
之餘,還不忘給被關在柴房的綺羅送些去。
她從小喜歡烹飪,對飲食一道更是有自己獨特的研究和調製方法。嚐試數次,竟然把海鮮料理得鮮美無比,薛府上下,受益無數。都道流嫣小姐此番落水原來是受了海龍王的邀請,回來後竟然從對廚道一無所諳,變成了天下無雙的海味料理人。
而秦詩雨最喜歡做的一味,是來自沚城東南的一種蚌肉。
她想起周亮工《閩小紀》中有過西施舌的記載,大概就是指此類了。每逢烹飪,她必將雞湯煮得適宜,而挑選的都是長圓的蚌肉,煮出來色白而腴,味脆且鮮,簡直堪稱色香味美的神品。
薛府的家丁、巡衛、丫鬟、管事,乃至後來薛如龍、孫凝湘之流,隻要一見到有人把蚌肉送到流嫣小姐“暫駐”的廚房,總忍不住暗吞口涎,巴不得她能多煮一些,可以分一杯羹。
而秦詩雨來了這九日,紅燒白煮,總算是拾掇了幾百個蚌,為薛府上下打了場大牙祭,也算是個壯舉了。
除了烹飪一道,秦詩雨也把當地土釀的各種酒品了個夠。玉帶春、梨花白、藍家酒、碧霞酒、蓮須白、河清、雙夾、西施紅、狀元紅,無一不是她從未喝過的佳品。
然而這幾日以來,除了料理海貨烹飪美食,她卻常覺得心口犯悶,莫名其妙地發呆走神,且一出神就是大半日。好像有些什麽,被她徹底忘在腦後了。
開始的兩三天,每每一沉思,腦海中便想起醒來時那種墜落的感覺,和岩壁上被箭釘紮的人影。一想起她就覺頭疼欲裂,喘不過氣來。漸漸地,她不去想它,那影子也就越來越模糊,慢慢地就是刻意去想,也似乎想不起什麽了。
隻除了她握著胸口的玉玦和那塊不知名的鎖片時,心頭會掠過一絲細微的異樣。
每日除了看書、散步、烹飪,她有了大片空白的時間,對著天邊嫣紅的落日,想起在現代和爺爺、楚淩非度過的時光,不禁又是溫暖,又是惆悵。
而每天都去看望一趟綺羅,她不但沒有被虐待或者瘦下去,反而因為秦詩雨每天的海鮮大餐,加上在柴房惰於勞作,竟長出了幾分豐腴圓潤。每天看見小姐來看自己,總是淚光盈盈,感動得淚牛滿麵。秦詩雨也不敢跟她多說什麽,怕牽動她敏感而多汁的淚腺,再說出些“小姐為了我要犧牲自己,綺羅慚愧”之類的話。
她,是不會輕易犧牲自己的啊。
每回回答綺羅的,是一個淺淡的微笑,是那雙清冷秀美的眼中透出的沉靜和勇毅。
其實,連秦詩雨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似乎會變得跟以前有些不同。
似乎是多了點開朗,多了點陽光,多了點勇敢。
她依然想念著離世的爺爺和因自己的拒絕而負氣離去的楚淩非。盡管希望渺茫,她卻仍想再見那個與她相識、相與、卻不相知了十八年的男子。
雖然有愧,卻依然牽掛。
雖然不一定能在一起,卻依然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雖然再見或許隻是憑添愁緒,卻依然想輕拂他昨日容顏,淺報他昔年恩逑。
盡管,根本就報答不了吧。
因為,愛,本身就難以相報吧。
她日複一日沉吟著舊日詞調,觀臨著今時異世。
不知不覺,烏飛兔走,夙興夜寐,晝夜交替之間,載著七個儲妃秀女的大輦,已經開至她眼前。
轉眼十日之期已至,薛府上下都暗歎口福已盡。惋惜之餘,心中對如今的這個流嫣大小姐,均是戀戀不舍的。不光是因為她的廚藝吧,或許也因為自身能夠吃到她做的食物,這樣的奇特而和藹的待遇。畢竟,不是每個府的府傭,都可以吃到自家小姐親手做的食物吧。
紅衣似火,烈焰如歌。
青絲流瀉,胭脂輕淺。
薛流嫣似一朵盛放的紅雲,亭亭玉步,出閣門,跨深檻,轉回廊,踏步輦。
她像一朵皎豔無匹的薔薇花,忽然綻放在無人識得她的未蘭大地裏。
“綺羅,別哭了,回去吧。”
清淺的微笑舒展,真的是“目光流盼,未語嫣然”。
“小姐……嗚嗚”,送行的綺羅哭花了臉,似乎是對不能跟小姐同行感到失望,又似乎是不願意蒲柳弱質地小姐就此獨去。
“嫣兒,別忘了在太子麵前替老夫美言幾句啊。你這麽聰敏漂亮,如今還有一手好廚藝,一定行的!”薛如龍嗬嗬笑著,捋著花白的胡須,自透著一番得意心情。臨行還不忘叮囑一番的他,其實早在昨夜,已經將秦詩雨召至書房,密談了很久。
“流、流嫣……湘姨以前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可別放在心上啊……”
孫凝湘笑得有幾分勉強,卻還是努力地在笑。
“兩位,多保重吧。”秦詩雨微微點頭,語聲依然冷淡,不帶絲毫的留戀或厭惡。
步輦起了,載著沚城七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向西北而進。沿路還將有淥國別的城市的三個秀女要登輦。
這十位秀女將要登上同一條船,前往舒國。
這是一條前程未卜的道路,沒有人知道是荊棘密布,還是繁華坦坦;
這將是一條難測吉凶的船,沒有人知道是將遇到暴風驟雨,還是豔陽滿天。
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向來乘坐同一條船的人,都一定有著各自不同的命運,千差萬別,杳杳難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