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上窮碧落下黃泉
遠遠看去,偃月山頂峰,一點紅光似一朵暗夜中的彼岸花,在風中搖曳。
倘走近一些,便能看見,那是一團雄雄燃燒的火,紅色火焰因為酒漿的潑淋,爬滿了一個石壁,顯出些幽異的輕藍。石壁縫隙中火光隱然,顯然裏麵燃著更大的火勢。
一個女子靜靜地坐在火場中,似乎亙古不曾移動過。她平靜無波的麵緊闔的眼,看不出任何表情。卻可以從起伏的胸口看出她在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使自己盡量不要被濃煙嗆暈過去。右手緊緊握著胸前那塊非金非銀的鎖片,纖細的血管彰顯著手腕的蒼白。
她現在已經坐在洞的最中心,因為唯一可以通風的地方,燃著更大的火勢——那洞口處覆蓋的厚厚植被已經劈啪作響,燃得熊熊。此刻洞中四壁的植被覆蓋反而燒得差不多了,隻是濃煙難忍,使人不住吭吭咳嗽。
看著洞中的火光殷然,她竟忽然想起那句“熊熊烈火,燃我殘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來。然而,這世上,可有什麽是她割舍不下的?
……你要是決定和我在一起,即便是追到幽曹冥地,我也永遠不會放手……
若身心空靈,萬籟俱寂。
但她靜默坐著,心中卻反複默念著這句話。
想著那人身上特有的清冽氣息,她好想就此昏睡過去。就好像平日裏,靜靜睡在他懷裏一樣,世界上仿佛沒有比他懷抱更安全更有保護的所在了。
……即便是追到幽曹冥地,我也永遠不會放手……
但她靜默坐著,心中卻反複默念著那句話。
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情景,想起他斜倚夜魄劍的身影,想起灰敗黃綠的死地中,他汩汩奔湧的熱血,想起他一次次地說著“雨,你看,有水了”,想起他為她擋下的一切的磨難……
她笑了。
她忽然就笑了。
笑得純淨無暇,笑得雲淡風輕,笑得傾國傾城。
仿佛將要涅槃的鳳凰,找到了最後的一片梧桐枝,找到了離去的理由。
訇然巨響,洞口石壁忽然倒下,予阿女子俏麗的身影出現在火光隱隱中。
豔麗無匹的女子也在笑,也是傾國傾城,卻帶上了狠絕的色彩。
“喔,嗬嗬,我不知道這火竟然可以燒壞石門的機關呀?”一身貂裘颯爽的英姿笑得花枝亂顫,似乎對這個意外的出現覺得又無辜又不可思議。
火光中穩坐的女子,衣衫有些破碎狼狽,頭發上麵上也有些落焰燒灼的痕跡。但當她靜靜睜眼,那眼波卻似古井般沉靜幽寂,毫無所動。
“雅兒姑娘,你不會為難巧馨吧?”她微一斜頷,眼光向洞外那個昏迷倒地的身影看去。
“嗬嗬,你覺得本公主是那種為難小人物的人嗎?”齊雅兒嘻嘻笑著,“秦姑娘放心吧,你去了之後,我不會管她死活的。”她微一思索,似乎又像想到什麽,頓時又嗬嗬笑起來,“最多,我把她帶回予阿當女奴,免得她去同師兄亂講。”
“好。”秦詩雨在心中起了幾分輕蔑的笑意。女奴?嗬嗬,巧馨,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無論在什麽環境下,你都要做你自己,你,是不會忘記的吧?她看了一眼示威般看著自己的齊雅兒,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即又閉上了那雙明媚的鳳目,麵容安祥不再有任何表情。
齊雅兒看著她這副自在悠然的模樣,心頭怒火織盛,五色長鞭一揮,劈啪一聲炸響,似平地驚雷,將地上堅硬的岩石,打出了一個深坑,石屑飛濺,劃上了秦詩雨的臉,頓時血花滴落。
她冷笑一聲,眼中泛起更冷酷的顏色。
“秦詩雨,去死吧!”皮鞭夾著烈烈風聲,呼嘯著向火場中靜默的女子奔去……
“砰”地一聲悶響,一身傷痕的青衣男子竟如鬼魅般出現在女子身前,皮鞭重重擊在了他胸口。
“漠寒!……”一聲輕呼,滿是驚訝後的激動,又忽然變成徹底的心疼。
“師兄——!”
齊雅兒帶著哭腔喊著,原來剛才在電光火石之間,她雖然看到蕭漠寒的身影從自己身邊掠過,飛身擋在了秦詩雨身前,但隻因他身法太快,自己卻也收勢不住,鞭梢已經重重地打在了他身上。
淚眼盈盈,是誰?在火光中撫摸著他一身的傷痕……
哽咽無聲,是誰?在捧著她憔悴的臉,無言微笑安慰……
“雅兒,我受這一鞭,是還你上次在術孤族救了我和雨的恩情。從此以後,如你所願,你我兩清了。”他臉上的汗水落下,嘴角還奔淌著血跡,“以後,你若再傷害她……”他忽然重重地咳嗽起來,又垂眼看著望著自己的那雙關切的淚眼,那眼中除了擔心、疼痛、疼惜,別無旁物。
他抬頭看著貂裘勁裝的少女:“……你走吧,雖然我受了傷,卻還自信可以勝過你。”
“師……”叫出了一半的師兄,滿心的擔心想詢,卻終於再也無法出口。
齊雅兒看著眼前相擁的男女,雙目蘊淚,嗚咽一聲,終於一甩衣袖,決然離去。隻餘背後金弓烏光燦燦,在夜色中漸漸消失不見。
“雨,對不起……”
蒼白的纖指輕輕擋住了他的唇。
看著他身上的累累傷痕,不知道他到底經曆了些什麽,她心疼地撫著他身上處處暗色的深深傷口。血跡斑斑,將青衣再染成了黑色。
“漠寒,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蕭漠寒輕輕笑了,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薄唇開闔,開始輕聲講述給她。
原來,去了淒楓林後,他師傅欒修讓他不再保護秦詩雨,並讓他立刻離開她回清風崖。他拒絕了。他師傅因為這個養了二十多年的徒弟竟然拂逆自己而勃然大怒,從他幼年記事起,就不曾見師傅這麽發怒過。於是,他們動手了。其間,蕭漠寒發現自己竟然在危急之下激發潛質突破到了天道七重的境界,連欒修都驚詫極了。雖然他最終還是敗在師傅手下,但是他師傅卻也奈何不了他。之後,他拚命從淒楓林脫身出來,心中越發不安,趕回陌塵居卻見百青葫正和日月星三人鬥得昏天黑地。他得知鍾秦二人來了這偃月山,便匆忙趕來。若是晚來片刻,恐怕見到的隻能是秦詩雨的屍體了。
山背的洞口處的植物已經差不多燒完了,露出了豁然的一個洞口,植被的灰燼積了厚厚一層,還有些火紅的殘燼飄往洞外,落下山背下那黑暗深淵。而兩邊空氣對流打開,煙霧已經散去一些。而在燃燒過的岩壁上,經過火焰的洗禮,那些螢石完全顯露出來,發著耀目的多彩光芒。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被植被塵封已久,一經現世就如此奪目,還是因為剛才吸收了火焰的光熱,此刻竟將洞中照的如聚光燈下一般。
“雨,剛才你怕麽?”清冷的眼中,透著柔和的光,望著眼前蓬頭垢麵,被火焰炙烤過的女子。
“我很怕。我很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嘴角一癟,似又要流淚,伸手捶上蕭漠寒的胸膛,“我怕你不要我了。你說過會保護我的,卻丟下我一個人。”
蕭漠寒痛呼一聲,卻有幾分幸福的味道,他伸臂將秦詩雨緊緊擁入懷中,似乎要將她徹底融入自己的身體。她再度閉起眼睛,感受著那股清涼的氣息帶著些微的血腥味,包裹著自己,嘴角揚起一絲甜甜的笑意。
良久,蕭漠寒伸手把胸口的玉玦拿出來看。原來,剛才齊雅兒那一鞭,這玉玦替他擋了一下,竟然沒有任何缺口,依然的潔白無瑕,光暈流轉。那些螢石的光芒照在玉玦上,那個隱約的“蘭”字漸漸清晰。
秦詩雨捏起鎖片輕輕碰了碰玉玦,衝著蕭漠寒調皮地眨眼。兩人相視而笑,再多的言語仿佛也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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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為了這麽個女人背叛我,值得麽?”
突然響起的語聲,帶著特有的威勢和質問,讓本來溫馨的空氣一滯,秦詩雨感覺到抱著自己雙肩的那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卻更有力的抱緊了她。
心頭升起一種特別不好的預感,她抬眼順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洞口赫然出現了四個人影。其中三個,她一眼便認出了,分別是舒國三大高手曜日、蟾月、魁星。三人身上帶傷,想來從百青葫手中也沒討得好去。而他們之前站著的那人,她雖然從未見過,卻也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身灰布長袍,峨冠道貌,五柳長須花白相間,看上去倒像是個正氣凜然的中年儒士。此刻正高軒著一對濃密劍眉,怒瞪著自己和漠寒。
誰能想到,這中年儒生模樣的人就是武功冠絕未蘭的天劍門之主欒修?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看來文雅之人,一手造就了一個未蘭第一殺手?誰能想到,此刻他竟要來拆散這一對眷侶。
秦詩雨也毫無畏懼地瞪著他,微蹙著秀眉。她很少憎惡誰,卻在看到欒修的第一眼就有上去咬他的衝動。
“寒兒,你別再執迷不悟了,雅兒才是你良伴。她是予阿公主,以後對我天劍門行事,也大有好處。”道貌岸然的人嘴中說出的,卻是勢利汲汲的話語,“你殺了她,回來吧。為師不會計較你之前的忤逆。”
“你我師徒情誼已絕,這是我之前的決定,更是現在的答案。隻是我卻不明白——一向以隱士清平自居的你,怎麽會跟日月星這種走狗爪牙混在一起?從前你讓我去殺各種各樣的人,我每個人都查得清楚,即使不是大奸大惡,也不是什麽好人。但現在,你還怎麽解釋你平日說的,不會參與政治?”蕭漠寒眼中已經恢複了平靜,聲音依然清冷。“是誰告訴我,國家爭鬥,天下政治,無一不是無比的黑暗。一入暗獄,永世難翻?而你現在,卻甘心淪為舒國走狗?還是說,其實你一直是舒國的爪牙?”蕭漠寒嘴角揚起一抹輕蔑的笑容,毫無畏懼地看著欒修。
聽到這話,天劍門主臉色陡變,日月星更是怒氣上衝,心頭按捺不住躍躍欲試。
蕭漠寒嘴角揚起一抹冷笑,他故意說著嘲諷的話,分散著欒修四人的注意力。一手在秦詩雨背上輕撫安慰著她,一手卻已經在暗處悄無聲息地握起了夜魄。
殺氣蔓延。
蟾月首先忍不住這詭異壓迫的氣氛,虎吼一聲,舉刀便衝向坐在地上的秦蕭二人。曜日、魁星對視一眼,也隻好同他一起攻了過來。
夜魄劍瞬間出鞘,青色的身影似矯龍出淵,飛身迎上三人。轉眼間,已交手了數合。
欒修一雙鷹目卻盯視著地上那個女子。隻見她微微笑著,一雙妙目隻是注視著那個青色的人影,卻沒有絲毫的擔憂和畏懼。
欒修劍眉一挑,忽然出手了,一柄金色的劍清嘯一聲,嗡鳴著朝地上那個女子飛去。
“哐當”
墨色的夜魄泛著烏光,迎上了那柄金劍。
場中局勢立刻變成了四對一,欒修的加入使蕭漠寒本來就傷勢累累的身上迅速飛血見紅,而他卻絲毫沒有怯意,繼續對抗著四大高手的進攻。
在他心中,早已沒有退避一詞,隻因為他身後那個叫做秦詩雨的女子。
鮮血不停狂飆著,秦詩雨仍微笑著靜靜看著他。
不是為了自己,就算有再多的高手,他也可以安然脫身吧?
他可以為了她不惜一切的拚命,而她呢?
她為他做過什麽嗎?
秦詩雨笑著笑著,直到眼中笑出了眼淚。
與其兩個人一起死在這裏,不如讓他好好活下去吧。其實齊雅兒那樣極端,隻是因為她很愛他吧?還有孫勒,還有爺爺、巧馨,他們都可以帶給他朋友可以給的溫暖……他,再也不會像從前那麽寂寞了吧?
戰鬥已經白熱化,看著他血染襟袍,眼中的殺氣和執念卻越來越重。
她心中一聲歎息。
其實,戀人能給的,朋友也一樣能給。
與其讓兩個人都死在這裏,不如讓我也為你犧牲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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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寒,記住,你要好好活著!”
場中四人都被這一聲嘶喊震住,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秦詩雨不知何時已經退到了洞後的崖邊,此刻天色微朦,轉眼黎明將至了。一身素衣憑立風中,衣袂飄飄,仿佛即將羽化而去。她手中緊握著那塊非金非銀的鎖片,紅線已斷。從指間溢出,飛舞在風中。
“聽話。”她對著他,微微一笑,退出了最後一步……
“不——”
蕭漠寒一聲悲嘯,縱身躍去,沒有絲毫猶豫跟著那下墜的身影跳了下去。
他沒有發現自己頸中那塊玉玦中的光暈正在飛速流轉……
終於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到懷中,此時兩人已經下墜了兩三丈。秦詩雨淚如雨下,哭道:“你為什麽這麽傻?這麽傻?”
“我說過,即便是追到幽曹冥地,我也永遠不會放手。”清冷的嗓音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看著她肆意微笑,竟滿是幸福,滿是平和。
耳旁風聲呼呼,秦詩雨眼中忽然發出異色,她伸手握起蕭漠寒頸中的玉玦,隻見上麵的光暈竟似要噴薄而出,那個“蘭”字在其中飛速旋轉……
“啊——”痛呼中帶著一絲絕望的情緒,他痛苦地扭曲了麵容。
紅線甭斷。玉玦竟然被她扯下!
“漠寒!……”
驚恐到不可置信,她仍在不停的墜落,而蕭漠寒卻被一根烏光燦燦的金翎箭釘在了上方的山壁上,鮮血像水柱一樣從他身體裏湧出……伸出的手中抓著一片她撕裂的衣襟……輕輕飛舞風中……
她看到,那雙清冷的眸中,此刻盛滿了絕望,眼中自己的身影越來越小……
“漠寒漠寒漠寒!”她根本沒有想著自己是在下墜,也沒有想到自己21歲的生命就此就要歇止,看著他被釘在山壁之上,血流如注,她隻覺得心好痛好痛不停地哭喊著他的名字……
“雨……”
絕望而嘶啞地喊聲已經聽不見,青色的人影已經看不見……從此,即便她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永遠難再見到那個人,永遠難再回到那個清冷又溫暖的懷抱……
…………
永恒的狂華
風火雷電是你暴怒的歎息
看得見麽 江水湖泊
思念如永夜般真誠
纖纖素手中緊握的玉玦光芒大盛,扯斷的紅線,在空中飄曳著……緊緊握著那片鎖片,不肯放手。仿佛握著他給她的一顆赤誠真心。
那光輝將她緊緊包裹其中,隨之墜入了無窮深淵。
當陰陽再臨 當冥魁覺醒
年輕的芳椿 侘傺的孤影
落葉裏密密堆積著相思的罅隙
那裏有我的執念
…………
冥冥中,模糊的詩頌再次響起,空靈如碧霄中的風吟,飄渺似九天上的梵唱。
她心痛如割,腦中“嗡”地一聲,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