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更漏子
那年冬天,山裏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整座大山麵上,像積了一層厚厚的白砂糖,細膩篤實。
玄虎栓整二十歲,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青年,有爹娘,沒老婆,打從出生起就和族人住在這鐵爪峰下的寨子裏,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五十裏內外的市集。他長得也還周正,單隻眼睛大了些,他娘親卻總說這雙眼睛看起來像姑娘家,隻怕以後難討媳婦,沒人肯嫁。春夏時節他同爹娘一道務農種地,到冬天快下雪的時候,就進山打點野獸,順便挖些藥草回來,曬幹了,便拿去寨子口賣。那天,他圍著鐵爪峰轉悠了好大一圈,連隻兔子也沒打著。眼看天色像爛掉的野柿子,一塊一塊大片的變黑,隻好歎口氣,收拾起家夥往住處趕,卻在路上碰到個垂死的陌生人。
山裏樹多黑得早,玄虎栓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周圍已經不剩多少光亮。他摸索著走近去,方才看了個大概。那人生得古怪,火紅的頭發金色的眉,睫毛卻是一半澄黃一半微藍,身上穿著大紅的披風和鬥篷,看模樣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玄虎栓看他流了一地的血,把雪都染得緋紅緋紅,身下的雪已經化了小半,變成了正宗的血水交融。見那人似乎不是本地人,他心中雖然疑惑,卻仍抬手去拖他。他在山腰子裏不遠的地方有個草棚子,還算能遮風雪。原因是年輕人的好強,他總愛在這草棚子裏積攢起打回的獵物,等到足了一定數量,琢磨著已算可觀,他方才趾高氣揚地扛起獵物回家,給爹娘一個驚喜。
等把這個人拖到草棚子裏,他累得氣喘籲籲伸手想去抹額頭的汗,卻發現兩手的手指竟變成了黑糊糊的一團,湊近了看,指甲上還泛著烏黑發亮的紫光。他趕緊跑出棚子去,在門口伸手就在雪地裏捧起一把雪,使勁擦著手,誰知道,不僅擦不掉,反而越擦,那黑色越往上頭去。
“別擦了……你、你過來,我給你解毒藥。”
玄虎栓回過頭來,看見自己拖拉回來的那個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躺在塌架子上半耷拉著眼皮看著自己。他低頭看看漆黑的手,又看看那個人,終於醒悟過來自己是中了毒。連忙跑進屋去,伸手從那人手中捏過顆碧綠的藥丸,咯噔兩下吞進了肚子。又一溜煙地跑出離那人五步以外,方才說話。
“我好心救你,你,你為什麽要害我……”一對眉毛豎了起來,他平日倒是和氣很少發怒,做起這種動作有點不嫻熟。
“我衣服上有毒,你自己要碰的,跟我什麽關係。”那怪人的語氣淡淡,如果不是他聲音太小,玄虎栓就能聽出那話音很不友善,“服過藥就沒事了。”
玄虎栓摳摳腦袋,似乎也沒有什麽話可以駁倒他,反而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是自己去碰別人的衣服,怎麽能怪他。他心思簡單得能用一根木棍捅到底,也沒想想一個人為什麽要穿件有毒的衣服出來走。看著他半躺塌上有氣無力的樣子,玄虎栓才想起,似乎這個人傷的很重。剛才拖拉他到草棚子,已經出了身薄汗,他脫下棉褂子說道:“我去給你找大夫,你等著。”剛走到門口,就被一聲命令式堅決的“不準去”停下了腳步。
玄虎栓訝異地看著他,心想傷這麽重,為什麽不準去?“不看大夫,你怎麽挺過去?”
“硬挺。”那人語氣冷冷帶了一絲嘲諷和薄涼。
“呃……那若是挺不過去?”
那人微微抬眼,有幾分倦怠的意思:“挺不過,你就陪我一起死在這裏吧……”一頓之下他又說,“你去找大夫,他們就會知道我沒死,會找上我來。你還不是一樣得死,你又怕得什麽?”
玄虎栓頓時嚇得麵色蒼白,連聲道:“英雄……好漢……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如何能讓我跟你一起死……我還有爹娘……”
“緣法天定,你救了我。怎知我前世不是就救過你了?”那人似乎不再願意看他一眼,閉上了眼睛。說完這句半晌沒有再說話,連玄虎栓也安靜下來了,他心裏倒有一絲好奇,似乎是想看看這個怪人能不能挺過來。
“好,我陪著你。”
那人聽到這句忽又睜開眼,意識卻有幾分朦朧:“是啊,你陪著我。就我們兩個,你一直陪著我……”
說完這句,真正閉眼睡了過去。沒看見玄虎栓在那裏摸著腦袋,不知他這話什麽意思。
過了幾天,那人就發了幾天的高燒。倒是玄虎栓不嫌麻煩,不停給他擦汗。冰雪易得,拿塊破布給他枕在額上,也能稍微鎮著點熱。隻是不能冰太久,怕冰壞了人,這是玄虎栓的娘親告訴他的。他這幾天總是在想念娘親的熱粥。這個人明明在昏迷中,自己隨時可以棄他而去,他卻似乎不想這麽丟下他下山去,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許是因為答應了那人陪著,又許是因為那人說什麽“緣法”,更或許是隻是因為他好奇,想看看這個人到底能不能挺過這麽重的傷。
後來,玄虎栓給他打了雪水洗去麵皮上的血汙,方才看清了他的長相。玄虎栓發現他竟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細眉長眼,尖小的下巴,有幾分奇異的嫵媚,卻還有幾分不服輸的氣質。鼻子又高又挺,恰到好處的薄唇,竟比寨子裏所有的女人還要好看。又兼給他梳洗了毛發,覺得那紅發,有種絕豔的美。每天的發燒成了那人的必備功課,有時候玄虎栓看他胸口忽然不再起伏,嚇得慌忙俯過去,湊耳去聽他的心跳,卻又不敢碰到衣襟。發燒時的汗有時候浸濕了那人紅色的長發,顏色愈發豔麗,讓玄虎栓想起春雨裏搖曳的紫紅月季,晶瑩皎潔似鍍了層薄釉,四處招搖人的眼睛。
玄虎栓就想,若是讓娘看見自己和他在一起,必定會指著自己的鼻子說:“你看看……你看看……怎麽人家就能生成那樣好看,不定多好討媳婦!不像你,單隻眼睛像女人……”他隻這麽傻傻地想,卻不知道,哪個做娘的會傻到說自己生的兒醜。
那人竟終於挺過來了。玄虎栓看他不再發燒,精神漸複,心頭如同有塊哽了十來日的大石頭砰然落地。閑下來,他就去與那人說話,可那人尖酸刻薄,冷言冷語,淨說些他聽不懂的。
如此不知歲月,山中的雪蓋依舊,已經過了半月光陰。爹娘老了,上不來封雪的山找尋自己,恐怕是會越發擔心。跟那人的相處反而好了起來,那人常常說些奇奇怪怪的神怪笑話,玄虎栓就聽得嘿嘿直樂。後來那人見他神思不屬,記起他曾說家有爹娘,便讓他下山去。玄虎栓卻有幾分舍不得,倒是扭著衣角半天,似乎怕丟下了他,那人在山裏找不到吃食,便會餓死。
那人哈哈大笑,竟把血紅披風一甩,長發飛揚著走出草棚踏進雪地裏。玄虎栓怕他有事,慌忙墜在後麵,卻見那人也不如何判斷方向,匆匆的步子竟似走在自家花園般自如無礙。來到一處大樹之下停住,玄虎栓正訝異他要幹嘛,卻見那人嗖嗖嗖幾下,紅影竟然像登平地一般走在了那顆大樹樹幹上!不等他合上嘴,那人又從樹頂一躍而下,手中竟然提著一隻啞雪雞。啞雪雞不會叫,所以獵人一般發現不了,卻不知道這個人怎麽能夠發現?
等玄虎栓回家看完父母,心中竟似有一根奇藤掛住,左搖右晃也擺脫不了。他知道自己心裏係著那個人了。所以在家裏停留了幾日,就匆匆又上山來看他。那人卻還安好在草棚子裏,竟又將草棚子拓大了一倍有餘,還加置了一些木墩桌凳,倒似有了個家的模樣。屋裏還掛滿了各種珍奇的草藥、醃貨,看起來倒比玄虎栓半年的收獲還要多。
再後來,那人讓玄虎栓做了自己的徒弟,玄虎栓本來一百個不願意,因為他覺得那人看起來比自己年輕。那人說玄虎栓的資質不適合學他的毒藝,倒適合學實打實的童子功。說到這句,那人似乎有一絲失落,竟垂下頭微歎一聲。那人說,自己其實已有50歲年紀,隻因為一次犯錯,才變成了現在的模樣,不然,他可以一直是10歲孩童的模樣。
玄虎栓似懂非懂,卻也不多問,隻陪著那人春秋易去。這一陪就是三年時光,那人教會了玄虎栓武功文學,卻也教給了他心機。但玄虎栓在心裏默默對自己發誓,絕不會對那人用任何心機。
那人給玄虎栓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流江。那時候,他掐著手指,念了幾句詩,玄虎栓記了一輩子。不是為了那幾句詩,而是為了他當時看著自己的那種眼神,和他掐指時微微翹起的蘭花指。那眼神,是悲憫和痛惜的,卻沒有玄虎栓想看到的內容。那指尖雪白纖柔,長長地劃過一道道的弧線,變幻著形狀。玄虎栓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指了。
“虎栓,你爸爸給你取名叫虎栓,這是個好名。也是好命。玄者,墨也,能生陰陽。雲從龍,風從虎,虎栓者,能係風也,是安穩妥帖的好命啊。加上你爸爸希望你能康壯,能伏虎,也是自幼有盼,不失其實。可惜……你係到的,竟是我這猛虎惡獸……你係到的,竟是我這卷狂風……”那人說到後來,就有幾分張狂摸樣。
“遇到我,就是你的命劫。你怕不怕?”那人薄唇輕揚,眼中的柔和,似看著自己的孩兒一般,看著已經看來更顯年輕的玄虎栓,除了關切,多了不知是何的情緒。見玄虎栓堅定搖頭,虎目中似乎對這個師傅愛慕已極,不會因為什麽命劫就有變化。
他微笑著搖頭,仿佛怪虎栓任性。
“虎栓,你還有一次命劫。當你遇到一個末字帶風的人,如果你能離他遠遠的,或可一避。如果你與他親近,必定在三年之內,魂飛命喪。”
他聲音中沒有絲毫波動,似乎在告訴自己徒兒一個不爭的事實。玄虎栓此時蒙昧已開,看著紅發金眉在眼前晃動,聽著他柔軟的聲音,心頭對他口中的算術之事,反而卻絲毫不在意。倒覺得,師傅似乎又在講什麽怪力亂神的故事了。又心想,你陪著我,我還要去親近什麽叫風的人。
“垂蓬鬢,塵青鏡,已分今生薄命。將遠恨,上高樓,寒江天外流。虎栓,從此後,你就叫流江吧。寒江天外流,天外怎能流江?分明是片流雲。風清雲散,你我從此緣盡了。”
記得那人給他取名流江,說了這一通話後。第二天,就從草棚子裏消失了。任憑那天,玄虎栓從山頭到山腳,從山陰到山陽,找了個遍。一路哭喊著他的名字,一路被荊棘刺傷了身體,直到哭啞了嗓子、全身落滿破碎傷痕,卻還是再也沒有看見那片紅雲一般的身影。
玄虎栓永遠記住了那一天。他清楚地記得,他走得那個冬天,下了比三年前的更大的一場雪。那雪掩蓋在鐵爪峰上,就像一層厚實的鹽。因為他嚐了那雪,跟自己的淚水一個味道。
也是那天,他頂著學藝成功的榮譽下山,遍體鱗傷跌撞著回到家裏,喝了娘親煮的一口久違的熱粥。卻分毫,也沒感覺到溫暖。
他終於相信那天師傅跟他說的話,明白他為什麽不辭而別。因為師傅那天說的,他是他的命劫。從那以後,他乖乖改名,叫了流江。直到十多年後有一天,他已經變成了孩童形狀,獨遊天下的時候,遇到一個叫白吟風的人。他看到了他細長的眉眼,絕世的笑顏,他想到了一個人。從那以後,他就跟著白吟風東奔西走,做了舒國四大高手,並為了與日月星雲的其他三人名字相稱,改名流雲。
他還是記得師傅的話,白吟風是他的命劫。可是他不想逃,他為了那人的離去,恨了十多年,他不想再被命運這麽折騰,他想逆天。巧合一般,叫了流雲。確實合該是,風清雲散。
那個像女人一樣清瘦的男子,目光清澈和藹,他溫柔說道“小弟弟,記住,除了你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做你的主人”,他在心裏冷笑了。他怎麽會知道沒有人可以做自己的主人?那片紅影,就是他永遠的主人。白吟風,就是他的主人。雖然這是兩種意義上的主人。而他,隻想在醉無歸一刀解決了他。讓白吟風露出一次,同那人相似地邪魅笑顏。
死的那天,流雲醒過來一次,好像是人們所稱的回光返照。他記得那天,醉無歸裏的人都不見了,他看見了天上飄來一朵紅雲。那人對著自己微笑,紅發燦燦,金眉似陽。他向自己伸出一隻手,如十數年前被教授武藝時一般,流雲的手顫抖著,心中湧上了莫名地暖流。
你看,我終於沒逃過這場宿命。我始終是喜歡風。風清雲散。
垂蓬鬢,塵青鏡,已分今生薄命。將遠恨,上高樓,寒江天外流。這首更漏子,已是我的命。
這一次,他終於沒有叫他師傅,握住那人的手,他輕喚:“慕容夙風。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