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月夕前夜, 萬裏無雲。
十四的圓月清輝灑落, 將四麵八方簇擁著無極宮的樹林映得仿若張牙舞爪的魔物, 令人生畏。
正殿廣場之上,無極子盤坐於一座鮮血勾描而成的大陣之中, 身前卻懸浮著一枚水滴狀的玉墜。
大陣另一處,另外四人分別將靈力注入陣中,戴殷蹙了眉,疑惑道:“宮主, 此法當真可行麽?”
無極子點點頭,自信道:“此陣乃上古陣法,困住一名分神修士綽綽有餘,不必擔憂。”
他頓了頓,隨即眸光一轉, 落在了陣外搓著衣角的兩名少年身上:“徐馳, 你去山洞看好那孩子——書成,你去山門處,將那個清昀引過來吧。”
兩名少年快速點頭,隨即轉身跑走。
一直注視著二人背影的戴凡略一猶豫:“宮主,徐馳那孩子色厲內荏, 書成又膽子小, 為何對他們二人委以重任?”
無極子挑眉:“正因為徐馳色厲內荏,他必然隻敢在洞外停留, 至於書成嘛……老四啊, 看來還是你不了解自己的弟子, 他看上去畏畏縮縮,腦子裏轉的心思可比誰都多!”
空氣陡然陷入沉默,而二人口中的少年之一卻一路小跑,來到了山洞之外。
整座無極宮山頭內部,是一顆大樹,若由正殿進入,便見樹冠,一條密道從正殿通下,則為樹幹,而正殿背麵的山洞之中,則是巨樹的樹根。
徐馳站在洞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內望了一眼,卻沒有聽到想象中的嘶吼聲,反而一片死寂。
他吞了吞口水,卻腳步一抬,輕手輕腳地進了山洞。
甫一踏入,一股陰冷涼風便撲麵而來。月光在入洞三步遠的位置戛然而止,仿佛一道黑暗吞噬的界限。
徐馳腳步顫了顫,卻沒有停頓,反而繼續向洞中走去。
越靠近深處,洞穴之中便愈發寂靜陰冷,少年心一橫,向前飛奔起來。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驟然火光通明。
一個成人高矮的牢籠在空曠的山洞中心格外顯眼,一團瘦削的人影被困頓其中,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徐馳遠遠看了一會,隨即再度邁開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鐵籠邊緣。
看清籠內人影的一刹,他立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幾乎尖叫出聲!
少年赤著上半身,露在外麵的皮膚上色澤卻不盡相同。徐馳知道原因,因為自己曾經為他被挖去皮肉的傷口塗生肌霜,親眼看著新肉從風憫之的傷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來,繼續供宮主與長老們揮霍。
徐馳緩緩蹲下身來,便見他燦金色的空洞眸子正直直盯著自己的右手,整個人一動不動,仿佛石化了一般。
“喂。”
他試探著喊了少年一聲,卻好似往一川弱水中丟了一塊石頭,連水花都未激起便立即沉了底。
見他毫無反應,徐馳歎了口氣,卻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最終掏出一把鑰匙來。
“這是我好不容易偷出來的鑰匙。”
他抬手開起鎖來,邊鼓搗邊小聲道:“我聽宮主他們說過你的事,據說你是從魔修手下撿回來的孤兒……其實我也是。”
“那些魔修毫無人性,玷汙了母親又殺了她……還要掐死我,要不是宮主趕到,恐怕我就活不成了……”
隨著少年的低語,巨大的玄鐵鎖發出一聲脆響,隨即“啪嗒”墜落在地。
徐馳鬆了口氣:“幸好宮主他們沒在玄鐵籠中設置靈力結界,不然我還真開不開。”
他頗有些得意地將手中鑰匙在風憫之眼前晃了晃,隨即拉開鐵籠大門,小心翼翼避開對方手上新生的皮膚,將自他出現便毫無反應的少年從籠中拉了出來。
“我們快跑,”他拽著少年向外跑去,“我知道一條小路,跟正門方向完全相反,師尊他們都在布陣,不會有人發現我們的!”
風憫之還是一聲沒吭,乖巧得像個沒有生命的人偶,任由徐馳拉著便一路跑出了山洞之中。
被洞外輕風吹拂的瞬間,那雙仿若冰封的眼眸卻驟然動了動,望向了空中圓月。
眼底暗色被照亮的刹那,一縷幽綠色火焰悄無聲息地竄起,扭曲跳躍,像是在與原本便存在的鎏金色爭奪瞳仁色彩的歸屬一般。
未央宮中,帳幔垂落。
君無心靜靜看著剛服下魔核仍在昏迷之中的皇帝,眼底平湖被垂眸時的陰影襯得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麽。
倏然,外殿殿門發出被開啟時的吱呀聲。
君無心眸光微轉,便見一隻素白的手將淺金色的帳幔輕輕撥起,一紅一白兩道身影隨之出現。
謝長留的眼圈還紅著,眼底卻再無一絲淚光。
沈知寒立在遠處,看著少年走近龍床時筆直的背脊,隻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什麽不同了。
君無心與沈知寒對視一眼,正要開口,龍床之上的中年男子卻輕咳幾聲,緩緩睜開了雙眼。
“……長留?”
皇帝謝靈軒眸中渾濁終於漸漸消散,倒映出少年薄唇緊抿的小臉來,恍惚道:“……孤沒死?”
謝長留沒有說話,君無心隻好出聲回答:“是璃貴妃娘娘救了您。”
謝靈軒聞言,眸光卻迅速萎靡下來。一絲淚光毫無預兆地從他眼底閃現,隨即順著已經生出皺紋的眼角流下,沒入了已然生出幾根白發的發際。
他閉了閉眼,一聲歎息響徹內殿:“該來的還是躲不過……是孤負了琉璃啊……”
沈知寒沉默地望著謝靈軒黯淡的神光,謝長留卻在聽到他這句話的瞬間一怔,隨即不可置信道:“父皇……您是什麽意思?”
榻上男子苦笑一聲,一直盯著他表情的君無心卻忽然緩聲道:“陛下,其實您很早就知道秦姑娘是魔女了,對嗎?”
謝靈軒沉默半晌,艱難道:“沒錯。”
他有些痛苦地捂住額頭:“從長留出世那一刻開始,孤就知道了……”
君無心默了默,道:“……所以才會將她打入冷宮麽?”
謝靈軒卻搖了搖頭:“將琉璃打入冷宮,並非是孤一時起意。”
“當年孤還是皇子之時,曾與一位江湖師傅修行。因此早就知曉有魔女的存在,自然也曉得若要救治被魔氣侵體之人,必得魔核才行。”
沈知寒低聲道:“所以您早就知道魔女若失了魔核,必然消散世間。因此才會將璃貴妃娘娘打入冷宮,目的便是讓她對您心灰意冷,以此杜絕她將自己魔核取出?”
謝靈軒又沉默下來,隨即低聲道:“可孤還是沒有攔住……”
進殿後一直沉默的謝長留終於抬了起頭,直直盯著皇帝突然有些蒼老的麵容,艱難道:“既然母妃犧牲自己救了您……還請父皇珍重自身,莫要辜負她。”
謝靈軒張了張嘴,還未說話,紅衣少年卻轉了身,直接離開了。
皇帝似乎又憔悴了許多,他長歎一聲,再度合上了雙眼。
“二位都出去吧……讓孤一個人靜一靜。”
君無心與沈知寒再度對視一眼,雙雙離開了內殿。
天已將明,一線天光從皇宮瑰麗的屋簷冒出,映亮了昏暗的宮殿。紅衣少年的身影便在這空曠的殿宇之間煢煢孑立,看上去格外單薄。
沈知寒走出殿門,謝長留的背影便倒映在他清澈的眼底。
他想了想,正要上前,抬腳的動作卻倏然一頓。
——就在剛剛,他感覺到留給風憫之的玉墜被觸動了!
玉墜之中有他的一縷神識,可就在剛剛,一股極為強大的力量卻直接毀壞了玉墜!
見他動作僵在原地,君無心也眉頭一蹙:“清昀道友,你怎麽了?”
神識之力被毀,沈知寒有些頭痛地捂住了額角,卻一伸手,直接抓住了君無心的手臂:“漱月道友,我現在要離開一下,可否勞煩你幫我照看一下太子殿下?”
話音甫落,君無心一愣,謝長留也擰著眉頭回了身:“你要去哪?”
沈知寒微微搖了搖頭:“有很重要的事情……”
他上前扶了扶謝長留的肩膀:“太子殿下,還記得月前我回來與您說的話嗎?”
見對方點頭,他又扯了扯嘴角:“若我後日還未回轉,你便自行去方家找方律,好不好?”
謝長留抿了抿唇,極為緩慢地點了點頭。
得了肯定答複,沈知寒再度深深望了君無心一眼,隨即立刻飛身離去。
離開無極宮的小路根本便是硬生生從斜生的樹叢中硬辟出來的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
風憫之被徐馳拉著一路穿林過葉,赤|裸的上半身卻被鋒利的葉緣割出了細細密密的小傷。
然而他卻似乎毫無所感。
從未有過任何表情的臉上,細長的雙眉竟罕見地蹙在了一起,眸中幽綠火焰時盛時衰,詭異非常。
“快些走,馬上就要到山下了!”
徐馳低聲催促道:“先說好,我放你走,你可絕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除了無極宮我沒地方去了!”
風憫之機械地被他拽著,眸光卻一直盯著他身上的藍白弟子袍,以及長袍後心處一株巨樹的圖紋。
幽綠火光越來越盛,他的表情也越來越詭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終於,火焰猛然一盛,倏然將他眸中燦金色全數覆蓋,一鼓作氣占據了整個瞳孔。
熒綠色瞳孔似乎帶著緩緩幽光,即便在繁茂樹葉將整座樹林遮得沒有一絲亮光之時也活像是兩顆夜明珠一般。
前方便是山下,徐馳心中一喜,正要再催促一下身後少年,整個人卻陡然被一股大力向後扯去!
他驚呼一聲,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頸側便一陣劇痛傳來。他感覺到有溫熱液體從自己體內噴薄而出,下意識抬手想捂,手臂便驟然失去了知覺。
少年被捏著脖子,隻能用眼角餘光瞥見一隻手臂被一隻腕部滿是傷疤的手拋出,遠遠地落在密林之中,發出與落葉相擊時的沉悶聲響。
身體溫度極為快速地冷了下來,徐馳瞳孔緊縮,下意識掙紮,大腦卻再也不能連接自己的身體。
瞳孔幽綠的少年仿若隻知殺人嗜血的魔獸,瘦弱的小身板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將懷中少年的脖頸“咯啦”一聲擰斷,隨即丟垃圾一般手一鬆,直接扔到了一旁。
與此同時,坐在陣法中央的無極子麵色倏然一白,竟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來!
“宮主!!!”
陣法另一側的四人一驚,齊聲道:“您怎樣了?!”
無極子抬袖將嘴角血液抹淨,目光卻極為陰鷙:“混賬!徐馳被殺了!”
戴殷一驚:“怎會?!難道那人從後山來了???”
無極子吐了一口血痰,陰狠道:“不知道!”
他收起靈力,立即起身,隨即運氣全身靈力一把捏碎了手中玉墜:“呸,沒用的東西!”
隨手將玉墜粉末一拋,無極子冷冷道:“老大老二老三,你們兩個隨我去後山看看!老四,陣法已完成,隻待輸入靈力即可,你在這看著!”
被點名的四人對視一眼,立即點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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