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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萬裏丹宵攜手去

  “秋大哥!”


  當廝殺結束,淳於兄妹向著秋意亭飛奔而去。


  秋意亭銀甲染血,神容冷峻,看到飛奔而來的淳於兄妹時,微微綻出一點笑容。


  而後鄧驃校、劉守備、李千戶、田校尉等亦紛紛上前,抱拳行禮,各寒喧數語後退下,指揮著士兵收拾戰場。


  “秋大哥,你可知這回丹城的領將是哪位?”淳於深意神秘兮兮的道。


  秋意亭卻是了然於心,“勿需知會,便能與我配合得分毫不差的,自然是熟知我之人,普天之下除我弟弟意遙外,再無第二人。”


  “啊?”淳於深意瞪目,“原來你知道了?誒,虧得我們還以為你不知道,想賣個關子呢。”


  “哈哈……”秋意亭朗聲一笑,“其實我在景城時便已從陸都統口中得知了意遙隨雲孫至月州一事,雲孫不懂兵事,陸都統又不在,自然就是意遙為他出謀劃策了。”


  “哦,原來是這樣。”淳於深意恍然大悟。


  “不過你們兄弟還真的很了解對方。”淳於深秀也道,“當日秋二哥知道你去了景城後,他馬上就知曉你的意圖。”


  秋意亭沒說話,隻是笑著,神色間帶著驕傲與自豪。


  “咦,秋二哥與辰雪怎的都不見了?”淳於深意望前望後,卻發現沒有那兩人的蹤影。


  “嗯?”秋意亭一聽頓顯訝色,“他們也來了?”


  “是啊。”淳於深意點頭,“這一路上能把山矮子們追得落慌而逃,可全是秋二哥的功勞呢。”


  “不過怎麽沒見他們了。”淳於深秀也掃視著戰場,觸目盡是紫甲將士又或是倒地的黑甲軍。


  “意遙竟然親自來了?他的身體如何受得了長途奔襲。”秋意亭眉頭一鎖,然後一招手,便有一名年輕的侍衛走近。“秋崇,你領人去找二公子。”


  “二公子?”秋崇聽了頓時滿臉驚色,“二公子怎麽到這裏來了?侯爺夫人怎麽會放他出來?”不過他一看秋意亭神色,倒沒等回答便趕緊去尋人了。


  淳於兄妹看著秋意亭的神色不由也有些忐忑,再思及秋意遙的病,一時也難安下心來。“我們也去找找。”


  隻不過他們都沒有找到兩人,倒是秋崇後來從士兵口中打聽到兩人早已離去。於是淳於深意便道,以辰雪的性子,肯定是先回丹城去了。秋意亭聽後沒有說什麽,但心中卻添了憂思,因為他熟知弟弟的為人,若非萬不得已,他決不會做這等“失蹤”之事,隻怕是……


  兩個時辰後,大軍起程,往丹城而去。


  一路上,淳於兄妹倆說著丹城近一月的事,比如那個有時看起來很能幹威嚴有時看起來很草苞的燕州府,又比如算無遺策的秋二哥,又或者那個小醜似的孫都副,隻不過兩人默契的沒有提風辰雪,更沒有提她與秋意遙之事。


  秋意亭聽著,有時候也說一兩件與燕雲孫、秋意遙小時的趣事,一路上倒也不無聊。兄妹倆還說了要投軍追隨他之事,秋意亭一口應承。


  三日後,大軍抵達丹城。


  燕雲孫率眾官員及百姓出城相迎。


  大軍於城外駐紮,丹城百姓自發送來美酒牛羊犒勞將士,雲徹騎眾將領隨秋意亭與燕雲孫領著的丹城眾官員互為見禮,然後便是慶功宴,這一日便是在美酒歡笑中度過。


  而那時,在青陽巷的小院裏,依舊是安靜如世外桃源。


  風辰雪與秋意遙先一日回到了丹城,一路上秋意遙的身體越發虛弱,若非風辰雪一直以內力相護,隻怕已是無法成行。到了丹城後,歇息了一夜,又湯藥補品一進,秋意遙的精神似乎好了一點。


  這日中午,秋意遙喝過藥後,便沉沉睡去。風辰雪將幾日未碰的琴抱出來調弦,因怕發出聲響吵著他,於是轉到另一個房間去。


  趁著無事,燕敘便去了藥鋪抓藥,孔昭去廚房將一碗燕窩粥熬在灶上,以備秋意遙醒來用,然後洗了手,從水缸裏將冰鎮著的一壺酸梅湯提出來。


  房間裏,風辰雪正低首調著琴弦。


  孔昭進門,倒了一杯酸梅湯放在一旁,一邊輕聲道:“姐姐,駙馬已經到了。”她今日上街時,城裏的百姓全都在說這件事。


  “孔昭,那是秋將軍。”風辰雪糾正她的稱呼。


  孔昭吐了吐舌,將酸梅湯往她麵前推了推,“姐姐,先喝碗酸梅湯解解暑吧。”


  “先放著。”風辰雪指尖拔著琴弦試音。


  孔昭看著她,過了片刻,又道:“姐姐,不如我們先離開這裏吧,不然碰上了大公子總是不大好。”她想著,秋意遙與秋意亭是兄弟,而姐姐是秋意亭的妻子,可如今姐姐中意的是秋意遙,這關係可真夠複雜的,若一個不小心暴露了身份,隻怕是一團亂,倒不如早早離了這裏,落得幹淨。


  “過幾日意遙的身體稍好時我們再起程。”風辰雪道。


  “可是……”孔昭心裏有些急切,“大公子既然已經到了丹城,說不定明日他就會來見你,那時候……與二公子一碰麵,這可……”她嚅嚅著沒往下說了。


  風辰雪聽著卻依舊神色如常,淡淡道:“總是要見的,況且意遙也不能與他不告而別的。”


  “那……”孔昭遲疑了一下,然後問,“燕九公子會告訴大公子你的身份嗎?”


  風辰雪手一頓,沉吟子一會兒,道:“燕雲孫不會主動去與意亭說起這事,畢竟那日我已說過我如今隻是風辰雪,他知我已不可能再回去帝都,自然不會將我的身份告知意亭徒增煩擾。”


  “喔。”孔昭稍稍放心。想了片刻,她又問:“那二公子呢?”


  風辰雪挑了一下琴弦,頓“淙”的一聲輕響,音清且沉。於是她取過一旁的帕子拭了拭手,然後端起酸梅湯,飲了幾口,才道:“意遙敬愛他的兄長,又怎願以此事來傷他。在他許我餘生之時,他便已將帝都的梏桎盡數拋開。”


  聽了這話,孔昭總算是放下心來,道:“隻要姐姐身份不給大公子知道便應該沒啥事了。”


  風辰雪放下瓷碗,默然了片刻,她才靜靜道:“他知道又如何,我與他終隻是擦肩而過的無緣之人。”


  呃?孔昭聞言看著他,想起俊美偉岸的秋意亭,忍不住問了存於心間很久的疑問,“姐姐,你……就一點也沒對駙馬動過心嗎?”


  聞言,風辰雪頓然沉默,起身走至窗邊,目光望向窗外,神思怔仲。許久後,她幽幽一歎,道:“若當年,與我成親的是他,我如今便該是他的夫人,與他也該是一對互為欣賞敬重的恩愛夫妻吧。那樣的生活,予宸華來說,未嚐不美滿。隻是,世間的事不能回頭,宸華已逝,自然與他之緣份亦斷。如今的風辰雪自在快意,與他靖晏將軍,已是兩個天地之人。”


  孔昭看著她,自然也看得她麵上一閃而過的恍然。垂下頭輕輕歎息一聲,沒有再說話。


  大軍在城外駐紮,秋意亭本是要與大軍一處的,不過燕雲孫卻拉著他一起住到了都副府。經過一日的喧鬧,直至夜幕降下時,兩人才得閑坐在院子裏共品一壺清茶。


  “雲孫,意遙呢?”整個白日,秋意亭都沒有見到風辰雪與秋意遙,這刻隻兩人在,自然就問了,“他身體怎樣?我知道你笨,那你讓他給你出出注意就行了,怎麽還讓他領兵奔襲?他那身體哪受得了。”


  “誒,你可別怪到我頭上。”一聽秋意亭的口氣燕雲孫趕忙撇清關係,生怕撇晚了,秋意亭的拳頭又落在他臉上了。“這是意遙自己要求的,你也知道的,你們兄弟一身功夫,我可沒本事強求你們做什麽的。”


  “哦?”秋意亭狐疑。他這弟弟他是知道的,從小到大,從來不出風頭,總是鋒芒盡收的一個人,這回怎麽會主動要求領兵了?而且他爹娘怎麽會同意他到這麽遠的月州來?

  燕雲孫正想著要怎麽解釋,耳邊聽得腳步聲,轉頭一看,便見燕辛領著淳於兄妹來了。


  “秋大哥,燕州府。”兄妹倆打一聲招呼。


  見到他們,秋意亭自然想到了風辰雪,於是問道:“我許久未見辰雪,她如今可還在丹城?”


  一聽這話,淳於兄妹僵了僵,不自覺的便把目光望向了燕雲孫。


  秋意亭見此,不由也望向燕雲孫,隻不過眼中盡是費解。


  燕雲孫敲了敲茶杯,想著遲見早見總是要見的,況且秋意亭這樣的人又能瞞他什麽呢。於是道:“我正要告訴你呢,這都副府裏人多事雜,不利意遙養病,風姑娘住的院子安靜,所以意遙便住在那邊。”說著他站起身,“你擔心著意遙的身體,那這刻我便領你去看他,順道你也見著風姑娘了。”


  秋意亭聽了這話,心頭不知怎的生出一絲怪異的感覺,但他沒怎麽在意,隻道:“好。”


  於是四人出了都副府往青陽巷去。


  天幕上弦月如鉤,長街上華燈初點,三三兩兩的路人絡繹不絕,今夜的丹城沉浸在歡慶喜鬧之中。


  四人走在街上,竟是沒有一人說話,安安靜靜的。


  一路到了青陽巷,還在巷口便聽得隱隱的琴聲傳來,秋意亭聽了頓神情一振,腳下不由加快了幾步,走在了最前頭。這等清雅的琴聲,他曾多次耳聞。遁著琴聲走去,便看到前方有一座小院,院門是虛掩的,從門縫裏瀉出一線燈光,那悠悠琴聲便是從裏傳出。


  於是秋意亭示意幾人放輕腳步,以免打斷院中人彈琴,他悄悄走近院前,然後輕輕推開院門,頓時燈光迎麵撲來,琴聲清晰入耳。然後他看到院子中亭亭開著一樹白色的珍株梅,瓊雪似的花樹下,一素衣女子螓首低垂,正凝神彈琴,素手輕拂,清音如水。


  那刻,他頓住了腳步,就站在門前靜靜的看著那低首撫琴的人,下一刻,撫琴之人螓首微抬,那一刹,他隻覺天地俱靜,萬物俱消,他眼中有她,他耳中有花落之聲。


  夜沉如墨,明燈似星。


  他站在門口,靜靜地聽琴,靜靜地看她,忘然身後之人,忘然天地萬物。


  晚風拂花,幽香染袂,素容如月,琴曲清和。


  當一曲終了,他悠然醒轉,抬步入門,正欲喚她,卻見她側首看向左方,那時刻,廊上的燈光灑落,照得她容華似水,目光繾綣。


  他一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頓有冰水淋頭。


  廊前橫著一張竹榻,榻上倚臥著一名男子,眼眸微闔,神色怡然,似乎還沉浸在琴曲之中。燈光清晰的照出那人如畫的眉眼蒼白的麵色,那是他熟悉至深的人,他的弟弟秋意遙。


  他木然站在門口。


  身後三人自也是看到了院裏的情形,淳於兄妹看著秋意亭的神色不知是進是退,而熟知內情的燕雲孫隻能暗自歎氣。然後他抬手叩了叩院門,才將那沉在自己天地裏的兩人叩醒。


  風辰雪與秋意遙移眸,一眼便看到院門前的秋意亭,頓皆是一怔。


  然後,秋意遙緩緩扶著竹榻起身,喚道:“大哥。”


  風辰雪亦起身,淡然看著秋意亭。


  秋意亭移步入內,看看風辰雪,又看看一臉病容的弟弟,忽然間希望自己方才看到的隻是幻覺。


  “意遙,你今日可有好點?”燕雲孫搖了搖折扇,作出一派從容地打著招呼,“意亭知道你在這邊養病,所以要來看看你。”接著又看著辰雪道:“辰雪,你與意亭也早就相識,不用我介紹了。孔昭呢,我還掛念著她煮的茶呢。意亭,你呆站著幹麽,辰雪是美人,可也不用看得發呆呀,不過你看她與意遙站一塊,是不是金童玉女呀。”


  秋意亭聞言,太陽穴突突劇跳,側首看著燕雲孫,目光如劍,“雲孫,聽說你當年曾在街上攔著宸華公主的玉輦,隻為看她一眼。”


  這一語頓讓風辰雪、秋意遙、燕雲孫齊齊呆在當場,淳於兄妹則疑惑,不解秋意亭怎麽突然說這話。


  “意亭你……”燕雲孫驚鄂至極地看著他,難道他竟是知道風辰雪的身份?他知道了?

  秋意亭走近兩步,看著花樹前容華絕世的人,心頭一澀。轉頭,看著廊前的秋意遙,輕聲的清晰的問:“意遙,你知道她是誰嗎?”


  秋意遙麵白如紙,眸中一點微光如風中燭火,他迎著秋意亭那明利如劍的目光,輕輕點頭,“知道。”


  秋意亭心頭如釘了支鐵釘,一瞬間鮮血直流痛不可當,他固執的重複問一句:“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誰嗎?”


  這一句問出,秋意遙身形一晃,但他扶著榻站穩了,形銷骨立如一竿淩雲碧竹,雖承著千斤內疚百般痛楚亦不折節。他看著兄長,一字一字的道:“大哥,我知道。”


  那一刻,秋意亭眼中閃過失望、憤怒、悲傷,可他克製著,隻是沉默地看著他自幼疼愛的弟弟,心頭窒痛難當。


  院中氣氛凝結,燕雲孫呆立一旁不敢開口,淳於兄妹驚鄂著,心裏似懂非懂。


  許久,秋意亭移眸看向風辰雪,她亦靜靜看著他,他的目光複雜,她的目光清冷如故。對視半晌,秋意亭驀然轉身,大步離去。


  “秋大哥?”


  淳於兄妹喚一聲,卻未能喚住人,眼睜睜看著他頭也不回離去,又回頭看看神色複雜的秋意遙、風辰雪,兩人心頭驚奇、疑慮不斷。


  “唉。”燕雲孫歎氣一聲,“意遙,你別擔心,我去看看他。”說罷也轉身離去了。


  淳於兄妹見他也走了,一時不知是走是留的好,站了片刻,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孔昭與燕敘一人抱著幾個紙包回來了。


  “咦,你們來了呀。”孔昭招呼一聲,“幹麽都站著?”


  孔昭的聲音打破了院中凝結的靜默,風辰雪移步廊前,略帶憂心的看著秋意遙。秋意遙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沒事。”他的手冰涼,但握得穩穩的緊緊的。


  於是風辰雪心頭一鬆,輕聲道:“你該喝藥了,進去吧。”


  “嗯。”秋意遙頷首,於是兩人進屋。


  院子裏,孔昭則對淳於兄妹道:“快幫我接著手中的東西,告訴你們,今日你們可有口福了,我買了些可入菜的藥草回來,等下便做幾道可口的藥膳給你們嚐嚐。”


  盡管淳於兄妹心裏頭疑慮萬千,可也知道如若他們不願說,那便問也問不到,所以此刻聽說了孔昭要做藥膳,於是便暫且丟開那些,兩人接下藥包,與孔昭、燕敘一道去了廚房。


  卻說燕雲孫追出小巷,早已不見了秋意亭人影,不過他也沒費心去找,而是直接回了都副府,走到後院,吩咐燕辛找了架梯子來,然後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果然見前方飛簷上一人獨坐。他小心翼翼的踏上屋頂,再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然後在秋意亭身邊坐下。


  側著頭看著秋意亭,那張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與他自幼相識,所以他知道這張沒有表情的麵容下有些什麽。想著那刻在小院裏他明明失望憤怒,明明心痛非常,可他竟能忍下所有情緒也不肯出言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修養,亦感歎他對弟弟的一片顧全疼愛之心。隻是,一想起他何以會有今日,想起自己的隱憾,於是心裏的感覺便複雜怪異,忍不住要刺刺他。


  “誒,意亭,剛才那個美人就是宸華公主,那等容色可真謂傾國傾城啦。”


  秋意亭沒有反應。


  “那樣的氣度風華,有人便是做夢都是夢不到的,你小子可真是有福氣呢,竟然可以娶到這樣的美人做妻子。”燕雲孫的語氣裏滿是羨慕向往。


  秋意亭依舊沉默。


  燕雲孫繼續道:“而且這樣的佳人難得的是蘭心慧質內外通透,真真是舉世無雙啦。”


  秋意亭終於轉過頭看他,目光冷冷的,但依舊沒說話。


  燕雲孫再接再厲,“可惜的是呀,你竟然與這樣的佳人生生錯過,而如今這佳人卻喜歡上你的弟弟。”他笑吟吟的看著麵色僵硬的人,“喂,你這刻是什麽感覺?是慶幸呢?還是後悔呢?是歡喜呢?還是難受呢?”


  秋意亭還是沒有說話,他隻是一拳揮了過去。燕雲孫趕忙躲,隻是四肢不勤的他又怎麽躲得過皇朝第一將的拳頭。“唉呀!”一聲慘叫,燕雲孫撫著眼眶,另一隻眼睛頓痛得湧出了淚水,他滿臉怨屈的看著秋意亭。“君子動口不動手!先生難道沒有教過你啊!”


  “你不就想招我打你一拳嗎。”秋意亭冷冷一哼,轉過頭,繼續望著腳下丹城連綿的屋宇。


  “你下手就不會輕點嗎?我現在可是堂堂州府大人,明日給人看到了,我麵子往哪擱呀。”燕雲孫揉著眼眶,也不知道青沒青。


  秋意亭沒有答話。


  燕雲孫看著他,半晌,他輕輕歎一聲,道:“我知道你小子現在心裏難受著,估計是從出生到現在最難受的一次。”


  秋意亭還是沒說話,隻是唇角抿得緊緊得。


  “活該。”燕雲孫忍不住又唾了他一聲,眼見秋意亭眉角跳動,他趕緊又道:“我與你說說他們吧。”


  秋意亭沒吭聲。


  燕雲孫放下揉著眼眶的手,靜了片刻,才開口道:“當年,你與宸華公主的婚期一延再延,最後弄得意遙代你成親,再弄得如此局麵,說起來真的隻能怪你自己。”


  秋意亭繼續如雕像般坐著。


  “你這刻或許在想,他們是不是有了私情所以假死離開,然後約在了這丹城會合?”燕雲孫看著前方淡淡的問道,自然秋意亭沒有答他,但他也不需要秋意亭的答複,自顧道:“這刻你冷靜了自然不會如此想了,但不能否認當時知曉的那一刻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因為……”他歎一聲,“我當時也這般想過,隻是過後想想意遙的為人,便知他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轉頭看了看秋意亭,“當年你在墨州大敗元戎回到帝都時,正是安豫王府發生大火之日,也是你與公主錯過的時候。人雖死了,但那些風言風語你定也是聽到過,不過想來你不會往心裏去。”他頓了頓,然後道,“當年公主在白曇山上走失,是意遙冒著大風雪把她找了回來,同生共死之刻,他們有沒有生出私情,你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們並未有背叛你的念頭,因為回到帝都不久,公主便薨於火中,全天下的人都以為她死了,包括意遙。”


  秋意亭這刻回想三年前的事,那日他回到侯府,便見家中亂成一團,母親更是垂淚不止,一是因公主的死,二是意遙咳血昏迷。如今再想,豈不知意遙就是因為聞知了公主的死迅急痛攻心所至。


  “意亭。”燕雲孫喚他一聲,清朗的聲音裏帶著憂愁與哀傷,“意遙已經活不久了,你該看出來了。所以他讓我出麵,假借尋醫之名帶他離開帝都,因為他不想你爹娘親眼看著他死,他怕他們承受不了。意遙這麽個隻會為別人著想的大傻瓜,又怎會做出令侯府蒙羞之事,又怎肯做出對不起你對不起侯爺夫人的事。”


  秋意亭胸口一窒。


  “到了月州不久,便有了丹城之事,他主動要求來丹城,他跟我說,他是侯爺自戰場撿來的,所以他的歸處便也該在戰場。”燕雲孫聲音幹澀,“天知道是什麽樣的孽緣,他在這裏偏偏又遇到了公主。意亭,我聽說公主之所以回到丹城還是你說動了的,那你便更該清楚他們的相遇是有意還是無意了。”


  秋意亭心頭一堵。想起那一夜他勸說風辰雪來丹城,他是想著有她在,丹城定可安然,當他踏平山尤再與她在此會合,那刻便是他與她相認,他向她致歉,向她訴說衷心的最好時刻。可……可又怎能想到,卻是他把她送到了意遙的身邊,親手促成了他們的相遇。


  “他們之間,到底是當年在侯府生了情,還是當日在白曇山生了情,又或是在這丹城裏生了情,我們不得而知,可是……”燕雲孫歎息,“意亭,你自然也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句話的。”


  秋意亭一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喃喃念著,一時間,竟是悲酸難禁。他當然知道此話,隻是從不曾在意,而今,卻是親身體會,才知是如此無可奈何。


  燕雲孫沒有再說話,兩人靜靜坐著。


  月色朦朧,夜沉如水。


  許久後,秋意亭的聲音忽然響起,在寂寞的夜空下清晰而略帶茫然。


  “若當年,與她行禮的是我,卻不知今日會是何模樣。”


  燕雲孫一愣,靜了片刻,道:“可能……你們的兒子都能扛起你的龍淵劍了。”


  秋意亭聞言頓時“哈哈哈……”放聲大笑,又漸漸的變成“嗬嗬嗬……”的低笑,再後來,那笑聲便沉沉的如遠處凝重的夜色。


  燕雲孫隻是靜靜看著他,未出聲阻止,亦未出聲安慰。


  笑了一會,秋意亭終於收聲。


  “雲孫,你看辰雪如何?”


  “嗯?”燕雲孫又是一愣,沉吟了片刻,才道:“才色勿需多說,隻是……”他又頓了一下,然後才略帶悵恍地道:“有她在的地方,總是格外的靜,看著她,便心神安寧恬淡,似乎世間事皆在九宵之外,又仿佛是天地萬物皆在胸懷。既有無牽無掛之愜意,又有一切在握之滿足。”


  “原來不是我一人如此感覺。”秋意亭悵悵歎息,“這世間,原來真有能左右人身心意誌之紅顏。”


  燕雲孫驀然心驚,轉而又自嘲一笑,自己這一身官袍不就是因此而來嗎。


  “紅顏傾國,非紅顏之錯,不過是戀上紅顏之人意誌不堅才釀成大錯。”秋意亭仰首望向天際,無垠的夜空上,弦月繁星顯得如此的渺小。


  燕雲孫聞言頓然明白,側首看著他,一時間心頭竟不知是敬佩還是惋惜。


  “兒女情,英雄誌,總較長短,總是一得一失。”秋意亭麵色已然淡定,隻眼中一點惆悵。


  燕雲孫沉默,看著身旁的至友。


  舍兒女情而握英雄誌,是他之真心,又或隻是他的借口。他與意遙兄弟友愛,意遙肯為成全他這兄長的功業而不顧身體長途奔襲追敵,而他這兄長又何嚐不能割愛以成全弟弟的姻緣。隻是……放棄風辰雪那樣的女子,是怎樣的無奈痛心,這世上,也隻他能明白。


  他驀然起身,道:“意亭,我們喝酒去。”


  “不喝。”秋意亭卻是平靜地拒絕。


  “喂,本公子降貴紆尊陪你這失意人喝酒是你福氣。”燕雲孫伸手去扯他。


  “失意醉酒是懦夫之為。”秋意亭穩坐如磐石。


  “你!”燕雲孫咬牙,瞪著他半晌,最後隻能泄氣的坐下。


  於是,兩人便坐在屋頂上,吹著夜風,看著星月,各自沉思。


  而在那刻,青陽巷的小院裏,孔昭做了幾道美味的藥膳,又取出一壇梨花釀,幾人便在院中就著月色細細品嚐。秋意遙在院中坐了一刻,夜風吹得有些咳,便入屋歇著去了,餘下幾人繼續。


  酒到酣時,淳於姑娘問:“辰雪,你真不喜歡秋大哥?”


  風辰雪看她一眼,沒有答話。


  但淳於姑娘自是看懂了她的意思,於是大是不解,“為什麽?想想秋大哥一個月便踏平一國,那是何等的英雄,你竟然不喜歡?”


  風辰雪依舊不予理會。


  淳於姑娘酒勁上頭,不由歎息連連,“我倒是很喜歡秋大哥的,可惜他隻喜歡你。”


  聽得這話,風辰雪、孔昭、燕敘便是淳於深秀都是一怔,齊齊把目光移向了淳於姑娘。


  被三人目光一看,淳於姑娘一揚下巴,沒一點不好意思的模樣,道:“喜歡秋大哥那樣的英雄,隻能說明本姑娘眼光好!”


  “噗哧!”孔昭最先捂著嘴笑了起來。


  風辰雪神色未變,燕敘移開了目光,淳於深秀看著自家妹子有些哭笑不得。


  “深意,既然你喜歡大公子,那你便和他說去啊。”孔昭眼珠子轉了轉。


  “唉!”淳於深意長歎,一把趴在桌上,指著風辰雪,“你看看,論才論貌我沒一樣及得上辰雪,有辰雪站在這裏,秋大哥怎麽會看上我。”


  “噢。”孔昭忍笑點點頭,“你和我姐姐來比,那還真的沒法比。”


  風辰雪看著眼中已有些醉意的淳於深意,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輕淡而清晰地道:“為什麽要怪有另一個人,為什麽你不能做到讓他非你不可?”


  一語入耳,淳於深意頓從桌上撐起腦袋,呆呆看著風辰雪。


  風辰雪卻沒有再說話,起身,衣袍蹁躚間,人已進屋去了。


  院子裏,淳於深意依舊愣愣地坐著。


  孔昭看著她,於是又捂嘴笑起來。


  淳於深意回過神來,瞪她一眼,道:“等你哪天喜歡上誰了便輪到我笑你了。”


  孔昭聽了,道:“我最喜歡的便是姐姐呀,難道你也要笑不成。”


  “此喜歡非彼喜歡。”淳於深意眼一翻,“你總不會一輩子守著你姐姐的,等你成親了,你最喜歡的便是你的夫君了。”


  孔昭卻是連想也未想便搖頭,“我一輩子都會陪在姐姐身邊。”


  那話平淡中帶著一種理所當然,讓在場三人都是一怔,他們並不知孔昭的身世,並不知她人生中隻有一個風辰雪,所以並不能理解她對姐姐的這種依戀。


  於是淳於深意擺出一副比她大所以懂得比她多的姿態,道:“我娘說過,人總是要成親的,總要有自己的家人、兒女,那樣的人生才是圓滿的。”


  “我陪在姐姐身邊覺得很滿足啊。”孔昭卻是道。


  “唉,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成親,所以你不知道,成親了你會覺得日子更加的圓滿有滋味,就像我爹和我娘一樣。”淳於深意繼續勸說。


  孔昭想了想,“那倒是。”於是淳於深意頗是欣慰的微笑,可孔昭下一句話卻是,“成親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但我現在就能知道的是和姐姐在一生活我覺得很歡欣很滿足,一輩子這樣就很好了。”


  於是三人又是一怔,想著難道這小姑娘真一輩子不成親就守著姐姐過日子了。


  孔昭皺了皺鼻子,又道:“況且若真需要成親,姐姐會幫我考慮安排的,我用不著操心。”


  於是淳於兄妹便覺得自己剛才完全是白操心,就是嘛,有風辰雪在,孔昭的事用不著他們操心。而燕敘看著月下孔昭那張嬌美的麵容,心頭驀地一跳。


  四人繼續喝酒閑話,直至深夜,淳於兄妹才告辭離去。


  第二日,淳於深意一覺醒來,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於是用過早膳後便去了都副府。一到那,隻見燕雲孫撐著頭一臉瞌睡的喝著茶。


  “秋大哥呢?”


  燕雲孫抬了抬眼皮,打了個哈欠,“不知道,一早就沒見人影。”


  “喔。”淳於深意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


  “你找他有事?”燕雲孫又打了個哈欠,昨夜吹風太晚,結果隻睡了一個時辰。


  “秋大哥昨晚走得太早,都忘了‘蒼涯花’的事了。”淳於深意灌下半杯茶水。


  “什麽‘蒼涯花’?”燕雲孫沒怎麽在意,繼續與瞌睡蟲對抗。


  “聽說是什麽稀世靈藥的。”淳於深意答道,“還有個什麽‘鳳衣草’聽說也很靈的,不過那個沒見過,隻那‘蒼涯花’辰雪搶了山矮子們的,然後嫌它太醜太臭便給了秋大哥。”


  燕雲孫一愣,然後精神一振,問:“你說‘蒼涯鳳衣’?意亭有這個?”


  “‘鳳衣草’有沒有我不知道,但‘蒼涯花’確實在秋大哥手上。”淳於深意道。“我今日一早想起來,這藥不正好給秋二哥治病麽,辰雪這麽久都沒提過,隻怕她也給忘了。”


  燕雲孫眉鋒輕動。風辰雪從未提過?她當初將那藥給了意亭,隻怕就是想著意亭帶回給意遙治病了,隻是沒想到她自己會在丹城與意遙相遇,而這刻,他們又怎麽會去問意亭要那藥呢。


  “我去青陽巷看看,說不定秋大哥已在那邊了。”淳於深意將茶杯一放便走了。


  身後,燕雲孫慢慢的倒一杯茶,“‘蒼涯鳳衣’麽……”喃喃念一句,然後輕歎一聲,當年朝晞帝亦服過‘蒼涯鳳衣’呢。


  秋意亭並未去青陽巷,而是去了城外大營,直到日落時分才出營回城。


  入了城門,他慢慢走在大街上,漫不經心的看著街旁的店鋪行人,忽然間心念一動,然後側首,便見風辰雪立於三丈外的街邊。烏鬢素容,隻是靜靜站著,卻自有光華流轉,令周圍一切黯然失色。


  他走過去,看著她,心頭頓然澀重。


  “意亭。”風辰雪平靜地喚他一聲。


  秋意亭心口一鬆,她沒喚他秋將軍,亦沒喚他大公子,總算未將他視作路人。看看天色,他道:“辰雪,陪我賞一回落日如何?”


  “好。”風辰雪答應。


  於是兩人並肩漫步在長街,皆是風采絕倫之人,自然引得街上行人紛紛注目連連讚歎。兩人悠然而行,走過長街,走過石橋,走過巷道,然後便到了北門外。


  走出城門半裏的樣子,便可見一處湖泊,湖泊的對麵是村莊,兩人在湖畔停步,清澈的湖水倒映著豔麗的晚霞與蒼翠的久羅山,湖邊雲杉環立,腳下開著一些無名的野花,十分的清靜怡人。


  站在湖邊,兩人靜靜的沒有說話,暮風吹拂,送來幾絲涼意。夕陽掩映下的村莊靜美如畫,雞鳴犬吠聲隱隱傳來,屋頂上炊煙嫋嫋,田徑上歸人匆匆,看著如此情景,才曆過戰事的兩人,不覺皆生安寧靜好之感。


  “辰雪。”許久,秋意亭忽然出聲喚她。


  風辰雪轉頭看他。


  “若當年是我與你行禮,那麽今日此刻便該是年年久久。”秋意亭側首看著她,想看清那雙眼眸中任何一絲變化。


  那雙眼眸清透灩瀲如眼前湖泊,聞言的瞬間微瀾輕晃,下一瞬,靜如明鏡,移首,望向了半空的炊煙。“意亭,不再有當年,因為當年已經過去,時光不能重流,你我亦不能回頭。”


  聞言,秋意亭心頭翻湧,不能平靜,凝視著身旁的女子,失落而無奈。“辰雪,隻因我錯過了,晚到了。”


  風辰雪靜默,目光渺遠的看著前方,良久,她輕輕啟口,“我們三人,是緣深,是緣淺,或隻有上蒼知曉。可是,意亭,我與意遙無論相隔多遠,我們都離彼此最近。”


  秋意亭胸口一窒,頓不能言語。


  風辰雪自袖中取出那支金筆簪,“意亭,這個還你。”


  秋意亭垂目,怔怔看著那支金簪,心頭一片澀苦。當日他悄悄買得此簪,離別之際插在她的鬢間,即有求偶之意,亦有暗示之意。他知道她就是他的妻子宸華公主,可既然她已重生,那這一次,她是宸華也好,是辰雪也好,他親自向她求婚。如今她果然是要還給他。


  金色筆簪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的華燦耀目,握在那瑩白的纖手中,金華玉韻,相得益彰。


  “這支筆簪便當我為弟弟下的聘禮吧。”


  風辰雪一震,抬首看著他,眼前的男子沐在霞光之下,英姿雋永,如神邸降臨。


  “辰雪,這支筆簪便當我為弟弟下的聘禮。”秋意亭的聲音裏有淡淡的悵然,有平靜的釋然。


  良久,風辰雪垂首,然後攤開的手掌輕輕攏起。


  秋意亭看著,有酸澀,有歡喜,“辰雪,我為你戴上此簪如何?”


  風辰雪凝眸看他,靜默無語,許久,她輕輕頷首,“好。”


  秋意亭自她手中取過筆簪,插入她的鬢間,端視片刻,然後輕聲道:“辰雪,這支筆簪是我為你戴的。”


  聞言,風辰雪止不住心間幽幽一歎。


  “辰雪,你這歎息可是為我?”秋意亭凝視她,然後唇邊慢慢揚起一絲淺笑。


  風辰雪未答,隻是轉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兩人離開湖畔回到城裏,走過巷道,走過石橋,走過長街,當同行的路走到盡頭時,一往左,一往右,分道而行。走出一段,秋意亭回首,看那道纖影漸行漸遠,慢慢淹於暮色。


  夕陽落下,夜幕降臨,星月初升。


  秋意亭回到都副府,燕雲孫見他回來,似乎欲言又止。但秋意亭沒有理會,用過晚膳,回了房中,過得一刻,便又出門了。燕雲孫一見他出門,馬上便跟了出來。走了不過兩刻,兩人便到了青陽巷。


  “唉呀,你果然是來看美人的。”燕雲孫折扇一合,便搶在前頭叩門。


  開門的孔昭一見門外的兩人,先是欣喜,然後便是緊張。


  “孔昭小美人,你姐姐在嗎?”燕雲孫跨步入門,“區區一日未見她,甚為想念呀。”


  “在。”孔昭答道,看著秋意亭,還是招呼了一聲,“大公子請。”


  秋意亭淡淡頷首,入內。


  “姐姐,燕州府和大公子來了。”孔昭衝著敝開的廂房裏喚一聲,然後便領著兩人進去。


  房裏,秋意遙正在喝藥,風辰雪在一旁看書。


  聽得兩人來了,秋意遙放下藥碗起身相迎,“大哥,雲孫。”


  “你們來了。”風辰雪將手中書放下。


  秋意亭看一眼秋意遙,再看那喝了一半的藥,道:“把藥喝完了。”


  秋意遙順從的端起藥碗。


  風辰雪看一眼燕雲孫,往外走去,燕雲孫會意,跟在她身後出門。


  房裏,秋意遙喝完了藥,抬頭看著身姿偉岸的兄長,心頭有很多的話想向兄長說,可此刻兩人麵對麵時,卻覺得無論什麽話都是多餘的,都隻會是借口推托,於是喚一聲“大哥”便沉默了。


  秋意亭看著弟弟,心裏實在是恨不起來惱不起來,隻能輕輕歎一聲,“你在我麵前拘什麽禮,坐著吧。”自己也在榻前的竹椅上坐下。


  秋意遙依言坐下。


  “不過幾月不見,你便將自己弄成這樣,若爹娘看著,又該心疼了。”看著弟弟形銷骨立的模樣,秋意亭忍不住心疼起來。


  “大哥。”秋意遙心頭又澀又痛,“我愧對你。”


  聽著這話,秋意亭微微一頓,然後平靜地看著弟弟,“既是如此,那你還要這樣做?”


  秋意遙看著兄長,靜靜的看了一會,然後從容道:“是。”


  “即算是拖著這樣的病弱之軀?”秋意亭又道。


  秋意遙眼中有痛,可臉上有著淡淡的絕然無悔的笑,“是的。”


  “能聽你這般說,我倒是放心。”秋意亭歎息一聲。


  “大哥。”秋意遙心頭又是一澀。


  秋意亭起身,慢慢踱步至門前,看著院子裏隨興而談的風辰雪、燕雲孫,凝視片刻,他才悠然開口,“你、我、宸華,三人因姻緣相糾,是我與宸華無緣,那場大火便已將一切斬斷。爾後,你、我、辰雪,我們相逢相識,辰雪中意的是你,依舊是我與她無緣。”他轉身,看著弟弟,“意遙,你與辰雪是兩情相悅,你沒有什麽需要愧疚的。認真說來,是我愧對你。這些年,我征戰在外,把家把爹娘都拋給了你,是你連著我的那份一起,盡心盡力地照顧爹娘,讓他們得享天倫。”


  “大哥。”秋意遙搖頭,“爹娘視我若親子,百般疼我,我盡孝道是應該的。大哥自小就維護我照顧我,還因為我老是和人打駕,因為我而被爹爹打罵……而我卻未為大哥做過什麽事,而如今還……”


  “意遙。”秋意亭移步近前,看著弟弟,心頭苦澀之餘,又是無奈又是疼惜,“雲孫老罵你是個軟心腸的笨蛋,我以前雖老駁他,可我心裏還真認為他沒罵錯,你真是個軟心腸的傻瓜,從來隻知道為別人著想,從不為自己打算。”他抬手拍了拍弟弟的額頭,“你是我弟弟,被人欺負,我自然要保護你,要為你報仇,就如同你願為我拖著病體日夜不休的苦思破陣之策一樣,我們是親人,維護照顧對方是理所當然的。”


  “大哥。”秋意遙抬手拉住兄長的手,沒有放開,緊緊的攥著,臉上欲哭欲笑。


  秋意亭捏捏弟弟的手,然後放開,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玉瓶,“這個是給你的。”


  秋意遙接過,“是什麽?”


  “蒼涯鳳衣。”秋意亭淡淡道。


  秋意遙手一抖,驀地抬頭瞪大眼睛看著兄長。


  看著弟弟那副樣子,秋意亭由不得一笑,道:“這‘蒼涯鳳衣’乃是蒼涯花與鳳衣草兩藥製成,前者是辰雪為你搶來的,後者是在我從山尤王宮取來的,並讓王宮裏的禦醫製成了藥裝在這瓶子裏。我聽聞這能治百病,隻願你服了後,從此便病痛全消壯壯實實的。”


  “大哥……”秋意亭哽咽,心頭感動愧疚悲楚皆有,看著兄長,無以成言。


  “意遙,你好好的,我與爹娘才會安心。”秋意亭歎息道。


  “大哥!”秋意遙心緒激動,想說我此生能為秋家之子實為幸事,想說我們下輩子還做兄弟,可是話到嘴邊,卻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資格。


  秋意亭卻似乎知道弟弟的心意一樣,他眷念地看著弟弟,聲音溫柔,“意遙,若真有來生,我們還要做兄弟。”他知道,無論生與死,從此他都要失去這個弟弟了,一想至此,頓胸口割肉似的痛。


  “哥……”秋意遙心頭大慟,眼淚終是奪眶而出。


  “傻瓜。”秋意亭攬過弟弟的肩緊緊一抱,眼眶一熱,“意遙,這輩子可與你為兄弟是為幸事,我希望下輩子還能如此幸運,我還是做哥哥,你還是做弟弟。”


  “好,我們下輩子還是兄弟,你還是哥哥,我還是弟弟。”秋意遙回抱住兄長,緊緊的,從此後,便萬水千山永隔,黃泉地府亦難相逢。


  七月三日,大軍拔營,起程回帝都,燕雲孫同行,回澤城。


  秋意遙與風辰雪於城門前相送。


  離情依依,終有別時。


  秋意亭躍上馬背,看著並肩而立的一對璧人,朗笑道:“意遙,我會告訴爹娘,你得遇神醫治好了病,更與一位佳人一見傾心,從此夫妻逍遙天涯不肯歸家,是有了媳婦便忘了爹娘的不孝子!”


  “好。”秋意遙微微一笑,“大哥你就這樣告訴爹娘。”


  “哈哈哈……”秋意亭大笑,同時馬鞭揚起,“意遙,得空之時記得回家看看爹娘!”話音落時,白馬飛馳而去,那姿態是踏上征途的意氣風發勢不可擋,身後跟著淳於兄妹及眾將領,以及彪悍勇猛的千軍萬馬。


  慶雲二十二年五月中。


  山尤、采蜚合謀聯兵攻打皇朝月州,為靖晏將軍秋意亭洞悉。他一方麵派月州陸都統屯兵景城擋住了采蜚大軍的進攻,另一方麵以丹城為餌牽住了山尤十萬大軍,而他自己率雲徹騎出兵山尤,一路勢如破竹。


  六月七日,雲徹騎攻破山尤國都。


  六月二十四日,雲徹騎與丹城守軍兩麵夾攻,於固秦盡殲山尤殘軍,至此山尤亡。


  而這卻隻是皇朝第一將征途的開始,此後二十年裏,元戎、蕪射、采蜚、南丹、齊桑相繼為他所破,真真做到他當年所說“那不若中原大地隻我皇朝一國,從此後,東起東溟,西橫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無邊城再無敵我”,而他亦締建皇朝無人可及的功勳。


  不同於後世對燕雲孫褒貶不一的評價,後世提起秋意亭時,無不是敬仰崇拜。燕雲孫政績卓越功在百世是勿庸置疑的,隻是他的風流浪蕩不為清高文人所喜,以至史書評到其人時甚為苛刻。而秋意亭武勳蓋世,更是品性端方,其一生僅有一妻,即安豫王長女宸華公主,隻是公主早逝,爾後數十年,他未有續娶,隻一位侍妾相伴。妾生一子後,於慶雲三十一年染病而亡。其子喜愛書畫,終生未仕,娶燕雲孫之女為妻。


  後世都評秋意亭這位傾世名將為不敗戰神,同時亦都認為,他能創下這令後世之人無法企及的功勳,除了他自身卓絕的才華外,更重要的是因為有獨具慧眼用人不疑的明睿帝。


  秋意亭一生武勳前可追始帝、朝晞帝,後世數百年無人可比,說一聲功高震主不為過,但君臣數十年,明睿帝從未疑過他,再多的彈頦、謠言、中傷,都不曾動搖過明睿帝對他的信任。而秋意亭功勳再大,亦一生不肯在朝中任官職,不參朝政,隻理兵事,隻一個“靖晏將軍”之封號,謹言慎行,不居功自傲,不恃寵而驕,不嗜金銀奢華,不貪權戀勢,不越人臣之位,一生事君以忠。


  慶雲三十四年,明睿帝封秋意亭為“穆王”,那是皇朝唯一一位異姓王。


  那樣的互信不疑的君臣,也令後世帝王臣子羨慕不已,但卻再也不曾有過那樣的一對輝耀史冊的明君能將。那一段君臣際遇傳為千古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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