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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驀然回首闌珊處

  第二日,淳於深意並沒有去找風辰雪,便是淳於深秀從旁提了句她也沒理會,因為她心裏在跟自己別扭著呢。她淳於深意什麽人物,怎麽會怕一個才第一次見麵的人。


  淳於深秀見她不理便也罷了,轉而去找秋意亭。他們兄妹縱橫丹城沒有敵手,難得有一個武功高強的人,當然要好好討教。至於這鼎鼎大名的靖晏將軍為什麽孤身來了丹城,為什麽住在他們家,他無意探詢。他隻要知道這秋意亭甚合他的脾性,他們可以喝酒吃肉談天比武做朋友就行了。


  隻不過等他在書房找到秋意亭時,卻見他正凝神看著書桌上的什麽東西,一旁他爹也在,正指著書桌上的東西比比劃劃的,於是他趕忙退了出來,就怕他爹揪住了他又念叨起來。於是出門去,尋思著是去賭坊裏賭一把,還是去看看殷然姑娘?

  哪知前院裏卻正碰上了他娘。


  淳於夫人四旬出頭,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皮膚白皙紅潤,眼神明亮,整個人透著一股子爽朗勁兒,麵貌雖不算頂漂亮,但瞅著就是舒服。此刻,她提著一籃子菜回來,見長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於是菜籃子一甩,便當頭砸向了淳於深秀。


  “娘,你這一砸搞不好就要了你兒子的命了。”淳於深秀趕緊接住。


  “唉,人比人啦,就是氣死人!”淳於夫人看著兒子搖著頭,“那秋將軍與你年紀差不多,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娘,你今天怎麽也跟爹一樣了?你平日看你兒子、女兒不是覺著挺好的麽。”淳於深秀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你娘以前目光短淺,不曾見識到原來天下間還有秋將軍這樣的人。”淳於夫人一瞪眼睛一插腰道。


  “娘,各人有各人的命。”淳於深秀把菜籃子往他娘懷中一塞,“那秋意亭雖比你兒子風光,可活得定沒你兒子這樣快活。”


  淳於夫人接過了籃子,低著頭,捋了一把籃子裏的菜,然後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娘?”淳於深秀見之反有些忐忑。


  淳於夫人抬頭看了一眼兒子,那目光不同以往,沉默了片刻,她才正顏道:“這二十年你們兄妹倆是活得快活,隻是是否後二十年還要這樣活著?而今你們兄妹倆已大了,為娘前二十年不管束你們,自然此刻也不會來管束,隻是往後要如何個活法,你們自己去好好想想。”


  淳於深秀聽得母親這麽一段話不由得一怔。


  淳於夫人提著籃子往裏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這秋意亭……昨日你們比武時娘也隔著門瞅見了,他武藝出自淺碧山,那是一流的上乘武功,比娘教你們的那是要高明多了。他在家這段日子不妨多與之相處,無論他日是要入朝堂還是要入江湖,能得他指點一二,你們必受益無窮。”


  說完她自提了籃子走了,留下淳於深秀在院中了立了半晌。


  許久後,淳於深秀終是沒有出門,而是去了書房。


  爾後幾天,淳於兄妹多是在家與秋意亭磋砌武藝,或是一壇酒三人輪流喝,趁著酒意無所不談,幾天下來,兄妹倆已是一口一個“秋大哥、意亭兄”的喚。


  到了第五天,淳於深意還是忍不住去了那個小院,當然是一個人去的。


  到了巷子前,隔著院牆便見一樹桃花伸出頭來,粉白嬌嫩,春風裏簌簌的抖著芳華。


  敲了門,過得片刻,門開了,露出孔昭那張俏臉,看到是她,便綻開一臉的笑,其嬌俏明媚堪比院中那樹桃花。“淳於姑娘。”


  “可不是我麽。”淳於深意將撿在手中的一朵桃花插在孔昭鬢角,“來來來,嬌花襯美人。”


  孔昭也不阻攔,抬手摸了摸鬢角上的桃花,“我正煮桃露茶呢,你來得可真是時候。”


  “哈哈,這叫有口福。”淳於深意跨步入內。


  入了院子裏便聽得“淙!淙!”兩三聲單調的琴聲。


  “你姐姐在彈琴麽?”淳於深意不由問道。


  “昨日買了張琴回來,這刻姐姐正在調弦呢。”孔昭關了門,“我去看看茶好了沒,你自己進去找她吧。”


  “嗯。”淳於深意順著琴聲進了東廂房,推門便見一道纖雅的背影,素衣如雪,發似墨綢,聽得推門聲那人回過頭來,於是淳於深意呆住了。


  時光似乎在此刻停頓,卻又似一瞬便從指間溜走千年。


  等到孔昭端著一壺茶過來時,便見淳於深意還呆愣在門口,不由道:“你怎麽站在門口?進去呀。”


  淳於深意聽得聲音呆呆轉頭,看到孔昭似乎醒轉過來,可神色間還是有些怔然。


  “噗哧!”孔昭看著她那副模樣不由笑了,隻道她是見到陌生人所以驚愣,解釋道:“這是我姐姐,你那日見她時,她臉上戴了麵具,我先前忘了跟你說了,難怪你認她不出。”


  “喔。”淳於深意木木的應一聲,轉回頭看向那個白衣女子,這一看便又看呆了。


  孔昭也不管她,抬步入房,在桌前放下茶盤,“姐姐,茶好了。”


  琴案前,風辰雪調好了弦,起身,看到淳於深意的模樣,不由莞爾,“你這站了都一刻鍾了,腳難道不累麽?”說著她走至桌前坐下。


  淳於深意聽得她說話,才算是真正確定,神魂歸了位,抬步走至桌前,喃喃道:“原來你長成這樣,難怪你要帶著麵具。”


  孔昭一邊倒茶一邊道:“我們才出來時因為姐姐這張臉惹了不少麻煩事,後來便作男兒打扮,卻也不大方便,結果姐姐便用眉筆在臉上畫了許多的麻點,總算是不再惹事了,可每天為了畫那些點可要費不少工夫,也是件麻煩事。前年在玉州時姐姐結識了一位江湖朋友,他送了姐姐一張精致的皮麵具,可算是一勞永逸了。”


  “喔。”淳於深意點頭。


  “嚐嚐看。”孔昭將茶水推至兩人麵前。


  風辰雪伸手端起茶杯,淳於深意瞅見那手指比白瓷杯還要白淨細膩,暖玉似的。她先聞一聞,然後淺啜一口,過得片刻,才道:“還不錯,有極淡的桃花香,隻是稍微的甜膩了一點。”


  “那我下回再少放一點蜂蜜。”孔昭道,見淳於深意還沒喝,不由道:“淳於姑娘你也嚐嚐。”


  “喔。”淳於深意忙端起杯,學著風辰雪的樣先聞了聞,然後淺淺啜一口。


  “怎麽樣?”孔昭眼巴巴的看著她。


  “好香甜!”淳於深意深深吸氣,“我從沒喝過之麽好喝的茶。”


  孔昭聞言笑了,“我還留了些桃瓣,姐姐,中午便給你包餃子吃好麽?”


  “嗯。”風辰雪點頭。


  孔昭又問淳於深意,“你要留在這裏吃午飯嗎?”


  “嗯。”淳於深意連忙點頭,桃花瓣包的餃子她可沒吃過,怎麽也要嚐嚐才是。


  孔昭又端出一樣形若桃花的茶點,“這是‘桃蕊酥’,姐姐我知道不喜歡太膩,所以格外做清淡了一點,你嚐嚐如何。”


  風辰雪聽了,伸手拈了一小片吃了,然後頷首,“鬆脆可口,比上回的要清淡。”


  孔昭一聽頓露出笑容,轉頭看向淳於深意。


  於是淳於深意又學著風辰雪伸出指尖拈了一小片,一入口,頓桃香沁肺,“好吃,沒法形容。”她忍不住又伸手去拿,隻是目光一望見對麵的風辰雪,那五根指頭頓縮回了三根,隻以兩指拈了一小片。


  孔昭看著卻道:“你今日怎麽這麽斯文?”


  淳於深意頓時被這句話給噎住了,那嘴邊上的桃蕊酥,小口咬下不是,大口吞下也不是。僵了片刻,她放下手中的桃蕊酥,悄悄抬眼往對麵的風辰雪看去,卻見她也正瞅著自己,也不知怎的,臉上頓時熱了起來。


  這一下,孔昭更是驚奇起來,“淳於姑娘,你與那日可真是判若兩人啊!”說著,她眼珠子在淳於深意與姐姐之間轉了轉,“難道是因為……”她捂著嘴咯咯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而淳於深意的臉更紅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此刻怎麽變得這麽不像自己了。隻是……自見到風辰雪後,她這手腳似乎就被什麽給綁住了,總不敢在她麵前放肆。


  “我去包餃子去,你們喝茶。”孔昭忍著笑走了。


  房中於是隻餘兩人,風辰雪從容品茶,淳於深意呆坐著看她。


  終於,淳於深意狠著心收回目光,努力正容道:“你能不能再戴上你那麵具?”


  “不戴。”風辰雪也沒奇怪她為什麽這樣說,隻是答得挺幹脆的。


  “可這樣子對著你,我會神智不清。”淳於深意道。


  “戴著那東西不舒服。”風辰雪也有她的理由。


  “我那天看你戴了一天,也沒見你說不舒服。”淳於深意不信。


  風辰雪啜一口茶,然後才道:“那是因為如果不戴的話,被人盯著會更不舒服。”


  一聽這話,淳於深意便道:“這刻我看著你也移不開目光,也等於我在盯著你。”


  “你盯著,我沒不舒服。”風辰雪吹了吹水麵上的一片桃瓣。


  “可我不舒服,我動都不敢動一下。”淳於深意很沮喪。


  風辰雪抬眸看她一眼,然後綻顏一笑,“那是你的事。”


  這一笑又讓淳於深意呆了呆,等返了神,她不由叫道:“‘那是你的事’,你這樣的人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


  “嗯?”風辰雪微微一愣。


  “‘那是你的事不關我事’這樣任性的話我淳於深意說才對。”淳於深意撫著額頭歎著氣道。


  風辰雪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才道:“隻是想說就說了。”


  “姑娘,這其實就是一種任性。”淳於深意一臉正氣道。雖然她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任性?也許是吧。”風辰雪也不反駁,“我在我娘墳前發過誓,我活一日,便要盡力隻做自己喜歡的事,要讓自己舒舒服服地過一生。”


  “嗯?”這回輪到淳於深意發愣。“隻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倒是很合自己的心意。


  風辰雪起身走至窗前推開窗門,看著院子裏爛漫的桃花,道:“我娘為了我的今日舍了她的性命,我若不讓自己舒服,又怎對得起她。”


  淳於深意一驚,脫口問道:“你娘她……”


  風辰雪回首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今日我與孔昭過得極開心。”顯然是不欲多言。


  淳於深意見此雖然是十分的好奇,但也沒有追問。眼前這個人,總給她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感覺。


  風辰雪抬步走至琴案前,指尖一挑琴弦,便隨手彈了一曲,然後淳於深意不知不覺中便沉醉在琴曲之中,不知不覺的喝完了茶,不知不覺中吃完了桃蕊酥。


  一曲畢,風辰琴輕輕歎息,“這琴到底是不如它。”


  “嗯?不如誰?”淳於深意回轉神問道。


  “我以前有一張琴極好,這些年我每到一地必買張當地的好琴,隻是總不如原來那張琴。”風辰雪撫著琴弦道。


  “那你以前的琴呢?幹麽不帶出來?”淳於深意不解。


  風辰雪卻沒有答,微垂首,隻看到半張完美的側麵。過得片刻後,她忽然道:“丹城的靈燈會快到了吧?”


  “嗯。”淳於深意點頭,“三月十七日,還有兩天。”說到這她忽然想起,道:“難道說你們來丹城就專門為了看這靈燈會嗎?”


  風辰雪點頭,“丹城離久羅山不遠,我還想去久羅山看看。”


  “久羅山呀。”淳於深意一聽這話倒有些意外,“山的深處住著久羅族的人,傳說是得上天寵愛的有靈力的一族,極其神秘,而且一點也不喜歡外人進山。據老人們說,曾經有許多的人都想入山裏去,但從來沒人真的進到了,都是轉來轉去的便轉回來了。”


  “哦?”風辰雪轉頭看她。


  “我也沒去過,具體怎樣也不知道。”淳於深意聳聳肩,“不過靈燈會我從小看到大,到時我陪你們一塊去看。”


  “嗯。”風辰雪應道。


  “你再彈一曲給我聽吧。”淳於深意又道,“我是不知琴好不好,不過剛才你彈的琴曲可是極好聽的。”


  風辰雪一笑,指尖劃下,便琴聲淙淙,如流水輕瀉,瀉了一室的清爽,瀉了滿院的春光。


  那一日淳於深意又在那小院裏呆了大半天,吃完了晚飯才離去,對孔昭的手藝讚不絕口,隻說比凝香居的大師傅還要好。


  三月十七日,丹城靈燈會。


  每年裏,在某些節日,百姓們會舉行燈會,比如正月的上元燈會,七月的七巧燈會,八月的中秋燈會等,而在三月十七日舉行燈會的卻隻有丹城,也隻有丹城的燈會叫“靈燈會”。而靈燈會的由來卻要從二百多年前說起。


  當年皇朝初立,朝晞帝以丹書詔告天下,複“久羅”族號,允久羅人重返久羅山。


  也在那一年,沉寂數百年的久羅山迎回了它的故人,久羅族之王久微帶領著族人重返故裏,那一日便是三月十七日。


  也在那一晚,回到久羅山的久羅王率領全族的人燃靈燈,以告慰那些屈死的族人,讓亡魂得到安息。


  傳說在那一日,天上沒有星月,漆黑一片,久羅山頂飄浮靈燈千餘盞,熤熤如同繁星一般環繞著久羅山,就像是久羅山閃耀著靈光,輝照天地,令山下丹城的百姓看著驚歎不已。


  自那以後,丹城的百姓也想做出久羅族那樣的可以飄浮於半空的燈,隻可惜嚐試的人雖有許多,但沒有人的燈可以飄起來,不過這樣一來,倒是做出了許多樣式獨特的花燈,燈會裏點亮一看,漂亮精致,有過往的客人看了無不驚豔,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丹城的花燈便出了名,許多的人都來這兒買燈,許多的人都特意來這兒看燈會,到最後,花燈便成了丹城的名產,丹城裏許多百姓亦因賣花燈而賺了大錢。


  後來,許是出於感恩,丹城的百姓便在三月十七日舉行其獨有的燈會,並定名為“靈燈會”。隻不過,二百多年過去,丹城的靈燈會年年都舉行,風光一年勝似一年,但久羅山上卻再也不曾飄浮過靈燈,久羅族依舊是神秘莫測的一族。


  這一日,淳於深意早早來到小院,和風辰雪、孔昭一起用過晚膳,又各自收拾一下。孔昭與淳於深意是將自己收拾得更好看,而風辰雪則是戴上麵具掩了那張傾國之容。


  夜幕降臨時,三人出門。


  出來時,天幕上還隻是掛著疏淡的幾顆星子,伴著一輪淺淡的圓月,顯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卻是燈火通明如同白晝,街上人來人往喧嘩熱鬧。


  一路走過,兩旁的樹上皆掛上了花燈,明燦絢麗若樹上開出朵朵花來。放眼長街,門前屋下,樓角簷頂,一盞盞,一排排,人神精怪飛鳥走獸花木蟲草等等形狀無不應有盡有,皆做得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在這種節會,城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是歡天喜地的出動,便是那些養在深閨裏平日極少出門的千金小姐們也趁此機會出來賞燈看人。這些小姐們要出門,自然是打扮得十分的漂亮,一個個如花似玉,豔比花燈。也因為這些美麗的小姐們,這燈會又生出別樣的情味來。那些少年兒郎們將自己拾綴得格外的精神,長袍錦帶,一派倜儻,眼神兒盡往燈亮處看,看燈下那團扇半遮了俏顏的佳人。


  但見長街,燈爭妍、人鬥豔,一派歡慶升平,那光景,當得是: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真是漂亮啊!”孔昭這一路已不知感歎多少回來。“丹城的花燈果然是名不虛傳啊,比我們上回在雲州看到的還要好看!”


  “那當然,我們丹城的花燈可是天下第一。”淳於深意頗是自豪,說著目光瞟向一旁一直靜默著的風辰雪,見她唇角一直掛著微笑,顯見是心情愉悅,不由得放下心來,她先前還生怕她看不上這燈會呢。


  “淳於姑娘,這兒的花燈一般什麽價錢?”孔昭忽然問道。


  “小一點的一般五到二十銀絡,大的特別精貴的也有五到十銀葉的。”淳於深意答道。


  “那我們去買那盞蓮花燈。”孔昭一手扯了一個,將她們拉到一個攤位前。


  那攤前的花燈都比較的小巧,但做得十分的精致,掛在攤前的一盞白蓮花燈更是似是活的一般。


  淳於深意本想自己出麵來買下花燈,誰知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孔昭已和老板熟門熟道的討價還價起來。從花燈的形狀,到花燈的做工,從花瓣的大小,到花蕊的顏色,她都給挑出一兩樣毛病來,說到最後,那老板幾乎真要以為自己的東西太過粗陋不堪,再不賣掉會要無人問津了。結果孔昭姑娘將十五銀絡的花燈以三銀絡買下,那老板還千恩萬謝的恭謝三人離開。


  走了好一段路淳於深意才回神。“我本以為我娘是這世上最精明的女子了,今日見了你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話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姐姐百事不問,我當然要精打細算的過日子。”孔昭提著花燈左看右瞧,顯見是十分滿意。


  “隻不過你是不是也太會精打細算了。”淳於深意看著她手中精致的花燈道,“這盞花燈那老板即算不虧,那也絕對沒掙到錢,若每個客人都如你,那老板還要過活嗎?”


  “這種紙一銀絡可買半丈,老板可以做好多盞呢,絕對不會虧的。”顯然孔昭更會算。


  “你連這紙什麽價也知道?”淳於深意乍舌。


  “那當然。”孔昭抬了抬下巴,“以前,我們才出來時不知外間物價,可花了不少冤枉錢的。當年我買的第一盞花燈花了八銀絡,我現今回想起都是心痛呢。”


  淳於深意一聽這話不由得又噎了。“八銀絡讓你至今心痛?”她看著孔昭那張嬌嬌俏俏的臉,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隻看她這模樣,誰不當她是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哪裏知她骨子裏竟是這麽精明愛財。


  “你看這花燈不是三銀絡就買到了麽,這說明我當年足足虧了五銀絡。”孔昭提起久遠的往事便一臉的痛惜,“五銀絡可夠我買一升米了,夠我和姐姐吃幾天了。”


  淳於深意忍了一下,還是沒忍住,“你們看起來不像缺錢的樣子,至於這麽吝嗇麽。”雖不知她們到底出身何等人家,可隻看她們的穿戴用具,哪一樣不是精致的,便是孔昭姑娘頭上那支不起眼的圓頭簪子上鑲的可是罕見的碧涯海裏撈的雪珠,平常百姓家一輩子的積蓄也買不起一顆!

  “錢是不缺,但我和姐姐都不會掙,坐吃空山,當然得一銀絡折了當兩銀絡花。”孔昭睨了她一眼,“你吃我們家的飯沒收你錢,你難道就以為是從天而降不成。”


  淳於深意被那一眼睨得麵上涼涼的,不由小聲嘀咕道:“我看你這樣,那不如去猜燈謎,那樣不花錢也能得花燈。”


  “真的?在哪有?”孔昭聞言果然張望。


  “那前邊便有一個。”淳於深意指著左前方圍著的一堆人的地方道。


  孔昭看那處人那麽多,便將手中蓮花燈遞給風辰雪,“姐姐,這給你拿著。”然後一把扯了淳於深意便往人堆裏擠去,“我們去猜燈謎。”


  風辰雪提了蓮花燈,看著孔昭的背影搖了搖頭,因街上人來人往的不時撞到,她便退到了街邊的僻靜處。目光看著街上的人流,燈光下皆是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


  “意亭兄,你看我贏了這個!”


  猛地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心頭一震,提著的蓮花燈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年輕英秀的男子提著一盞“龍潛九淵”的金色花燈興高彩烈的向另一名男子走去。


  前方立著一排高高的木架,架子上一層層掛滿了花燈,映得那處格外的明亮。


  那人身著一身銀白鑲藍邊的衣裳,負手身後,從容又帶點閑散地立於花燈下,華光流動灼灼炫目,倒好似是他照亮了那一排花燈,而不是花燈照見了他。


  他?

  風辰雪怔怔看著那人,耳邊人聲遠去,眼前花燈搖曳,那個人立於萬千燈影之下,負手而笑,眼神明亮更勝華燈。一瞬間,記憶裏浮現一個銀衣少年的影子,緩緩渡過十數年的悠長歲月,一點一點與眼前的人重合。


  那一刻,心神空明如鏡。


  她隔著人群,隔著燈火,遠遠地看著那個人,那個曾與她命運相係了十數年的人,那個本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此刻,他們不過是路人。


  秋意亭聽得喚聲轉頭,轉頭的瞬間,他與一雙眼睛對視,清寒明亮,遙遙如天邊的星子,不過一刹,卻通體沁涼,他迅疾回頭,可極目處,隻見人流如水,華燈千盞,並未有那一雙孤漠如雪的眼睛。


  “意亭兄,這條龍可給我贏著了。”淳於深秀將手中花燈在他麵前晃了晃。


  秋意亭回過頭,看著麵前的花燈,然後笑了,道:“這是條‘潛龍’,賢弟可不要浪費了。”


  “哈哈……潛龍!”淳於深秀大笑一聲,轉身,“走,前麵來有更好的,我們去看看。”


  “嗯。”秋意亭應道,回頭又望了望,然後離開。


  街上人潮太多,兩人緩慢行走,約行了丈來遠,前邊便衝過來一群小孩子,一個個手中提著一盞花燈,歡歡快快的從人流中穿過,其中一個撞到了秋意亭的腰,腳下一個趔趄摔倒了。


  秋意亭忙轉身扶起他,又幫他撿起地上的花燈。


  “多謝大哥哥。”小孩子給了他一個笑臉,便提著花燈追著他的夥伴去了。


  秋意亭笑了笑,起身,一抬頭,那一刹那,他心間浮起一句詞: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隔著數丈距離,前方的街邊處一株梨花樹,雪似的梨花綻滿了枝頭,枝上掛著兩盞花燈,許是燭火已將燃盡之故,燈光已顯暗淡,卻更襯得梨花靚豔寒香。而在那雪樹瓊花下立著一名素衣女子,手中提一盞白蓮花燈,淡淡的燈光淺淺籠了她一身,令她看起來朦朧而遙遠。她靜靜的站在那,目光渺遠地落在長街,如立雲端,淡看這十丈軟紅,匆匆過客。


  “意亭兄,你在看什麽?”淳於深秀見他怔怔看著某處不動不由也順著他目光看去,待看到梨花樹下的女子不由也是一呆。


  許久後,秋意亭輕輕念一聲,“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音落時,他回首轉身,繼續前行。


  淳於深秀回過神追上他,問道:“怎麽?看上那個女子了?要不要過去搭句話?”


  秋意亭緩慢穿行於人群中,聽得淳於深秀的話隻是淡然一笑。


  淳於深秀繼續道:“剛才那女子隔得遠看不清麵貌,隻是那提燈獨立的風姿,飄然不似凡塵,意亭兄,你的眼光不錯。”


  秋意亭腳下一頓,側首看了淳於深秀一眼。“飄然不似凡塵……嗯,這話不錯。既然她不屬這紅塵,你我便遠遠看一眼即可。”他抬首仰望天際,悠然道:“我們看這明月有如玉盤,可等哪一天我們如果真飛上天去了,說不定這月亮比土盤子還不如。”


  呃?淳於深秀一愣,然後了然一笑。


  皇朝十九州,每一州皆有其特色,比如華州那是最富饒的,蘭州那自然是蘭花天下絕,墨州那裏最多金礦,而風景最秀逸的要數玉州,但是人文最鼎勝的則在風州。


  在皇朝有這麽一句話:十分才,七自風。


  即是說,十個才子中,必定有七個是出自風州。足可見風州人才之眾。


  自前朝始,風州便以文化之盛列居諸國之首,曆朝曆代皆多才子名士,他們或為奇人異士隱於鄉野,或為文豪大家授學育人,或官居朝堂輔佐帝家……翻開史書、傳記,風州的風流才士舉不勝數,而在元愷年間,卻是一人獨領風騷,那人便是風鴻騫。


  風鴻騫生於風州,自小便有“神童”之稱,爾後少年成名才華橫溢,十五歲時辭親遠遊,北越雪山,南窮蒼梧,西過大漠,東涉溟海,踏遍煙霞覽遍河山,其才其人亦隨其足跡遠揚天下,舉國提才,必數其名。而他這一次遠遊卻是整整遊了十五年,至他三十歲時,一人一騎風塵歸來。


  風家在風州乃是名門望族,風鴻騫雖父母早已亡故,但族中長輩卻有許多,且個個都十分看重這位風家最為出眾的子孫,所以他一回到家,長輩們對他皆是關懷備至,為他打點生活之餘,最後無不是將其終身大事擺在重中之重。


  需知以風鴻騫的三十“高齡”,在別人家那都是可抱孫子的年紀了,隻他依是獨身一人,且自己似乎完全沒將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怎不叫長輩們焦急,於是一個個都為他物色妻室。以風鴻騫其人品才華,長輩們當然不能隨便將就,將城中的名門閨秀訪了個遍,最後終於挑中了江家小姐。


  提起這江家小姐,那在風州亦是十分有名。生得花容月貌,又通琴詩,江家亦是風州名門,祖上數代為官,那上門說親保媒亦多,隻是這江小姐卻是十分的有主見。道婚姻乃自己之事,關乎一生,豈能任他人定之。江家雖有四位公子,卻隻她這一位嬌女,江家老爺、夫人萬分疼愛,因此對外宣揚,自家的女婿讓女兒自己挑。於是,但凡與江家說親的,都需將人領至江小姐麵前,讓她親眼看一眼,隻要她能看中即可。隻是多年下來,無論是世家貴胃還是才子俊士,這江小姐愣是沒一個看上的,以至到了雙十年華依待字閨中。


  風家的長輩們自也是聞得江小姐之名,聽得媒人一說,想著這江小姐年歲相當,出身名門,又有才有貌,與風鴻騫可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於是,在一個風清花妍的春日,風鴻騫與江小姐予百花盛放的風州名園“瑜園”相會。


  一個風神疏朗,一個琴心詩華。


  於是,一段姻緣便此而成。


  成親後,自是琴瑟在禦舉案齊眉,兩年後,風夫人為風家誕下一位千金。


  風鴻騫平生有三好,一是書,二是酒,三是牡丹。因此風家最多的是書,最希罕的是美酒佳釀,最漂亮的自然是花園裏滿園的牡丹,各色品種,應有盡有。


  元愷十六年,四月,正是牡丹盛放的時節。


  當風夫人在房中痛呼淒叫、別的男人也一定是焦灼萬分手忙腳亂時,風鴻騫卻正對著一株牡丹悠然出神。那是一株剛剛開花的魏紫,芳華天顏雍容無雙,看得風鴻騫連連讚歎:“所謂國色天香風華絕代便是如此。”


  侍女匆匆跑來花園裏,告訴他夫人為他添了位千金時,他還在念著: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老爺,夫人為您生了位小姐,還等著您取名呢。”侍女提高了聲音叫道。


  “啊?”風鴻騫恍然回神,看看一旁瞪目的侍女,又看看眼前的牡丹,然後道:“今日這株魏紫也開花了,定是吉照,生的女兒肯定會和這魏紫一般的美,不如就叫‘風紫’。”


  啊?侍女一愣,未及反應,風鴻騫卻已自己醒悟過來。


  “唉呀不好。風紫……瘋子,不好聽。魏紫叫魏紫那是國色天香風華絕代,換成風紫就不好了,等等……風華絕代……風華……風華……可總有一日會逝去,有了,挽華,去,告訴夫人,小姐的名字就叫‘風挽華’。”


  風挽華的名字就是那樣得來的,她亦沒有辜負她父親為她取這名字的期望,日後果然長成了風華絕代的美人,而她一生的悲喜似也因她這絕世的風華。


  父母皆是才華卓絕的人物,風挽華其聰慧自是不用說,又家學淵博,是以詩詞文章琴棋書畫那是學一樣精一樣,小小年紀其才學便已令得許些登門拜訪風鴻騫的學子自愧弗如,人人言道風家又出了個小神童。


  風鴻騫雖滿腹才學雖名聲遠揚,但生性疏狂不羈,予錢財權勢並無貪好,雖有官員推薦入朝,但他都以“稟性不合”為由一一婉拒,好在風家祖業甚多,風夫人又持家有道,倒不用為生活發愁,日子過得極其的富足優溶。


  他已在外遊曆十數年之久,看盡天下風光,是以成親後倒不再出門遠遊,每日裏不是與夫人彈琴品曲,便是抱幼女於膝共讀詩書,又或者閉門不出潛心著書,再或者於城中四處遊賞,與意氣相投者痛飲達旦,與陌路相逢者席地座談,與知己名士書畫相鬥,與眾學子談經論道……


  如此,便是數年過去。


  元愷二十二年,三月。


  這一日,風夫人正在書房裏教女兒作畫,忽然書房的門推開,風鴻騫領著一個男孩進來,說是他收的弟子。


  想拜在風鴻騫門下的人自然多,隻是風鴻騫從未曾收過弟子,最多也就是受好友所托去書院給學子們授學一兩天。而今忽然間領進一個弟子,不說外人稀罕,便是風夫人亦十分驚奇。


  經風鴻騫一番解說才知,這男孩名檀朱雪,母親亡故後隨父親從蘭州遷來的。檀父極擅釀酒,便在城裏開著一小酒館謀生,風鴻騫有一日喝到友人從檀家酒館買來的一壺“青葉蘭生”後大為讚賞,於是親自再去酒館買酒。誰知檀父得知風鴻騫的名後,去酒窖裏搬出一小壇酒,道這“青葉蘭生”他每年僅釀兩壇,一壇已賣出,這手中的便是最後一壇,說完了他雙手一鬆,砰的一聲酒壇便在地上四分五裂,一時酒香盈店。


  風鴻騫當時愣住了,暗想這人即算是不想賣酒給他也用不著這樣,明說就是,何必來糟踏這絕世的佳釀,看著地上的酒水暗暗心疼。檀父摔完了酒後,再一手扯過當時正在店裏幫忙的兒子,推到風鴻騫麵前,道先生若能收小兒為弟子,那以後每年釀的兩壇“青葉蘭生”必親自送去風府。


  “你就因為兩壇酒便應承了?”風夫人睨一眼丈夫,放下手中畫筆,移步上前細看男孩麵貌。


  “唉呀,夫人,那可不是一般的酒。”風鴻騫忙道,“‘青葉蘭生’本是酒中極品,而這檀家釀的更是極品中的極品,我能得他兩壇酒,反是我賺到了。”


  “兩壇酒就把你給收買了,日後來我們家送酒的可就要多了。”風夫人輕輕嗔一句,眼光看著男孩,又讚道:“這孩子的模樣可真是生得好。”見他一頭半長不短的發沒有束起就散在肩上,烏緞似的黑得發亮忍不住伸出手去,誰知男孩卻一偏頭躲開了,看著風夫人皺起與發一般黑的眉毛,道:“男人頭,不能摸。”


  這話一出,風鴻騫與夫人不由得都笑了,便是書桌前的風挽華也撫著嘴咯咯笑著。


  男孩聽得笑聲轉頭看向風挽華,然後道:“你長得可真像一隻豬仔。”說完了後再加了一句,“豬仔還不及你。”


  六歲的風挽華長得有些過分的珠圓玉潤,日後傾國傾城的美貌與風華在那一年還不見絲毫影子,她年紀雖小,可家中來來往往的客人見到她哪一個不是讚她玉雪可愛聰慧非凡,而把她比作一隻豬的,卻還是第一個,甚至是說她連豬都不如!

  於是,風挽華小姑娘忘記了平日裏父母的詢詢教導,手中那支醮滿墨汁的紫毫便往男孩的方向如同作畫般的流暢揮出,一道墨雨便灑落男孩臉上,頓時——黑發黑眉黑眼又黑臉。


  “哈,烏鴉!”風挽華在父母反應過來之前,給予兩字評價。


  這便是風挽華與檀朱雪的第一次會麵。


  一個六歲,一個十歲。


  本該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美好畫麵,隻是他們的第一印象並不甚美好,彼此的評價是“豬”與“烏鴉”。


  雖然檀父為兒子拜得名師,期望他有所出息,但檀朱雪本人可沒這樣的意願。若是可以,他更願意把這讀書的時間用來和巷子裏的夥伴們玩官兵捉強盜,而來讀書唯一的好處,大概是他不用再到父親的酒館裏當小二了,而改成每天上風府報到當學童。


  風鴻騫人雖懶散,但對於授學卻一貫認真。


  自決定收檀朱雪為弟子起,便在書房裏又添了一張書桌,與女兒的一左一右擺著。先前已自檀父處得知,檀朱雪隻是跟著他學了幾個字,不曾正式上過學堂,所以第一天,他取過一本《玉言仁世》打算從啟蒙開始,可檀朱雪卻是自入書房便趴在書桌上,一副困頓不堪的模樣,極不給他這位先生麵子。


  風鴻騫見此情況倒也不生氣,隻是把書放下,走至檀朱雪麵前,搬一把椅子坐下,問他:“朱雪,你有沒有心中很敬佩的人?”


  檀朱雪聞言頓掃一臉的困頓,眼睛發亮的道:“有!當然有!就是‘蘭明王’!我們玩官兵打仗時我就是當‘蘭明王’的!”


  “喔。”風鴻騫點點頭,“那你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知曉他的生平事跡嗎?”


  “當然知道!”檀朱雪重重點頭,“我們蘭州人人都知道他!他是前朝七大將之一,被始帝封為豐國之王。他可是大英雄,打起仗來從沒敗過,而且我們蘭州之所以會成為蘭花之城也是因為蘭明王。”


  “就這些?”風鴻騫挑挑眉頭,“那你知道他出生在何地?他活了多少歲?他在什麽時候打了第一仗?他在什麽時候被封為王?一生經曆過些什麽事情、有些什麽功績?他喜歡看什麽書?他除了會打仗外還會些什麽?他為什麽會喜歡蘭花?他為什麽會被稱為‘蘭明王’?他為什麽會受人愛戴……等等這些你知道嗎?”


  檀朱雪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住了,半晌後才搖頭,臉上已顯現出沮喪之色。


  風鴻騫起身自書架上抽出一本《東書》,翻到《列傳·蘭明王豐極篇》攤到檀朱雪麵前,道:“這上麵有他的一生。”


  “啊?”檀朱雪急不可待地捧過,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半晌後才垂頭喪氣的道:“這字都不認得。”


  “喔。”風鴻騫一臉平靜的把《東書》抽回,然後將《玉言仁世》遞到他麵前,“那先識字吧,等字認全了,自然就可以看懂了。”


  檀朱雪看著他,眨眨眼睛,然後才磨蹭著接過書。


  “而且……”風鴻騫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書桌前的小小少年,“‘蘭明王’可是個文武全才,這世間他不會的極少。你還當‘蘭明王’呢,你會什麽?”


  檀朱雪聞言敝了半天,道:“我會釀酒!”這可是他們家的家傳本事,才會走路起就跟著他爹學釀酒了。


  “喔。”風鴻騫淡淡應著,道:“‘青葉蘭生’是由蘭明王釀出並賜名的。”


  “啊!”檀朱雪瞪大眼。


  風鴻騫一巴掌拍在檀朱雪頭上,“小子,你離他還遠著呢。”


  自那日起,檀朱雪果然是認真學習起來,就為著能早日看懂那本《東書》。


  有風鴻騫這樣的先生,他自然是進境一日千裏。一開始,風鴻寒隻是每日教他一個時辰,餘者任他自學,自己便繼續自己的瀟灑去了。隻是半年過後,風鴻騫卻是每日都教他半天,並且還親自帶著他去了城外的山裏的茅屋裏找著一個睡得鼾聲震天的人請他教檀朱雪習武。那時候檀朱雪還小,並不知其中意義,隻是先生叫他習武便習了。而那一日夜間,風夫人問丈夫,這檀朱雪是可塑之材?風鴻騫答,或許會是將來的天策上將軍。


  等到檀朱雪鄭重拿起《東書》時,他已不隻是看過幾本書識得幾個字了,風家書房裏的書他已基本看全,而風鴻騫教他的亦不隻是讀書識字。


  搬出棋盤時,他說“蘭明王當年的棋藝乃是七王之冠。”


  檀朱雪乖乖學習下棋,且十分刻苦,以贏風鴻騫為目標,因為風州城裏無人是風鴻騫的對手。


  教他兵法時,他說“蘭明王當年能成不敗之王自是因為熟悉知兵法。”


  檀朱雪將《玉言兵書》倒背如流。


  教他填詞寫詩作畫,他說“蘭明王詩雄、詞秀、畫奇。”


  檀朱雪自也要寫慷慨之詩詞。


  教他曲藝時,他說“蘭明王當年一支短笛絕天下。”


  檀朱雪自此笛不離身。


  ……


  ……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合縱連橫,一樣一樣的,風鴻騫將己身所有傾囊相授,自然,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女兒,從來書房裏兩張書桌兩個人。


  而檀朱雪與風挽華兩人,似乎第一麵便決定了他們的相處方式。


  書房裏再次見到時,風挽華睨著檀朱雪道:“朱為紅,雪為白,可這紅白加在一塊,難道這世上還有紅色的雪不成。”說出這話之時,她自不會想到日後檀朱雪血灑雪中,便有了那令她悲痛欲絕的紅色的雪。而那時,檀朱雪也隻是不屑的反駁道:“你以為你的名就有多好?風挽華……哈,一隻小胖豬,還妄想著風華玉貌呢。”


  而一路下來,彼此都是暗中較著勁兒。


  風挽華看遍家中藏書,那檀朱雪數起風府藏書那也是如數家珍。


  檀朱雪可將《玉言兵書》倒背如流,風挽華便可將《凰王詩詞》默寫一字不差。


  風挽華今日寫了一首詞得風鴻騫讚賞,明日檀朱雪必寫一首詩令風鴻騫刮目相看。


  今日檀朱雪下棋贏了風挽華兩子,明日風挽華必要贏回三子。


  風挽華可以琴藝佳絕,檀朱雪必要劍術超群。


  檀朱雪作一幅雪中臘梅令風州名士讚歎,風挽華必作一幅梅落雪融讓滿城人為之驚豔。


  ……


  ……


  檀朱雪對風挽華的稱呼,六歲時是“豬”,八歲後是“猴”。


  風挽華對檀朱雪的稱呼一直兩字——烏鴉。


  光陰就在這教與學、比與鬥中悠悠過去,轉眼間便到了元愷二十六年秋,檀朱雪拜風鴻騫為師已四年,他亦不再是當初的懵懂小子,而是眉目俊秀博學有禮的風府人人都喜歡的“檀公子”,而十歲的風挽華亦亭亭嫋嫋漸現風華。


  這一年的九月中,風府來了一位客人。


  客人說是久仰風先生之名特來拜訪的,而風鴻騫向來是友交天下客,見這客人風貌不凡,幾名隨從亦是氣宇軒昂,自是盛情款待。而客人亦十分隨性,風鴻騫領他池畔看魚便池畔看魚,領他小軒飲茶閑談便飲茶閑談,領他酒閣品酒便品酒,領他府中遊賞便遊賞……半日下來,彼此相談甚歡賓主盡興。到書房時,檀朱雪與風挽華皆在,一個在紙上畫陣圖,一個在潑墨寫意。客人入內,細看兩人畫卷與陣圖,讚歎連連。


  到了花園,牡丹是沒有,卻有數株金菊飄香。


  涼亭裏,客人對著風鴻騫鄭重一拜,道家中有子三人,皆是可塑之材,是以想請先生到他們家去教導三子。


  風鴻騫隻是淡淡一笑,便婉言謝絕。


  那客人聞言沉吟了半晌,才道我知先生不慕榮華淡泊名利,我亦不以富貴相誘權勢相挾,我隻是請先生為天下百姓教出一位明君。


  風鴻騫一驚,霍然起身。看著客人,心裏想著剛才他可是生受了這人一禮的,該不會折壽或被砍頭吧?皇帝啊……怎麽跑來了!

  客人,亦是當今皇帝又道,今日皇朝雖依是大國,可安逸過久隱患已生,周邊諸國亦虎視眈眈,所以朕要為皇朝留下一位心誌堅定聖明賢達胸有雄略的諸君。


  風鴻騫聽得皇帝之言心中一震。


  皇帝又再道,先生難道還要推卻?先生的才華舉國皆知,剛才朕亦見過先生的弟子與女兒,足可見先生之能。我知先生不喜為官作宰,但能否請先生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委屈一二,為皇朝教出一位福澤蒼生的明君?


  風鴻騫沉默半晌,然後鄭重行禮。


  “陛下是仁君,草民拜服。”


  離開風州前,風鴻騫對檀朱雪道:“我能教你的,其實這幾年已差不多都教給你了,餘者皆看你的領會。葉先生雖隻是教你武藝,但他之文才亦是傑出,你以後有他教導我也放心。我今離去,這府中你可任意而居,府中之藏書,盡可自取。你之才華成就,他日必在我之上,隻望你莫負你自己。”


  檀朱雪隻是深深拜倒。“多謝先生這些年的教誨,弟子絕不負先生的期望。”


  “嗯。”風鴻騫點頭,“‘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雖為高士所輕,可若是為天下百姓而‘貨’卻值得敬重,你若有此心,他朝我在帝都等著你。”


  “是。”檀朱雪叩首。


  檀朱雪離開風府時,在前廊裏碰著了風挽華。


  兩人碰麵,換作往日,少不得一番明褒暗諷,隻不過今日兩人都沒了爭鬥之心。


  檀朱雪看著廊前立著的少女,雖才十歲,可眉目秀美風姿如畫,再過幾年還不知會有何等風華,腦中忽然間不知怎的就想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後胸口便砰砰的跳起來。


  “挽……華……”檀朱雪含含糊糊的喚她的名字,“我以後會去帝都的。”說著便跑了。


  風挽華看著他的背影,那身影不知何時竟長得這般高了,想著剛才他似乎是喚了她的名字,這可是第一次,然後一張臉便紅豔得似天邊的晚霞。


  元愷十四年,初冬。


  風鴻騫接受皇帝的邀請,前往帝都,受封太傅,入明經殿為三位皇子授學。


  當今陛下,這位日後被尊為“仁瑞帝”的天子,二十一歲登基,在皇朝諸多雄主聖君中便顯得有些平庸,但卻是最受百姓愛戴的一位君王。他性情仁善寬厚,勤政愛民,棄嚴刑,減賦稅,在位的三十五年間,國中安定,經濟文化繁榮,是一位守成之君。隻是三十五年的寬厚,亦令得朝中大臣自我膨脹隱成禍患,而一味的仁善不起兵戈令得曾經威震天下的“爭天騎”日漸鬆散懶惰,四方屬國亦生異心,每每犯境,總是以錢帛妥協,又讓國家增加負擔。


  這位仁瑞帝其政績或不算出色,但史家讚他“以仁為冠,帝誠無愧焉”,而最令史家稱讚的卻是他為皇朝留下一位最為出色的繼承人。


  仁瑞帝妃嬪不多,子嗣亦不多,僅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這三位皇子皆為皇後所出。


  風鴻騫初入明經殿時,大皇子十二歲,二皇子十一歲,三皇子十歲。在他為皇子授學半年後,一日,皇帝召見他,問他看三位皇子如何?

  東書房裏十分的安靜,隻有茶香嫋嫋,皇帝平靜卻又帶著淡淡的期待看著他。


  風鴻騫心中一動,想今日這一問一答許不是那麽平常。他沉吟半晌後,才道二皇子性情仁厚最肖陛下;三皇子眉蘊英氣有殺伐決斷之能;而大皇子……他沒有直接道明,而是說了一件小事情。


  “臣入明經殿約有半月,一日臣捧了一杯茶立於窗前看明經殿外的一樹白梅出神,許久後回轉,卻見大皇子靜靜立於臣身後。後來大皇子對臣說‘太傅這樣的人許最想的是醉鞭名馬醒看花嬌,隻是本宮卻更願意太傅站在明經殿中’。”


  皇帝聽後,撫須頷首,朕明白了。


  五日後,皇帝下旨,立大皇子為太子,封二皇子為宜誠王,三皇子為安豫王。


  許是為皇帝的誠意所感動,又許是三位皇子的資質令他心動,風鴻騫自為太傅以來,便將三位皇子擺在首位,傾懷相授,全心全力的教導,把所有雜事都拋了,便連鍾愛的牡丹亦不再看管。他沉浸在孕育盛世明君的喜悅中。


  而等到某一日,他驀然抬首,想起牡丹又該綻現芳華時,便看到了牡丹花叢邊的女兒,人花相映,兩相絕代。


  原來,韶華轉瞬即至。


  秋意亭轉身離去時,風辰雪側首,遙望那道身影漸行漸遠,驀然另一個身影浮現,帶著一身的清苦藥香瞬間便躍上心頭。


  意遙……


  秋意亭在此,那他呢?

  天幕上已明月如玉星輝閃耀,長街上人流如潮歡聲笑語,放目而去,但見華燈璀燦炫麗如虹,是如此的熱鬧歡慶,可那一刻,她覺得無比的孤冷。


  這裏有朗月明星,這裏有華燈歡笑,可他呢?

  此刻他在何處?


  是在白曇山上?是在威遠侯府?

  是翠竹之下玉簫獨吹?是留白樓裏苦藥相飲?

  是……


  一瞬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酸澀難當,正是: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我如今已得自在,隻願你能好好的……好好的……


  “姐姐,你看我的這盞燈!”孔昭擠出人群提著盞燈一臉歡笑地走回來。


  風辰雪回首,已收拾起心情,平靜地往她手中的燈看去。


  那是一盞形若樹根的琉璃燈。琉璃本是精貴之物,可這樹根盤繞虯屈,顯得格外的粗拙樸實,反是別有風味,燭火從裏透出,半透明的琉璃璀燦奪目。


  “很別致。”風辰雪淡淡道。


  聽得風辰雪的讚美,孔昭心裏歡快,正想向淳於深意也炫耀一下,轉頭卻見她一直扭著脖子往後邊望著,不由問道:“你在看什麽呢?”


  “我剛才好像看到我哥跟秋意亭一塊兒,想來他們也來看燈會了。”淳於深意回頭道。


  孔昭聞言心頭一跳,手中琉璃燈便脫手了,眼看著便要摔地上了,風辰雪手一動,廣袖一展,便將燈平托在袖上,再一收,那燈便在她手中了。


  “這麽漂亮的燈你得來不易,摔碎了多可惜,拿穩了。”風辰雪將燈遞回給孔昭。


  孔昭往她看去,隻見她神色淡定,眼眸靜若清湖,於是乎,崩跳著的心慢慢落回原處。“嗯。”伸手接過燈,目光悄悄一轉,看了看淳於深意,不過淳於深意並未注意到她的失態,一雙眼睛亮亮的盯住風辰雪。


  “你果然身懷武功!我們哪天來比劃下。”


  “隻不過是會一點防身之技。”風辰雪依舊是一派平淡,“我不喜歡與人動手動腳。”


  那話擺明了是拒絕,但淳於深意豈會死心,剛才風辰雪揮袖托燈的動作雖是簡單,但出招出聲,迅疾無痕,足可見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就砌磋一下,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功夫。”


  風辰雪卻將目光轉向了長街,“那邊街上的花燈我們還沒看過,走吧。”說罷提步前去。


  孔昭與淳於深意見她走了,自然是抬步跟上。


  一路走過,雖花燈依舊華燦明麗,但三人心思卻已全不在此。


  風辰雪目光雖在長街,眼中雖有花燈,但眼神空濛,似乎落在更遙遠的地方。


  孔昭則一路比較沉默,要麽低頭沉思,要麽抬頭看著姐姐,再不便是環顧四周,似乎在找著什麽,又似乎是在躲著什麽。


  而淳於姑娘則是問了風辰雪許些問題,比如你師從何派?學功夫多少年?最擅什麽功夫?我們哪天好好比試一回吧……隻是問了這麽多,沒一個得到回答就是了。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淹沒於人流之中,而與她們方向相反的街上,淳於深秀與秋意亭亦是悠哉悠哉的賞燈閑話。


  隻是花燈再漂亮,人群再多,燈會再歡樂熱鬧,也有結束的時候。


  亥時過半,長街上漸漸燈熄人消。


  淳於深意把兩人送回了小院才回家去,並自顧定下明天來找風辰雪砌磋武藝之約。


  待淳於深意離去後,風辰雪與孔昭才推門進院。進屋後,孔昭是再也忍不住了,將手中的琉璃燈往桌上一放,便拉著風辰雪的手一臉慌急的道:“姐姐,淳於姑娘說的秋意亭,是不是就是駙馬啊?”


  手被孔昭緊緊的抓住,風辰雪低眸看了一眼,然後抬頭,看著孔昭,道:“你慌什麽?”


  孔昭聞言臉上更顯緊張。“姐姐,你一點也不著急?如果他是駙馬,要是他認出了我們,知道姐姐並沒有死,那到時……王府,威遠侯府,還有陛下……天啦,要是姐姐沒死的事給聲揚了出去,那可沒得收場了!”


  風辰雪卻是一臉平靜的將孔昭拉到一旁的椅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先喝口水定定神。”


  孔昭一貫聽她的話,當下接過茶水喝下,茶水早冷了,沁涼的流入胸肺,於是一腦子的慌張焦灼也慢慢的冷卻了下來。


  風辰雪見她不再一臉的慌亂,這才開口道:“你不必多想,隻要記住兩點就行了。一是即算淳於姑娘所說的秋意亭就是駙馬,但他從未見過我們,所以他根本不識得我們,我倆就是站到他麵前去,他也不知道我們是誰。”


  孔昭聞言,想了想,確實如此,於是點點頭。


  風辰雪再道:“二是宸華公主已經死了,我是風辰雪,你是孔昭,你我是燕城人氏,從未到過帝都,更與秋意亭沒有任何關係。即算是有一日我們與秋意亭碰麵了,你也不必有心虛之感,更不必害怕,你就隻當他是一個陌生人,然後你認識了他,盡管放開心的與他說話,便是與他做朋友也行。”


  “陌生人……”孔昭呢喃一聲,抬頭看著風辰雪,那張臉平靜從容,看不出一點焦慮、慌懼,更沒有絲毫對舊日的不舍。她不由得整個人也放鬆下來,仔細想想,覺得很有道理。這幾年她們已走了許多地方,亦見過許多的人,但從來沒有人識得過,現在即算是駙馬站到麵前來,他也不會認識她們的,畢竟他從未見到過她們,那她又怕個什麽呢。她本就不是一個多心多慮的人,這麽一想,便完全放心了,抬起頭,衝著風辰雪綻開笑容,“姐姐你放心,我知道了。”


  “嗯。”風辰雪點點頭,“逛了一夜,都累了,去休息吧。”


  “嗯。”孔昭起身準備回房去。


  “明日我們準備離開這裏。”風辰雪忽然又加了一句。


  “呃?”孔昭一聽這話不由頓在原地,“這麽快就離開?我們才來這裏幾天呢,平常到了一處姐姐不都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的樣子嗎?”


  風辰雪微微沉吟子一下,才道:“既然秋意亭在此,又認得淳於姑娘,那說不定有一日我們真會相見。前塵已過,此刻相識不是什麽好事,雖以前未見過,但萬一給識破了身份,那時刻隻會徒增各自的煩惱。所以早點離開,便也各自清淨。”


  “喔。”孔昭了解,她的主心骨就是姐姐,旁人一貫不在乎的,自然是姐姐去哪她便跟著。“隻是明天淳於姑娘還要來呢。”


  “明日她來了我會跟她說。”風辰雪道。


  “嗯,那我們明日整理行裝。”孔昭回房休息去,隻是走到門邊時,她忽然回頭,衝著風辰雪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姐姐,你都不好奇駙馬長什麽樣麽?”說完了她也不等風辰雪回答,快步帶上門溜了。


  房裏,風辰雪卻想起了剛才燈會裏見到的那個人。容貌氣度卓爾不群,果然是天之驕子,母親當年沒有說錯,陛下確實是為她挑選一位好駙馬。隻是……她與他,空有良姻,終是無緣。


  五月初,檀朱雪啟程赴邊。此後便一直在邊城,不曾回來過,隻有每月的書信從未斷過。


  書信裏,檀朱雪描繪著邊關的荒涼與冷峻,這裏有殘陽如血,這裏有金戈鐵馬,這裏有草原狼煙,有浴血奮戰的悲壯,有軍營的艱苦,亦有將兵的雄邁,這裏以盔盛酒以手抓食,這裏雪大如席刀劍光寒,這裏的人粗豪而樸實,這裏的女子不識琴棋書畫卻可揚鞭縱馬飛馳千裏……


  而風挽華信中亦不言相思蜜語,隻是記一些身邊瑣事,如記著父母說的話,或是今日見了何人、看了何書、彈了何曲、又寫了什麽詩文,寄一朵早開的蓮花,畫一幅江邊秋水紅日,又或者描繪著帝都的繁華與人事……


  彼此信中所述皆是細小平淡卻真實,每每讀罷信,便如同看著了她(他)每日的生活,有一種人近在眼前的感覺。雖是相隔千裏,彼此亦嚐相思甚苦,可心裏更多的卻是兩情相悅的甜美。


  鴻雁飛傳裏,春花秋實夏風冬雪裏,光陰悄悄流轉。


  元愷三十四年,六月。


  這日,風鴻騫自宮中歸來,眉頭微鎖,神情間略有憂色。


  “老爺,怎麽啦?”自與丈夫成親以來,其向來性情闊朗,從未曾見過他煩憂,今日這等神情實屬罕見,風夫人亦不由微有擔憂。


  風鴻騫卻不答她,隻對一旁的侍女道:“你去請小姐過來。”


  “是。”侍女應聲去了。


  “老爺?”風夫人在他身邊坐下。


  “唉!”風鴻騫未語先歎。


  “老爺,是有什麽事嗎?”風夫人問他。


  風鴻騫道:“明日是皇後壽辰,陛下要為皇後慶壽,特下旨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明日攜妻女申時入宮為皇後祝壽。”


  “嗯?”風夫人疑惑,“皇後壽辰,按例有品階的夫人都會入宮祝壽,但為何一定要攜女兒,難道是……”她看著丈夫,眉間亦微微皺起。


  風鴻騫點頭,“雖然說是說皇後聞得朝中諸位臣子家的小姐皆多才藝,欲趁此機會一見。但真正的意思,想來是要在這些大臣的女兒中挑選三位皇子妃。”


  “哦?”風夫人不解,“三位皇子早已成年,一直不曾立妃,卻為何要在這個時候?”


  風鴻騫道:“這亦是陛下的一片苦心。雖說三位皇子名份早定,但陛下為防三人立妃後,外戚為私欲而慫恿、離間三人,是以三位皇子府中一直隻有最微末的宮人相侍。而今陛下年事已高,隱有退位之意,因此才會在這個時刻為皇子們選立妃子。”


  “原來如此。”風夫人點頭,“隻是,挽華已與朱雪訂親……”


  “唉!”風鴻騫又歎一口氣,“挽華與朱雪的親事除我們自家人知曉外又不曾對外宣揚。而我亦不能預知今日之事,早早地跑至陛下麵前對陛下說我家女兒已訂親了。而我們的女兒……”說到這他一歎氣沒說了。以風挽華的才華容色,若入宮了那有極大的可能……不,該說幾乎會被選中!

  “唉。”風夫人也歎起氣來,“若挽華沒有與朱雪訂親,那今日你我聞得此消息該是歡喜,畢竟我們的女兒說不定要做皇後或王妃,隻是而今,這予我們家極有可能是一件禍事。”


  “娘說什麽禍事?”門邊傳來風挽華的聲音。


  夫妻兩人齊齊轉頭看去,便見女兒亭亭立於門邊,想來是剛午睡起來,著一件淡紫羅衣,烏發未挽披垂兩肩,如此簡單素淨,卻周身如有豔華盈繞,美不可言。夫妻兩人心頭又添了兩分沉重。


  “挽華,你過來,爹有事要與你說。”風鴻騫喚過女兒。


  風挽華入內,在父母身前坐下。


  風鴻騫便將入宮之事說了一遍,風挽華聽著,端麗的眉頭漸漸攏起。


  風夫人在風鴻騫說話時一直看著女兒,等他說完了,她道:“女兒,要不明日你濃妝豔抹一番讓人看著便覺生厭,言行舉止間再粗俗些顯得很沒有教養,這樣一來,陛下肯定不敢選你為皇子妃了。”


  風挽華聞言噗哧一笑,風鴻騫亦看著夫人搖頭而笑。想來二十年前,江小姐極有可能曾以此招來拒絕她不喜的求親者。


  “娘,女兒照你那般做,許能騙得些人,但是陛下又怎會相信爹會教出如此女兒。不要忘了,爹是陛下親自為皇子請來的太傅,況且女兒小的時候陛下還見過一次呢。”


  風夫人睨了丈夫一眼,然後轉頭,看著女兒,道:“這不行的話,那難道你願意嫁為皇子妃?”


  風挽華搖頭。


  風夫人望向丈夫,意思叫他快快想個辦法。風鴻騫卻是一臉苦笑,他是有想些法子的,可沒一個合適,此刻無論是做什麽,都會太著痕跡。


  “此刻女兒無論是病了、傷了、痂了等等,都會顯得太過刻意,而令陛下生疑,亦是對皇後大不敬。”果然,風挽華也道,“女兒明日還是入宮,到時再隨機應變。萬一不成時,女兒自會言明與朱雪的親事,陛下非昏君,更不可能當著朝中眾臣的麵強選女兒為皇子妃。況且,也不一定會選中女兒呢。”那一日的決定,日後令得風挽華悔恨終生,若早知結果,她願一生幽居風府,絕不踏出府門半步,更不要入得皇宮。


  “嗯。”風鴻騫點頭,“也隻能如此。”


  元愷三十四年六月十二日,皇宮裏為賀皇後壽誕,顯得格外的喜氣富麗。


  慶華宮裏,賓客滿座。


  正殿之首,玉座上帝後端坐。皇後的下首垂下數道珠簾,那裏坐著各妃嬪及公主,而皇帝的下首則是三位皇子依次而坐,然後是皇家宗室。再而下,左側是各文武大臣的座席,右側與妃嬪座席隔開丈餘距亦垂下珠簾,是各階貴婦及小姐的座席。


  群臣按禮恭賀皇後壽誕後,壽宴開始,一時殿中觥籌交錯,絲竹輕歌,宮娥翩舞。


  酒宴行至一半時,禦府台的左大人起身,向帝、後請示,道:“小女自幼研習舞藝,今欲趁此良辰為皇後一舞,以恭賀娘娘壽誕。”


  皇帝、皇後自是點頭應允。


  然後,一位著粉色羅衣的少女嫋嫋至殿中,盈盈下拜,“禦府台之女左曼奴拜見皇上、皇後。”


  “平身。”


  皇帝、皇後看著殿下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頷首微笑。


  “曼奴獻舞一支恭賀皇後娘娘壽誕,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左曼奴音如銀鈴,十分動聽。


  皇後看著很是喜歡,問道:“不知左家小姐要跳什麽舞?”


  “《桃夭》。”左曼奴微微抬頭,一雙秋水眸似不經意地溜過座上三位皇子,刹時一張嬌容白裏透紅,正如詩上所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好。”皇後微笑點頭。


  頓時,殿中絲竹再起,左曼奴翩然起舞,舞姿曼妙,身段優美,一張麗容半喜半嬌,蹁躚旋轉間,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兒,看得一殿的人頷首讚歎。左大人亦一臉得色,見帝、後不時點頭微笑相顧,心中頓喜,目光頻頻望向三位皇子,不知哪一位會選中他的女兒,即算不是太子妃,做王妃亦是莫大的尊榮。


  左曼奴舞畢,帝後雙雙讚言,皇後更是細問了年紀,平日喜歡些什麽等,顯見是對左家小姐十分滿意。


  接著又有幾家小姐上前獻藝,有的鼓瑟,有的吹笛,有的清歌,有的作詩,還有的舞劍……果然都是才藝出眾各擅風情。皇帝、皇後看得驚喜連連,暗讚太儀府出的主意好,如此既可讓皇兒們一睹各家千金其容,又可觀其才華,選的皇妃必然令他們中意。


  當李家千金獻歌一曲退下後,皇帝目光掃過殿中怡然飲酒地風鴻騫,問道:“風卿家,怎不見令千金呢?”此次雖是借皇後壽誕一睹眾家小姐之才色,但事關皇兒姻緣,他與皇後早就有細細考量過各家小姐,耳聞風家小姐才貌罕世,他與皇後早就留了心,可眼見大臣們的女兒差不多都獻藝祝壽了,卻獨獨不見太傅風鴻騫的女兒。


  風鴻騫忙起身,“回稟陛下,小女才學疏淺品貌拙陋,不敢有辱聖聽。”


  “風卿家謙虛了,朕聽聞令千金詩文出眾精通書畫,尤擅琴藝。”皇帝笑笑,“不知朕與皇後可有耳福聆聽令千金的絕妙琴音?”


  “陛下過譽了,能為陛下與娘娘娘獻曲,此乃小女之福。”風鴻騫忙道,看一眼玉座上的帝後,心裏微微一歎,知道躲不過。轉首看向對麵的珠簾,“挽華,還不快來拜見陛下與娘娘。”


  一時殿中人人都看向珠簾,皆好奇這位讓陛下親口相邀的風家小姐到底是何模樣。


  珠簾後頓了一下,才傳來一聲極輕的應答,“是。”然後簾後隱約一道身影移動,傳來衣料拂動的悉索聲與輕淺的腳步聲。


  當那一道纖影披著一殿的玉光珠華迤邐而來時,刹是滿殿無聲,人人瞠目驚豔。


  風挽華蓮步輕移,滿殿人的目光都隨她的身影移動,目癡神迷,魂遊天外。


  距玉座三丈之距時,她盈盈拜下,“風挽華拜見陛下、娘娘,恭賀娘娘壽比南山。”


  可殿中靜悄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不可聞。


  “風挽華拜見陛下、娘娘,恭賀娘娘壽比南山。”風挽華再次恭祝。


  殿中依舊一片靜悄。


  風鴻騫環顧滿殿,卻隻見人人都目色癡迷的看著女兒,便是玉座上的帝、後亦是滿目驚豔。這一刻,他心頭有自豪,可更多的卻是擔憂。因為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了解到女兒容色之美真已至傾國傾城之地。


  “咳咳……”他連連咳了兩聲,打破一殿的沉靜。


  這一次,終於有人回神。


  玉座上,皇帝與皇後麵麵相看,若非就在眼前,哪裏能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美人。彼此頷首,如此佳人當為皇家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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