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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風雪欲寒天作憐

  傾泠是被劈啪的聲音吵醒的,掀開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凹凸的石壁,她眨了眨眼睛,有那麽一刻恍然,為何她會看到這樣的情景?然後又一聲劈啪傳來,她循聲望去,便見一堆柴火,那劈啪聲乃是柴火燃燒發出的聲響。她坐起身來,身上蓋著的披風滑下,環視一圈,周圍無比陌生,皆是灰色的光頹頹的石壁,看情形似乎是一個石洞。


  她怎麽會在這裏?


  正思索間,忽有腳步聲傳來,然後便見一名身著侍衛服的男子走來了,刹時,傾泠想起來了。她與孔昭去賞雪,後來她想彈琴,孔昭回去取琴,隻留這名侍衛在旁,孔昭走後不久,她忽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接著她便失去了知覺,醒來便在此。如此看來,定是這名侍衛以江湖上說的“迷香”迷暈她,然後將她帶到了這裏。


  這般想著時,她靜靜的打量著對麵的侍衛。不過二十多點的年紀,身量很高,方臉高額,五官端正,左眉中藏著一顆綠豆大的黑痣,便令那張臉看著有一股憨態,看模樣,倒不似奸邪之輩。隻是這人為何帶她來這?

  那侍衛手中提著一隻剝去皮毛清理幹淨的野兔,不想一進來便對上一雙寒星似的眼睛,刹時心頭一跳,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那,一動也不敢動。


  傾泠站起身來,除頭有些昏沉外,周身並無不妥,略略安心。


  侍衛見她一動回過了神,“公……公主……主……你……你醒了……”一句話說得磕磕碰碰萬分辛苦。


  傾泠眉心一凝,看著他,等他如何解釋。


  可那侍衛卻不懂她的心思,依舊是結結巴巴的道:“你……你餓……餓了吧?我……我打了野……野兔……”說著一邊把手中野兔往前一提,可看著手中剝去皮毛還滴著血的兔子忽然覺得這是對公主的褻瀆,不由趕忙手一縮,把兔子藏在了身後。“你……你……別看……我……我馬上烤好。”說著他便走到了火堆旁,把兔子用一根樹枝杈著,放在火上烤,別看他說話結巴,可他烤兔子的動作倒是很利索,上下左右翻烤著,十分的靈活。


  “你是何人?本宮為何在此?”見他沒有解釋,傾泠出聲詢問。


  那侍衛動作一滯,然後隻是道:“你……你餓了吧?吃……吃烤兔子。”


  傾泠眉一皺,不再理會他,抬步往外走去。這下那侍衛急了,丟下兔子便跳到了她前麵攔住了去路,急急道:“你不能走!”這句說得又快又響的,這倒是不結巴了。


  傾泠停步,看住他,“你是何人?”


  “我……我……”侍衛滿臉惶色,“我”了半晌也說出了一句,“公主你不能走。”


  傾泠眼神一冷,那侍衛本已伸手想去拉她,被她目光一掃,頓時手停在了半途,不敢再近半分。


  “本宮為何在此?”


  為傾泠氣勢所懾,侍衛乖乖答話,“我……我帶你來的。”眼睛亦緊緊盯住她,好似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見了。


  傾泠聞言,雙眉一皺,“你為何帶本宮來此?你意欲何為?”


  “我……”侍衛又吞吐起來。


  “說。”傾泠眼冷聲亦冷。


  被她眼眸一盯,侍衛隻覺心跳得緊,神亂得慌。“有……有人給了我錢,要我讓公主在白曇山‘失蹤’一兩個時辰,然後再被人找到,找到時隻我們兩個在一處。”


  “嗯?”傾泠眼波一動,“是何人要你做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侍衛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見傾泠眉頭一鎖,生怕她不信,又道:“我真不知那人是誰,不過那人知道我爹沉屙已久且家境窘迫,也知道我是公主的隨行侍衛。出行前一日,我收到了一個錦囊,囊中有一百銀葉跟一張紙條,紙上寫著讓我到了白曇山後見機行事,無論以何種法子,隻要公主與人同時失蹤一兩個時辰即可,事成後另有一百銀葉作報酬。”


  “同時失蹤兩個時辰……”傾泠呢喃,目光看著麵前的侍衛,腦中一道思緒閃過,頓時明白了那人的用心。隻是……何人如此歹毒的心計?又是為何要這麽做?這般想著時,心頭微微生寒。


  她沉思間,那侍衛卻是癡癡看著她。眼前的人是尊貴的公主,仙姿天容,高高在上,本是他這等人終一生都不可觸及的,可那日玉輦上,她飄然而出,容傾帝都,他隻看得一眼,自此晨昏日夜,眼中心中夢裏都是她,而此刻,她就在身前,不過一臂之距。想著想著,心中的癡念便就這麽脫口而出:“公主,你和我走吧,我一定好好侍你,一輩子守著你,一輩子都不讓你吃一點苦,讓你一輩子都開開心心舒舒服服的。”


  傾泠聞言回神,眼睛微微瞪大,看著麵前的人,似乎有些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本來那人隻是要我領著公主失蹤一會兒,然後便讓人找回去的,他甚至都為我想好了‘迷路’的借口,他說公主從不曾出門,定不知外間情形,隻要稍作解說便可騙得信任,到時,我依舊可當我的侍衛,此事一了他也絕不會再找我。”


  侍衛看著她,腳下不由自主的移近一步。


  “雖則如此,可我從沒想過要聽那人的話害你,我本是想著時刻守在你身邊保護你,不讓壞人有機可乘,我若是救了你,也許你便會記得我。可是……可是……”侍衛漸語漸癡,“那天,你要去賞雪,就我一人跟著,到了東岩亭,孔昭姑娘又離開,於是那裏就我們兩個,再沒有旁人。”他腳下又移近一步,“那刻,我們那麽近,好像整個白曇山上就我們兩個,我心中就生出念想來,要是這世上真的隻我們兩個就好了……那念頭一生出來,便怎麽也止不了,越是不想卻越是想,滿心滿腦的想著若隻我們兩個在一起……後來……後來我帶走了你。”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想去拉傾泠,“我……我會對你好,把你當仙女一樣……你和我走好不好?”


  傾泠後退兩步,避開那雙手,看著他,呆了半晌,卻說不出一句話。


  她實沒想到這人敢冒大不為偷偷以迷香帶走她竟是這麽個理由。而此刻白曇山上必是一團慌亂,孔昭、方珈、穆悰、顧氏等不知要急成什麽樣。而這人,他難道不知他這一舉動是闖了多大的禍嗎?別說侯府會如何重罰他,便是回去帝都,鐵律麵前,必是禍及親族!


  該說他是異想天開,還是瘋魔了?


  張口本欲喝叱,可看著那卑微的祈求的伸著的手,那癡迷的全心全意的凝望她的眼,頓時所有的話語都咽在了喉中。他能當上侍衛,必是百中選一的良才,定有一身優於常人的武藝,定也熟知國法,可他卻知法犯法,這又是什麽樣的心情才會令之不顧一切?

  這樣的膽大妄為,她不會,那個人亦不能!

  一時間,竟有些羨慕這人的癡狂。


  “你和我走好不好?”侍衛依舊追問著。


  唉。傾泠心中輕輕歎息一聲,移步,閃身,再次往洞外走去。這人其言其行雖不可取,但亦不願為難他。


  “不行!你不可以走!”一見她走,侍衛瞬即攔在她身前,“你……你……若你要走,我……我就……殺……殺了你。”凶狠的話卻因說得斷斷續續的毫無一點威脅感,隻是他的手還是象征性的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眼睛也瞪起來,似乎是想嚇住她。


  看著這侍衛的反應,傾泠沒有動怒,感概之餘反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這人,忒地天真。


  她一邊歎息一邊伸過手。


  那侍衛見她伸過手來,隻道她同意了,一時欣喜若狂,手足無措,愣愣的站著一動也不敢動,當傾泠的手觸及他時,雖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卻如遭電擊通體酥麻,神魂欲飛。


  “你兩個時辰後可活動,那時你立刻回帝都去,帶上你的家人遠離帝都,此生都不要再回來。”傾泠淡淡丟下一句即出了山洞。


  “……”侍衛張口,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聲,想轉身阻攔她,身體卻無法動彈,怔呆了半晌,他才醒悟,他是被公主給封住了穴道!


  公主會點穴?

  公主怎麽會點穴?

  公主竟然會武功嗎?


  山洞裏,侍衛整個人傻在那兒,半天都不能自震驚中回神,等到他想起要告訴公主外麵有多危險時,卻已是許久之後。


  傾泠出得山洞,才發現已是夜晚,雪依舊在落著,視野所及一片灰蒙蒙的,雖有雪光的映射,但朦朦的什麽也看不清。天空黑壓壓的不見有星光,而雪地上更不見有腳印,想來早被雪淹蓋住了,這等情況下,完全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如何辯別方向。


  看著周圍茫茫雪地,傾泠心中歎一口氣。這侍衛人雖懵撞,行事亦毫無計劃,可這一場大雪卻是幫了他。侯府的人便是想來尋她,也沒什麽線索,現在天又黑了,也不知孔昭急成了什麽樣。


  她原地站了會兒便自然而然的往左而去。便是不知身在何方,至少要先離開這個山洞,然後找個地方歇息下,等天亮了,白曇寺的鍾聲必會響起,那時便可循著鍾聲回去。


  如此一想,她往冒著風雪前行,隻是積雪已厚,腿陷進去便難拔出,行路極慢亦極耗氣力,也不知走了多久,慢慢的隻覺得又累又餓又渴又冷又痛,正看到旁有一塊大石,便靠過去坐下,想歇息一會兒再走,至少要再找個山洞避避雪吧。隻是一坐下後便倦倦的再也提不起一絲氣力,神思也懶懶的提不起精神,慢慢的便困意襲來,眼皮開始睜不開,迷迷糊糊間,她想,幹脆睡一會吧,睡醒了便有力氣了,也或許醒來後孔昭便找來了……他呢,他總應該找得到她吧……再後來,便陷入了黑甜香中。


  天空中,雪依舊紛紛揚揚的,仿佛是天女不小心打翻了手中花籃,令得天花密密的綿綿不絕的從天飄落,淹沒了樹,淹沒了石,淹沒了山,淹沒了大地,亦淹沒了那石下坐臥的人。


  一夜過去,雲光雪照,琉璃璀燦,白曇山這一刻美得優雅聖潔。


  可秋意遙心頭卻如蒙陰霧,到現在他都沒有找到人,而白曇寺的鍾聲也沒有敲響過,四路人馬一天一夜毫無所獲。想著已過去這麽久,心裏便越發的焦灼。躍下斷崖,想去那邊山穀看看,可半途中體內真氣一滯,人便自半空中摔下,砰的落在雪地裏,隻能慶底下是厚厚鬆鬆的積雪,摔不死人,隻是一身的筋骨都在作痛,那痛十分的熟悉,並不是摔傷了的痛法,而是寒疾發作的征兆!

  他忙想坐起身,可手足顫栗,竟是不聽使喚,咬住牙根,忍著鑽骨的劇痛,慢慢地一點一點爬起來,終於坐起時,額頭上已密密一層冷汗。盤膝而坐,閉目調息,讓內氣重新從丹田聚起,順著經脈緩緩流動,打通身體每一個滯塞的關卡。


  差不多半個時辰後,他才收氣,身體已不似先前那般徹骨的冷,鑽骨的痛,隻是有隱隱的暗痛傳來。看來,這一天一夜的風雪,已帶著的寒氣浸入體內。這番壓製也不知能壓多久,但願在找到人前不要再發作。


  他起身,抬步前行。此刻最緊要的是找到她,這麽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走得半個時辰,天又陰沉起來,灰蒙蒙的,似乎又要起風雪。他心中不由更為焦慮,腳下加快,不一會兒,便見山穀前方有一塊巨石矗立,厚厚的積雪鋪蓋,便似一座小小的雪山,隨著距離的臨近,依稀看到石下有著什麽,他心中一顫,不由得便提氣飛躍,幾個縱步落在了巨石前,隻一眼,他便如遭重擊,麵色蒼白如雪。


  那巨石下倚坐著一個人,白雪淹蓋,已化成一尊雪像,隻眉目依稀是夢中模樣。


  他搖搖晃晃急急切切的奔到雪人前,顫著手落在雪人的肩上,觸手隻是白雪,冰冷僵硬,頓心魂欲裂幾欲發狂,再顫顫伸出手去探鼻息,指尖上微微的氣息頓讓他心口一鬆,差點摔倒在地。


  她還活著!


  那一刻,他幾乎要大喊大叫。


  卻隻是一把抱起雪人,在雪地上飛躍,片刻後,在一處山洞前落下。


  此刻趕回白曇山必是來不及了,她已命在旦夕,而且全身凍僵,若不及時救治,她便是挽回性命,必一生受寒疾之苦。


  他一生深受其痛,又怎能讓她也受此痛苦。


  抱起她,進山洞放下,又去撿了許些枯枝回來生起火,將她移至火堆前平躺下。


  伸手,觸及她腰間的衣帶時有一瞬間的退縮,可當目光落在那已凍成青紫的麵容時,心頭一絞。此刻非常,已顧不得禮法,隻有那最原始最簡單的法子才有用。手落下,解去她身上一層層衣物,當那一具冰為骨玉為膚的軀體展於他眼前時,他不由閉上了眼。片刻後,他睜眼,眸光平靜,麵容如水。抬手,體內運氣,讓一雙手掌帶著溫熱落在她身上,搓揉著她的每一寸肌膚,為她驅除寒氣,為她活血通脈,讓那冰冷僵硬的肌膚恢複溫熱柔軟。


  如此過得半個時辰後,當感覺她的身體不再僵冷,已恢複溫軟時,為她將衣裳仔細妥當的穿好,然後掌心隔著衣裳按在她胸口,一股暖流便傳入她體內,順著經脈緩緩流動,行遍她四肢百骸。


  也不知過得多久,傾泠眼睫微微一動,他瞬即收手,知她即要醒來,心神一鬆,立時便感一陣暈眩,身子一晃,差點倒在傾泠身上,忙以手撐地,等暈眩過去,睜眼,卻對上一雙清澈而略帶迷茫的看著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刹時心弦顫動,萬物俱遠,天與地,唯他與她。


  一瞬,便已千年。


  靜靜的看著,癡癡的對著。


  他眼中有她,她眼中有他,卻恍然夢中,如那日霧中相逢,似幻似真。


  同府而居,咫尺天涯。


  或許,為這一刻,為這一眼,他們已跋涉追尋了千萬年,經曆了千辛萬苦千劫百難,至此刻方得相遇,所以才會感覺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辛酸。


  洞中一片靜謐,兩人隻是看著,渾然忘外。


  “冷……很冷……”


  許久後,傾泠止不住的輕輕囈語才打破那仿似亙古至今的寧靜。


  秋意遙忙解下身上的狐裘蓋在她身上,又從包裹裏取過酒囊喂她喝下幾口暖身。


  那是烈酒,傾泠喝下後,便如同一股烈火從口燒到了心肺,人清醒了,身體的感覺亦活過來了,有些痛,有些冷,卻不再那麽僵硬,緩緩坐起身來,才發現又在一個山洞裏,亦是一堆火,一個人,可心裏的感覺卻是天差地別。


  “我怎麽會在這?”她側首看著他。


  “你在雪地中睡著了。”秋意遙道,接著麵色一凜,“你怎麽可以睡在雪地裏,那是會凍死人的!而且山裏有野獸,若我晚到了,你便……”他心口一緊,說不下去,隻是氣息微促,足見心中憂切。


  還從未有人如此麵帶厲色的對她說過話,傾泠心中不覺惱怒,反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似乎甜甜的,她喜歡這種感覺。看著麵前憂形於色的人,心神一刹又恍惚起來,不知不覺中輕輕喚一聲:“意遙。”輕緲而清晰。


  秋意遙如聞驚雷,心神一震,怔怔看著她,半晌無語。


  意遙……


  她是如此喚他,仿佛她已喚過千百回,如此的自然而然,那樣的熟悉親呢。


  可他們……此刻不才是初見麽?甚至不曾相互表明身份,他們明明是陌生人。


  可她為何就能知道是他?


  為何她如此的從容而平靜,在他如此的窘迫且憂苦之時。


  他們身份有別人倫相隔,她又怎可如此喚他?


  她是君,他是臣,她是嫂,他是叔……他們,原就該遠遠的……刹那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悲喜酸苦理不清剪還亂。


  披在身上的狐裘暖暖的,醒來之初感受到的寒意,此刻竟慢慢的消了,側首,臉頰碰著長長軟軟的毛,一股清苦的藥香潛入鼻中,如此熟悉,是他的氣息,於是心底裏也是暖暖的。“我不知道雪地裏不能睡,我也不知這裏有野獸,我就是累了困了,然後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她道,聲音輕輕的帶著解釋的意味,那是從來不在意他人想法的她第一次有這樣的心意。


  秋意遙輕輕歎息一聲,其實心裏也知她定不懂這些的,隻是心中憂切惶急,刹那間便脫口而出了,此刻回神,思及彼此身份,便有了窘意。從包裹裏取出幹糧和水,“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待舒服些我們便回去。”說著將幹糧放在火中烤了會兒,待溫熱時才遞給傾泠。烤完了幹糧,他將水囊置於掌中,默默催運內氣,待水囊中的冰冷化作滾燙時才收功,將水囊放在傾泠伸手可及的地方。


  傾泠看著他的動作,不自知的唇邊便微微抿出一絲笑意。他總是如此的細心周到,她早已知道。


  “昨晚上我找不到路,周圍全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怎麽回去時,心裏便有些絕望害怕的感覺。”傾泠捧著幹糧,瞅著火堆有些怔怔出神,“我坐在雪地裏,那時候想,若我回不去了,孔昭肯定要急死了,可那傻丫頭又找不到我,這可怎麽辦?後來迷迷糊糊的時候,我又想,孔昭找不到我,你總會找到我的。”


  秋意遙拔弄著火堆的手便是一滯。


  傾泠轉眸,看著他,輕輕一笑,淺淺淡淡的,似幽蘭悄綻芳華暗潛。“我知道,便是我死了,你也會知道我在哪的。”


  啪一聲脆響,是秋意遙手中的枯枝折斷了。“公主!”這一聲又急又響,仿佛是借這一聲去打斷什麽,去阻攔什麽。


  傾泠看著他,隻是一個側影,絕望而悲傷。輕輕歎息一聲,低頭吃手中幹糧。


  咫尺天涯,原隻需兩個字。


  洞中刹時沉寂,隻傾泠咀嚼幹糧的輕微聲響,幹糧並不好吃,若在平日,傾泠是絕不會吃的,可此刻她吃得十分的認真,十分的仔細,如食罕世佳肴,真正的是細嚼慢咽,隻是再如何細致緩慢,終也有吃完的時候。吃過幹糧,再喝下水囊中熱熱的水,又有火烤著,身體便慢慢暖和了,亦恢複了氣力。看著對麵神色沉靜卻閉目而坐的人,胸口似有什麽堵住了,呼吸間便帶出痛楚,她起身,“我們回去吧。”


  秋意遙睜眸,看她一眼,確定她已無大礙,才起身。


  兩人走出石洞,迎麵便一股寒氣襲來,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冷顫。


  “你穿上。”傾泠解下身上的狐裘。


  “我沒事。”秋意遙搖搖頭。


  “你的身子不好,還是穿上。”傾泠將手中狐裘遞向他。


  秋意遙接過,卻是重新披在傾泠身上,係好,“我有內力護身,不妨事。”


  傾泠微仰頭,看著溫柔卻又如此遙遠的他,歎息的道:“你又何必如此。”


  秋意遙一怔,張口欲言“你是哥哥的妻子,我理當對你好”可看著傾泠,那清冷的眸子靜靜的看著他,似乎什麽都知道,於是那話便怎麽也說不出口的。轉首,看向雪地,“雪這麽深,很難走,希望天黑前能回到白曇寺。”


  傾泠垂首,未語。


  秋意遙回頭,看她烏發如墨,玉容如雪,風姿纖纖,仿似下一瞬便會化入雪中。心頭頓湧一股淒然苦澀,無以排解。


  “走吧。”她抬步前行,隻是一腳踏出便深陷雪中,差點摔倒,積雪已有膝高了。


  他伸手拉起她,想她貴為公主,這一生走過的路怕不足一裏,這樣的雪路自然更不曾走過,若帶著她走,隻怕走到明日都不能到。背過身,蹲下,道:“請公主將就一下。”


  傾泠怔住,看著他屈膝的背影,半晌未動。其實……想告訴他,她亦習有武功,不是弱女子,可是看著那個背影,也許這是此生唯一親近的機會。終於,她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身軀相觸的那一刻,兩人心頭同時一震,然後,傾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落在傾泠的膝彎,負她起身,跨步前行。


  離開山洞,走在山穀,放目眺望,山坡、樹木全披雪裝,視野中除了雪白還是雪白。


  走了半個時辰後,天空又飄起了雪,傾泠抬頭,看著那從天而降的天花,回首身後,隻一行腳印亦步亦趨,在身後蜿蜒。


  這,算不算是兩人同行?


  這,算不算是兩人一體?

  抬手,圈在他的肩上。


  側首,偎近他的頸旁。


  耳邊,聽著他微顯急促的喘息。


  眼睛,看著他汗濕的鬢角。


  一滴汗珠順著他臉側優美的弧線垂落,她伸指,悄悄接住那顆汗珠,如承甘露。


  “要是永遠這樣走下去就好了。”她閉目,輕輕喟歎。


  他手一抖身站直,她自他背上滑下,兩人靜靜站在雪中。


  良久,他緩緩轉身,看著她,一雙眸子幽沉如晦,那眉梢眼角,卻已溢出淒色。


  雪依舊飄飄揚揚的下著,落在雪地,落在山峰,落在樹梢,落在兩人發上肩頭。


  她靜靜的看著他,雙眸明澈,如秋湖蘊著寒星,那般的清亮奪色。


  半晌,她抬頭,看著那從天而降的潔白無瑕的雪,輕輕的卻是無比清晰的道:“有風,有雪,有天,有地……”移眸,看著他,“有你,有我。”此時此刻,隻有風雪,隻有天地,隻有我們!

  秋意遙依隻是靜靜的站著,淒惋的看著。


  傾泠定定的看著他,眼眸直視,不閃不躲不避不退,仿佛裹著火的冰,那樣的清澈,那樣懾人心魂的明亮。她清清楚楚的說:“意遙,我喜歡你。”


  秋意遙身一震,心頭悲慟難抑,眸光如風中燭火,仿似下刻便會湮滅。


  傾泠前進一步,看住他,一字一字的吐出:“意遙,此刻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好不好?”此刻忘記帝都,忘記秋家,忘記身份,你隻是秋意遙,我隻是皇傾泠,整個天地,隻有風雪和我們。


  秋意遙淒然的看著她,看著那雙眼睛,那是一雙清冷而孤寂的眼睛,而她自己並不知道。可當日霧中看入第一眼,他便已看清,他為之心顫,他以為那是憐惜,忍不住關心,可後來,他才知,她生於孤獨長於寂寞,孤寂從來如影隨行,她不曾介懷,她帶著那份孤冷悠然獨行,而他……自此在那一潭清波中無可自拔的沉淪。


  可是,他是秋家的秋意遙,她是秋意亭的妻子,所以隻有遠離。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偏偏,她如此說。


  此刻,天地間隻有風雪,隻有你和我,我們忘記一切,隻做你和我。


  偏偏,她這樣說。


  她的世界可以如此的簡單分明,隻有喜歡和不喜歡的。


  因為喜歡,所以她就說,她敢做。


  隻有你和我……隻做你和我……好不好?


  不好。他腦中有聲音在嚴厲製止。她是自幼疼你護你的哥哥的妻子,你若敢……你置兄弟情義何在?你不可忘父母養育你二十載的恩情!記住,她是哥哥的妻子,若因你,而令哥哥的姻緣有任何不美滿,你百死不足以抵罪!你與她,不過是蒼天捉弄。


  好的。他心中有聲音輕輕的告訴他。你是這世間最懂她的人,她是這世間最知你的人,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你們是兩情相悅。你為她可百劫千難不皺眉頭,那是你的心,那是你一生的念,那是你三生三世無解的癡!

  那兩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叫囂著,他頭痛欲裂,他神魂欲碎,他是如此的想要,可他不可以。


  “……”張口,“不”這簡單的一字卻怎麽也吐不出,胸口似有千刀在絞,痛不可當。


  “意遙……”傾泠輕輕的喚著。


  頓時,耳中便隻有那輕淺低柔的呼喚,於是,心魂那一刻脫離了控製。


  “好。”一字縹緲如雪落,瞬間便被風卷走。


  可是傾泠聽到了,她眼若星辰,看著秋意遙,滿心滿懷的歡喜。


  對上那樣的眼神,秋意遙的心在那一刻都顫抖了,緩緩伸手,他擁她入懷。


  “意遙。”傾泠喟歎,若雲水輕柔繾綣,側首,唇近在他的耳邊,輕輕道:“這一生,我此刻最歡樂。”擁著她的臂膀驀然收緊,身軀相依,心魂相契。這一刻如此的溫暖,這一刻如此的幸福。


  秋意遙緊緊擁住懷中的人,一滴水珠從眼角滑落,掩入懷中人的烏鬢中。


  這一刻,是此生最滿足最甜美之時,亦是最痛苦最內疚之時。


  可是,此刻,就讓他忘記恩情,忘記責任,忘記所有一切,就隻做秋意遙,擁抱著他喜歡的人。一生那麽的漫長,一刻那麽的短暫,可此生能有這樣一刻,足矣。


  “傾泠。”這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深情而哀婉,纏綿亦悲楚。


  這也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喚她的名字。


  是她所歡喜的人,亦是歡喜她的人。


  她唇邊綻一朵冰花似的微笑,低首倚入那個懷抱,無邊的溫柔相籠,心神從未有過的安寧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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