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清秋霧影似夢逢
不知是在什麽地方,隻知道自己在奔跑著,身後有什麽在追趕著,窮追不舍,於是隻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邊隻有嗖嗖的風聲,腳下看不清楚,時而有顛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裏又急又慌,就那樣跑著、急著、慌著,仿佛是無止境般……忽地一腳踏空,似摔下了無底洞,人驀然一驚,然後便醒了。
傾泠睜開眼睛,看著紋雲繡鳳的帳頂,輕輕喘息一聲,坐起身。房中有朦朧的光線,撩起帳簾下床,屏風前留有一盞紗燈,隱約照見房中擺設,環顧一圈,卻是無比的陌生,幾疑還在夢中。待看到妝台前的吉服、鳳冠,才恍然憶起自己已嫁入威遠侯府,已離開王府,離開集雪園。
看看漏壺,不過寅時三刻,時辰還早。思及剛才的夢,心頭的慌、亂、急似乎還沒有全消,空空蕩蕩的,甚是難受。披上長衣,走至窗前啟一扇窗門,外邊依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風吹入,頓覺沁涼一片,心頭順暢許多。
吹了片刻,將窗門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著陌生的床塌,卻是了無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靜臥,手指拔向琴弦,卻忽然頓住。這裏不是集雪園,這裏是威遠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驚斷許多人的甜夢。於是打消了撫琴的念頭,再次環顧屋中一圈,卻發現連一卷書都未有。微歎一口氣,轉身,瞅著了半開的窗門,心中一動,她移步至門前,輕輕開啟了房門。
踏出房門,待眼睛適應了陰暗,借著天光,隱隱綽綽可視物。於是腳下便隨意而行,悄悄漫步在這無人的侯府。暗淡的天光裏,一切都如隔紗相望,模模糊糊卻添了一份朦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靜幽幽的除自己的腳步聲外再無其他,仿佛整個天地都隻自己一人,雖有些寂寥空曠,卻更多的是自在。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道高高的圍牆一扇緊閉的門,那刻也不知是什麽使然,她走過去,拔開門閂,嘎吱一聲開了門,然後跨門而出。
門外,依舊園林亭樓,想來還是在侯府。她順著腳下的石道一路走下去,時辰一點點過去,天光漸漸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時起,周圍漸漸彌生白氣,先是淡淡的,後來逐漸變濃,最後三尺之外不可視物。
原來是起霧了。
她停步環顧,周圍白白蒙蒙的一片,人在其中,雲繚霧繞似的,倒有幾分神遊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腳下繼續前行。
秋意遙這一夜睡得極不舒服。
白日裏的婚禮看著風光無限,可當事人與操辦人估計沒一個不覺得累的,更何況他天生體弱,那繁重的禮節,滿朝滿府的客人,還有那些似乎無休無止的喜樂喜宴喜酒,隻讓他倍感辛勞。可這樣喜慶的日子怎麽也打不得一點馬虎,他打著十二分的精神強撐著,終是熬過了這一日,替向來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裏,身寒肢冷,頭頸一陣陣作痛,肺腑間塞悶著,終是止不住又咳了起來。想來是一日操勞耗了神氣,夜裏門口送客時又吹久了風,看來又有幾日不爽了。但這樣的日子又是深夜裏,實不想驚動他人,便忍著,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藥。於是一夜便這樣痛著、咳著、睡著,到天蒙蒙亮時,咳得實在厲害,再也睡不著了,幹脆便起身。披衣出門,打算去藥圃裏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齡草回來泡著喝。
步出門外,才發現已起了蒙蒙白霧,人行其中,霧氣繚繞,隱隱約約的可見樓閣亭台的輪廓,倒是讓人有幾分神遊仙境的感覺。
到了藥圃,在白霧中他尋著一片花開八瓣的淡藍花叢,彎腰采了一株,奏近鼻尖輕嗅,頓時一股涼香沁入心肺,神氣頓爽,不由微微一笑,將花瓣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澀味在唇齒間彌漫,但隨即一股清涼的藥汁順著咽喉流下,那塞悶的肺腑頓時似乎順暢了許多。重又彎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後忽傳來輕淺的腳步聲,指間折下一株時,他暗想,誰起這麽早並到這後園來?
腳步聲漸漸近了,輕盈的仿似是踏在雲端。
他聽著,心頭忽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由得直起身來,然後腳步聲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轉身望去,迎麵一陣晨風吹來,他先是聞得一縷極淡的幽香,然後他看到了一束被風吹著往前飛的烏墨長發,及一角隨風飄舞著幾與白霧融為一體的衣袖,其餘的盡籠於蒙蒙白霧中。
那一刻,他萬分好奇隱於霧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那輕盈的腳步再起,然後那人一點一點的從霧中顯現。
似是一株玉樹瓊花在霧中悄悄綻現,裁冰為神,倚月為姿,風華更勝瑤台天女。
周圍濃濃朝霧環繞,一切都顯得那般的不真實,令他有些恍惚,這是夢?是幻?這是人?是仙?
當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顫。
那雙眼睛,似漆夜天邊高懸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遠。
晨霧之中,傾泠一路走來,也不知走到哪,也不知走了多久,隻是當鼻尖聞到一股藥草的清苦之味時,不由得便循著這味道行來。
蒙蒙的霧中,她最先看到了是一道修逸的背影,欣長瘦削,仿弱不勝衣。
當那人轉身,指間夾一枝藍花,側臉如玉雕優美,仿似畫中之人驀然回首,她倏忽間覺得心口動了一動。那雙澄透的眼睛向她望來,似清秋秀麗的新月,帶著七分溫柔兩分迷茫一分好奇的看著她,那一刻,神魂靜如亙古之水,卻又能清晰感覺到心湖上一圈圈淺淺漣漪微微蕩開。
她,靜靜的望著他,怔怔入神。
他,靜靜的望著她,恍然如夢。
時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隱約人聲笑語之時,驀然醒轉,天已大亮。
她轉身離去,身影瞬間隱於霧中,如來時般杳無蹤跡。
他悠然回神,驀地,他明了她是誰,刹時如墜冰潭,透心透骨的冷。
辰時,威遠侯夫婦攜全府之人入德馨園與公主行禮。
殿中,傾泠一身淡紫繡白梅的新裝,端坐於上,孔昭立於一旁,兩側方珈、穆悰及眾侍從相隨。
侯府眾人至此刻才得見公主真容,不由得皆為那絕世的美貌與高雅清華的氣韻而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當年之美。
當威遠侯夫婦上前行禮之時,傾泠起身,半側身受一禮,然後回一禮。
此舉頓搏秋遠山與顧氏的好感,暗想公主果然如遙兒所說“非死守禮製而不通人情之人”心裏對這位兒媳一下便喜歡上了。
而方珈、穆悰看著則思忖這位公主雖看來有些過於清冷,讓人不敢接近,但還是很會為人處事的。
他們都不知,傾泠不過見夫婦倆皆年紀比父王母親要大,又是長輩,讓她生受一禮心裏很不舒服,是以才如此。
接著便是戚氏、呂氏行禮,然後是兩人收養在府的侄女戚以雅、呂以南行禮,最後才是府中較有地位的侍從行禮,如侍衛領隊、管家等。
方珈與穆悰將早已備好的見麵禮一一賜下。威遠侯夫婦皆是一柄白中嵌紅有“玉中朱王”之稱的美玉如意,威氏、呂氏則是一套頭麵首飾,戚以雅、呂以南分別是一對金鐲一對玉環,其餘人等皆按等級賜銀。
一旁的孔昭看著暗暗肉痛,我們公主怎麽有這麽多東西?怎麽全給了別人?孔昭姑娘雖長在王府不缺衣食見慣金玉,但她似乎天性有些過於“節儉”,對於金錢有一種非常熱忱的“收藏”心態,又受巧善、鈴語的熏陶甚諳“精打細算”,此刻見著這麽多的金銀流入他人之懷,不由萬分不舍。
備下的禮品還剩下一份——產自久羅山皇家禦製的青池墨硯——那是給侯府二公子了,隻是那位早該到來的二公子至此刻依未見人影,別說方珈、穆悰暗自奇怪,便是威遠侯夫婦也是暗暗著急。
正在這時,一人匆匆自外快步而入,待到近前才發現是一位十五、六歲的清秀仆僮,他一入殿中先向傾泠恭恭敬敬一禮,道:“小人秋嘉拜見公主。”
自他入殿,傾泠便聞得一股極淡的藥草的清苦之味,驀然間憶起清晨之事,倏地明白了那人是誰,而眼前之秋嘉必是他的近身侍從。
威遠侯見傾泠看著秋嘉不語,起身解說道:“此乃小兒意遙身前之人。”
傾泠微微頷首。穆悰代宣,“起身。”
“謝公主。”
秋嘉起身,威遠侯問他道:“二公子呢?他為何不來?”
顧氏也問道:“怎單你到此,遙兒呢?”
秋嘉抬首,麵帶愁容,答道:“公子病中,恐晦氣汙公主之喜,是以命小人前來代向公主行禮。”說著又對傾泠鄭重一禮,道:“公子說,待病好後再來拜見公主,再行請罪。”
威遠侯與顧氏一聽愛子病了,頓時憂形於色,先是打發了秋嘉回去照料公子,兩人又略坐了片刻後便起身告退,戚氏、呂氏自也領著侄女跟隨其後。
方珈與穆悰代公主送客出門,目送他們離去。
威遠侯夫婦腳步匆匆的去看愛子病況,戚氏、呂氏不緊不慢的回自己的院子,而最後邊的呂以南、戚以雅則往花園而去。
方珈與穆悰兩人少時即入宮,二十餘載的宮庭生活讓兩人練就一雙靈敏的耳朵,是以此刻,兩人能聽得遠去的呂以南在跟戚以雅抱怨著“好好的又病了,弄得侯爺、夫人連公主都不招呼了就去招呼他!怎他偏生那就麽金貴了!”戚以雅則是低聲勸了一句“莫要生氣。”
方珈看三路人馬走得不見了背影,才悠悠道:“本來以為侯府人口不多,這府裏的日子也會簡單些,咱們跟著公主來了這許會過得輕鬆,誰知也還是脫不了癡怨妒恨。”
穆悰則歎息道:“早就聽聞侯爺家的二公子體弱多病,今日才知名不虛傳啦。”
方珈笑笑問道:“那內邸臣看我們這位公主如何?”
穆悰看她一眼,略沉吟,道:“聰慧自是不用說,隻不過……”說到這他卻是頓住不說了。
“隻不過什麽?”方珈道,一雙精明內斂的眸子看著他。
穆悰側首看著她,略略勾一抹笑,道:“方令伊豈有不知,又何需咱多嘴。”
方珈一笑,轉身回去,穆悰隨後。
兩人在園中碰到了正欲回房的傾泠。
傾泠看到兩人停步,道:“內邸臣,你代我去看望一下二公子。”
“是。”穆悰答應,心裏卻是有些驚訝。這二公子雖是避忌病氣未能行禮,但此舉予公主已是不敬,可看公主的模樣竟是未放在心上,反令他探望,這是要“示恩”?他腦中思忖,靜待下麵的吩咐,可等了片刻,卻見傾泠已抬步離去,愣了一下,便追上幾步請示道,“公主,奴婢單是人去看一下?還是需帶點什麽?”
“嗯?”傾泠回頭疑惑的看著他,“要帶什麽東西?”
穆悰又愣了一下,緊接著道:“二公子既是病了,那奴婢是否帶點予病有益之物前往,以示公主恩德?”
傾泠眉頭略皺,道:“他病了,我不方便去看望,讓你代我前去,是因我關心,為何要帶什麽東西示什麽‘恩德’?”
穆悰愣在那,正不知要如何答話,傾泠又道:“一定要帶東西的話,那你想帶什麽便帶什麽吧。”說罷即轉身離去,孔昭自是緊緊跟隨。
穆悰、方珈兩人麵麵相覤。呆了片刻,方珈追著公主去了,留下穆悰在原地煩惱著要帶還是不帶,帶的話要帶什麽。
而路上,孔昭想起先前給府裏眾人的東西心隱隱作痛,嘀咕道:“為什麽看二公子也要帶東西?剛才不是剛賜了千金難求的青池墨硯嗎?況且生病,吃藥就好了,送東西又不能治病,予病有益的隻有藥,難道送藥不成。”
一旁的方珈聽著不由一笑,道:“孔昭,此乃禮節。”
孔昭自小跟隨傾泠長於集雪園,她所知的就是王府那麽大的天地,她所做的便是侍候王妃、公主,哪裏知什麽人情禮節的。她此刻歎著氣道:“禮節就是要送人東西嗎?公主,我想起你剛才賞下去的那些東西就替你心痛,那玉如意多漂亮啊,還有那些金飾,還有那麽多的銀葉。”
方珈聞言頓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道:“孔昭,此乃新婦過門禮,為俗禮,曆朝曆代舉國上下皆如此。再且,咱們公主食邑萬戶,豈會缺了這點東西。”
“食邑萬戶?”孔昭一聲驚呼,人都有些暈了,“萬戶……那是多大?多少?”
“嗬嗬……”她的反應令方珈甚覺好笑,“我們公主不單是食邑同比王爵,便是嫁妝之豐厚也是公主儀製的兩倍,陛下待公主非同一般。”說著目光悄悄看一眼傾泠,卻見她神色並無所動,似乎那些與她毫無關係一般。
倒是孔昭驚歎道:“啊!方令伊,你是說咱們公主很有很有錢是嗎?”
“怎能說有錢呢。”方珈笑道,“咱們公主金枝玉葉,乃是貴中之貴!”
“啊……”孔昭已經驚沒法說話了。
前頭走著的傾泠忽然停步,看著方珈問道:“有書嗎?”
方珈一愣,然後明白過來公主是問她嫁妝裏有沒有書,不由得搖頭。以書為嫁妝,古往今來也少有這樣的事。
“喔。”傾泠略有些遺憾,“我聽聞皇宮的琅孉閣裏藏書無數,其中有許多民間不得見的珍本、絕本。”轉而又問孔昭,“從王府帶來的書收在哪?”
“我已整了一間小書房,書都放那裏。”孔昭答道。
“帶我去。”
於是這一日傾泠便在書房度過,直到黃昏時方珈前來,道威遠侯夫婦等人入園行昏時禮。
傾泠目光從書上抬起,落在方珈臉上,還略帶茫然,片刻後才省起她說了什麽,眉峰略蹙,然後道:“你去和侯爺、夫人說,從今以後都省了這些禮節。”
“這……不妥吧?”方珈猶疑了片刻依道。
“為何?”傾泠目光又落回書上。
“第一,此乃禮製;第二,第一天即省此禮予以後公主威儀有損。”方珈道。
傾泠靜了片刻才重抬目光看著方珈,淡淡道:“這種繁文縟節可省即省。我雖是公主,但威遠侯於國有功,夫人年長我多多,於情於理,本該我向他們行禮才是。今我不過沾皇家之光,斷不能挾此自踞。且人有德,自有威,又怎是禮製所能的。”
方珈驚訝過後目中慢慢有了敬意。若說此前她對公主的尊敬是出於身份,那麽此刻才是因其人。躬身領命,“奴婢尊重公主的決定。”直身,又再問:“公主可要親自與侯爺、夫人說?”
傾泠搖頭,“我書未看完。方令伊自可代我。”
方珈想了想,道:“也是,若由公主親自說,倒顯得挾情示恩,還是奴婢說的好。”
轉身出了書房,至前廳,將公主的意思傳達了,並將公主的原話也一並轉告威遠侯夫婦。
聽得公主之言,不單顧氏動容,便是威遠侯也肅然起身。夫婦倆對著公主的方向深深一拜。
“請方令伊轉告公主,這一禮便是我夫婦兩人向公主行的最後一禮,以後,我夫婦不再視她為公主,我倆視她為女兒。”秋遠山鄭重道。
“是,奴婢定將侯爺的話轉達給公主。”方珈微笑答應。
那日,穆悰看完二公子回來後,方珈與他說起此事。兩人心中雖則尊重公主的決定,卻也有些憂心。畢竟他們數十年的宮庭生涯,看到的、知道的實在太多。威遠侯夫婦從今以後自是會越發的敬重公主,但府裏的其他人並不一定就如他們一般。這世上有許多懂感恩的,可也有許多得寸進尺的。
三日後本是回門禮,但婚典前皇帝便有旨意,此禮待秋意亭歸來後再行,也是讓他們借此禮再補行大禮之意,是以此刻便暫免了。
又過了些日子,秋意遙病況大好,至德馨園前補行拜禮,但並未入園相見,顯然是因身份而避忌。方珈、穆悰代公主園前謝禮,見其容清瘦病態未消,卻無損其風儀,立於階前,秋日淡淡的晨曦暖暖灑在他身上,其人清似晨間林梢輕拂而過的微風。大婚之日兩人早已見過他,可此刻見之依不由暗暗讚歎,可讚歎之餘又生出些莫名的惋惜之情。
秋意遙自在婚典中露麵後,其人其名頓時家喻戶曉,帝都上至王侯下至百姓,無人不說威遠侯府二公子風姿清逸人品貴重。於是,那說親的保媒的一下多了起來,絡繹不絕,把侯府門檻都踩平了幾分。
聽聞連皇後娘娘都和陛下說,要不是已嫁了位公主給侯府,還真想把這位二公子也招為駙馬。
愛子這般受人欣賞,秋遠山、顧氏高興之餘卻也發愁,這麽多的人家要選誰家的好呢?選了這家便得罪了那家,而選定了的兒子是不是會中意呢?
於是,兩人便去問兒子的心意。
秋意遙卻說,此刻秋家不宜再舉喜事,更不宜與權貴結親。
秋遠山聞言頓時敬醒,而顧氏卻問為何。
秋意遙看一眼父親,向母親解釋道:“秋家剛娶了當朝最顯貴的安豫王府的女兒,且是陛下以盛禮出降,此刻若再舉親事,反倒顯得秋家得意忘形。再來,爹爹已封侯,哥哥也是靖宇將軍,親家是天策上將軍,若再與權貴結親,恐為上所忌。孩兒現今還年輕,不如等一兩年後再說,到時娶一小家小戶的賢惠女子便是最好。”
秋遠山看著兒子撫須頷首,甚為欣慰。
顧氏經這麽一說,頓時心驚,連連點頭,道:“還是遙兒想得周到。”
於是,侯府暫將次子的婚事放一旁,來了說媒的一律以“給次子批過命,其兩年內不宜成婚”來婉拒。
傾泠自嫁入侯府,初初幾日甚是不習慣,倒不是因環境陌生,而是那些隨她入嫁侯府的宮女與內侍們。她天性喜靜喜獨處,以往在集雪園中,侍從隻是數人,也深知其性,是以無事從不擾她,而這些宮裏來的侍從卻是唯恐侍候不周到,隻要她一抬步,便一群跟隨左右,令傾泠甚覺煩悶。
過了幾日這樣的日子後,輪到侍從們開始慌亂了,因為常常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公主,於是便一陣著急忙慌的尋找,有時都驚動了威遠侯夫婦,結果,遍尋不果時,每每都是孔昭領著他們找到人。後來,在孔昭的提點下,侍從們也知道了公主的習性,不再一群的圍在她身邊,便是侍侯在旁也是安安靜靜的或是根本不讓她看到人,這樣,德馨園裏便慢慢有了幾分集雪園的幽靜。
於是,傾泠便依過著從前般的悠溶日子,每日裏不是撫琴、看書,便是靜坐一處看長空飛鳥輕掠、浮雲飄遊,又或是園中隨意坐坐走走看看。而對於園中或府中諸般雜務,她從不過問,甚至方珈請她核點嫁妝的名冊,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倒是孔昭非常的有興趣,看一件便驚歎一聲,於是幹脆便全交她與方珈、穆悰去打理。
隻不過傾泠再怎麽想不理世事,日子過得再怎麽如從前,可德馨園畢竟不是集雪園,威遠侯府也不是安豫王府。
集雪園的日子之所以那樣的靜,一是安豫王的封禁,二是安豫王妃的自禁,造就了她那種封閉孤獨的成長環境,也養成了她那種安靜淡漠的性格。而威遠侯府裏,卻無人會封閉德馨園,也無人敢幽禁於她,反之每個人都對她抱著好奇,每一個人都想接近她,一半因她的身份,一半因她的人。
於是,那看似平靜的生活,底下開始泛起了微瀾。
自傾泠免去府中諸人晨昏禮後,戚氏與呂氏也覺公主很有人情味,心生親近之感。重陽節時,宮中對各品階命婦皆有賞賜,顧氏自也有,她將禦賜中的玉露茶分贈給了戚氏、呂氏,此茶十分名貴,戚氏、呂氏都舍不得喝,一直留著。這一日兩人約好了同來拜會公主,便攜這玉露茶為禮。
傾泠在偏廳接見了兩人。
隻是賓客對坐,廳中也有眾宮人環繞,卻是安靜得有些沉悶。戚氏、呂氏對著容色驚世神情間自然流露出清冷高貴的公主心存敬畏,平日裏彼此閑聊的話似乎沒一句適合和公主說。而傾泠卻是完全不曾有與外人閑聊的經曆,更不知要如何與人閑話。
總算是隨侍一旁的方珈與戚氏、呂氏客套的閑聊了幾句,才算是打破了沉默,隻是公主不開口,餘人又怎麽有興致,是以偏廳裏氣氛還是沉悶異常。
如坐針氈般的坐了一會兒,戚、呂便婉轉的表達了對公主的敬慕,又將玉露茶呈上,請公主品嚐,打算著再說幾句便告辭回去。
茶是孔昭接過了,她隔著盒子聞了聞,立時歡喜的道:“哎呀,好香啊,是玉露茶,我們王妃最喜歡喝了。不過,我們公主從來隻喝雲霧茶呢。”她一派天真,並無它意,可予此刻此場合說來,卻讓戚、呂頓顯窘迫。
方珈暗惱孔昭口無遮攔,可此刻也沒法去怪責,隻得麵上堆起笑容,委婉的道:“玉露茶乃是茶中珍品,公主嚐過後自會喜歡。”
傾泠也頷首致謝,“多謝兩位夫人。”
“不敢。”戚、呂兩人忙起身回禮,順便告辭而出。
事後不說園中方珈如何教導孔昭,卻說戚氏、呂氏有些狼狽的離了德馨園,彼此相視,皆是尷尬不已。一片好意,卻是虛擲在了渠溝裏,兩人心中不快可想而知。回到德秀園,戚以雅、呂以南見姑母麵色不佳,不由關心。兩人便將剛才德馨園裏的事說了,戚以雅、呂以南兩人聽了不由都替姑母感到委屈。呂以南脾氣躁,當場便恨聲道:“公主就很了不起麽?這般糟踏人!”
兩人都是十七歲的年紀,呂以南稍小了三個月,生得明麗豐豔,性子也活潑嬌縱,戚以雅雖不及她貌美,卻清秀端莊頗有大家風範。
她兩人是戚氏、呂氏的遠方親戚,家中兄弟姐妹甚多,日子過得極苦,卻不想被無子的戚氏、呂氏接來侯府撫養,不俤是一步登天。侯府裏不但錦衣玉食,還有成群仆從侍候,那真是兩人從前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千金小姐的日子。唯一遺憾的是,對於戚氏、呂氏提議將兩人收為秋家之女貫以秋姓一事威遠侯卻是不同意,依隻叫兩人從舊姓,另請先生為兩人取了名字。雖則秋遠山、顧氏視兩人如女兒無二樣,但畢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小姐,身份隻是客居的表小姐,兩人初時心中甚為失望還夾著一點怨氣,但後來卻又慶幸著不是秋家小姐。
秋意亭、秋意遙兩兄弟的優秀有目共睹,更何況是入住侯府八年之久的兩人。隻是秋意遙自幼體弱多病,後雖習武,身體也略有起色,但一年四季裏依舊有差不多半數日子是吃著藥的,府中之人雖不敢明說,但暗中誰不曾悄悄議論著這二公子到底能活多久?還有的仆婦則想著哪個女人若嫁與為妻,怕不是要一輩子受苦。
是以兩人對秋意遙無意,心中反而隱隱有著一絲妒意。隻因他一個來曆不明的孤兒,不但被威遠侯夫婦收為兒子撫養,而且平日相待親生兒子都趕不上。這樣的妒意倒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而秋意亭不同,他健壯俊美,才能卓絕,年紀輕輕便功名在身,許多人努力一輩子都趕不上,這樣的人要讓人喜歡實在太容易了。戚以雅、呂以南兩人日漸長大,一顆芳心不由都放在了這位名義上的表兄身上。雖則秋意亭早早便由皇帝賜婚了,但兩人想著姑母便是同嫁一夫,她倆人自也可,雖則是妾室,卻也心甘情願。顧氏曾提起與兩人說親,但兩人百般推托,戚氏、呂氏也看出兩人心意,也幫襯著說想要留兩人在身邊多些日子,顧氏便也作罷了。
而今公主迎進府了,初時看公主一來便免晨昏禮,隻道性子懦善,令兩人頓生希望,可此刻見姑母受此冷遇,想著兩人日後即算被秋意亭收為側室,怕不也要受之欺壓。
逮著機會定要壓壓公主的氣勢!呂以南暗暗咬牙。
戚以雅目光瞟一眼她,眉微微一皺,未曾言語。
德秀園裏的不滿傾泠自是不知,隻怕即算是知道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且說顧氏自打心底裏決定將傾泠當作女兒疼愛後,雖不用晨昏定省,但每日裏依往德馨園來。不是攜著親手縫製的衣裳,便是提著親手做的糕點,要不便是將一些自己看來十分好看又名貴的飾物贈給傾泠,還有就是弄些好玩的小玩意兒帶給傾泠逗趣,虛寒問暖,衣食住行無不關心到位,其細致周到比之園中的侍從更甚。顧氏是個賢惠慈柔的人,又執掌侯府多年,自是見多識廣,自有一種氣度,是以不似戚氏、呂氏般在公主麵前會畏其威儀。她侃侃而談,上至帝都各家之事,下至侯府門口侍衛家的妾室得過什麽病,她能說的多著,閑聊的話題不斷。
初時,她一邊說,方珈一旁陪談,傾泠偶爾也答兩句,以顧氏的感覺來說,與這位兒媳相處得還不錯。隻是日子久了,她便慢慢感覺出來了,這位兒媳待自己依是不冷不熱,與初入門時毫無二致,全是自己在自說自話自行其事,全是自己一頭熱一廂情願,人家卻是根本就不稀罕,不由得便心灰意冷了。
其實,顧氏是誤會了。
傾泠十八年來,雖有父母在側,卻是難享溫情。不說安豫王十八年如一日的冷漠,便是與她終年相伴的安豫王妃,也是一貫的冷情,難得有親近之時。她從未得享過家庭的溫暖,也從未有人如顧氏這般對她親熱過,所以顧氏的萬般好不但不能讓她欣喜,反隻讓她很不適應很不自在很別扭。
她非不識好歹之人,從顧氏言行中便可看出顧氏是想對她好,她心中感激,但她無法表露於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報。她心底裏甚至希望顧氏不要對她這麽好,便是如同父王的冷漠,也會讓她舒坦多了。
而顧氏與她說的話聊的那些人那些事,她腦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謂,她也沒有生出好奇之心,更沒有生出半分興趣來,聽那些無味的話還不如去看書來得愉悅滿足。
至於顧氏縫的衣裳做的點心。她的手藝是不錯的,隻是陪嫁的宮人裏有專門縫衣、烹菜、製點心、煮茶等人,這些人都是皇宮裏侍候過帝後的,那手藝豈是顧氏能比的,更不用說和孔昭相比。再且顧氏覺得年輕女子又是新婦便該明媚鮮豔,是以那些衣裳極其的奢華豔麗。
傾泠自小便喜白色,小時的衣裳巧善全給她縫白色的,養成了她隻穿白衣的習慣。後來孔昭入園了,那些紅的、藍的、紫的、綠的、黃的等豔色布料經她那雙巧手隨意繡一枝花或是嵌一點其他顏色的布料,便也能顯得格外的雅致,於是,傾泠偶爾也會穿麗色的衣裳,但大多依隻穿素色的。
是以,顧氏的衣裳、點心等,都是傾泠所不喜的。
而傾泠長在集雪園十八年,除了不得出府外,其他從來都是順其意從其心的,是以養成了她“喜歡才要、才做,不喜歡則完全不看、不理”的性子,她腦子裏從來沒有過“違心背意”,而安豫王妃也從沒教過她“溫言婉謝,屈意周全”,反而從來都是由她性子做她喜好之事。
眼前顧氏所作所為,她雖則感激,但她不會因感激而用顧氏贈的她完全不喜歡的衣飾,不會吃顧氏做的味道完全不合心意的糕點,不會玩那些她從不曾見過也一點不感興趣的翡翠鸚鵡或是草、竹編織的鳥籠、百獸、百花、房屋器具等等所謂“精致小巧”的小玩意。
她感其心意,最多也隻是收下。從來不用,她心底裏也沒覺得這有何不妥或是過意不去。
一腔熱情相待,卻隻得冷淡相應,於是顧氏灰了心,而傾泠則唯願她莫來,既然兩邊都沒了意思,自然便冷下來。
隻不過,顧氏雖不再常往德馨園跑,但心中倒也未生惱怒,一是因為她的美麗,二是因為那雙清透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次子意遙一般清透無瑕,有那樣眼睛的人她怎麽也無法討厭的。
而侯府中的仆從,一開始也對公主十分的景仰、好奇,隻是公主從不出園門一步,令他們很是失望,而德馨園也是不許他們進入的,有些大膽的仆從曾想入園一睹公主佳容,但每每在門口便被那些內侍給攔下了,去得多了更被打罵。
於是,仆從們漸漸的也覺得公主太驕傲太清高了,不易接近,冷冰冰的沒一絲人情味,都淡了心思。
慢慢的,德馨園門前便冷落了。
如此一來,傾泠倒是覺得安靜舒服了,而身負照顧、教導公主之責的方珈、穆悰卻是心生憂憶。
兩人時常進言,勸公主多出園走動,侯爺、夫人待她極好,也該去看望一下;戚夫人、呂夫人曾備禮相拜也該回訪一下;表小姐們與公主年紀相當,不如多多親近;園中、府裏的諸般事條公主理應了然於心,也該著手處理等等。
隻是,這些良言傾泠從不曾采納,勸得多了,有一日傾泠說一段話,令得方珈、穆悰以後再也不敢多言。
“你們說的都有理,本宮也知道是正確的,但本宮不喜歡,也不願意做。侯爺、夫人本宮雖敬仰可本宮心底裏沒有親近之情。戚夫人、呂夫人、表小姐,本宮與她們無話可談,以後她們來訪,無須再來稟告本宮,你們招待即可。所謂禮節、應酬、人情等等,本宮不喜歡這些,你們也莫再進言。”
這一番話,方珈、穆悰雖早有心理準備,卻依是吃驚不小。他們長於宮中,平生所見之人、所聞言語無不是外甜內毒,實沒有想到公主會這麽直白明了的將心底裏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沒有絲毫的顧忌與隱藏。兩人吃驚之餘,既感歎公主人如雪玉內外明澈,又憂憶公主的“任性恣意”。
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她若是個隱居深山的高士,那如此無可厚非,可她生於皇家,身在侯府,又怎能、又怎許得她如此孤高。
可她,明明知曉如何才是好的,卻不願有絲毫的違心背意!
唉……
方珈、穆悰深深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