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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佳期佳人待佳話

  慶雲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籃一手托壺,循著琴音一路到了書房。


  書房外植有幾株桂樹,此刻中秋時節,樹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兒,淡香繞鼻,幾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閣邊。


  開啟的軒窗下,素衣散發的少女纖指拔著琴弦,雙眸微闔,麵容靜然,整個心神皆沉於琴中。秋風拂過,星星點點的桂花籟簌飄落,有的隨著風飛進窗裏,落在少女的衣襟發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靜靜看著,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釀酒時郡主曾教過她一些前人詠桂的詩詞,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

  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誰忙。


  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心間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內人雅色絕,正是“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間無雙。


  轉而又想起先前在園外看到的人聽到的話,心頭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耳邊聽得琴音漸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邊的人眼眸依舊微闔,似乎還未從琴曲中回神。孔昭將手中提籃與托盤放在桌上,然後從籃中取出幾碟點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幾上。做這一切時,她都輕手輕腳的未發一絲聲響,是以房中一直靜悄悄的。


  “你剛才動怒了,為何?”驀地一道聲音在房中徐徐響起,如深山幽澗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涼。


  “啊?”孔昭一愣。


  “房外時,你氣息忽然間急促。”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聞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靈了。”這幾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來越好,便是數丈外的花開葉落聲她都能聽到,簡直是靈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曾經很疑惑,郡主則淡淡丟下一句“心靜神寧自可聽到一切聲音”,隻不過自己再怎麽靜心、寧神也不曾聽到過花開的聲音。


  傾泠自小幾上取過茶杯,垂首淺淺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園了?”


  “嗯。”孔昭點頭,“要過中秋節了,宮裏賜下許多些東西,大總管讓過去取來。”


  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靜靜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陽已帶淺淺的緋紅,穿過桂樹從窗口悄悄灑入,為窗邊的人鍍上一層淺豔的華光,本該是燦耀不可逼視才是,可那一層華光卻似為無形的鏡牆所隔,無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烏發清湛分明,襯著一張勝雪的玉容,清透無垢還帶著一絲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終是輕輕歎一口氣,道:“回來時正見著了威遠侯入府。”


  “喔。”傾泠聞言隻是有些了然的微微點頭,然後重抬手十指落於弦上,指尖拔動,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見之卻是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喚有些重,還帶著無以名狀的委屈與怒意,隻不過並不為自己。“你怎麽……怎麽就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生氣?”


  傾泠指尖一頓,抬眸看著孔昭,那雙栗色的大眼因動怒而格外的明亮,兩頰上升起一層紅暈,顯然是真的很氣。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麽?要為什麽生氣?”


  孔昭聞言一怔,然後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裝傻是吧。眼見婚期將至,威遠侯過來肯定沒好事,又是……”說到這卻打住了,看著傾泠,張口欲言卻總是忍住,就怕沒有的事給自己說中了。


  傾泠卻是靜靜的接口道:“又是來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著她不該說出來。


  傾泠不由得搖頭,道:“眼見婚期將至,但秋將軍依在墨州邊城,顯然這次依要如上兩次般,不能如期行禮。你這有什麽好避忌的,本就是鐵定的事實了。”


  “可……可……總要想想辦法啊,總不能每次都這樣!”孔昭心裏很是著急,“一次情有可原,可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傾泠身上,心頭更是急了,“郡主,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麽可以沒事人般的一點也不在意!”


  傾泠聞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靜靜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說這花是開在枝頭好還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舊答道,“當然是開在枝頭好,那樣才可清香長久。”


  “可它總是會隨風飄落,總有一日會謝光,這予我們是無計可阻的事。”傾泠指尖一彈,一點星黃輕輕落地。


  孔昭吸一口氣,栗色的眼睛盯緊傾泠,“郡主,花落了和這個沒關係,我們是在說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這麽不當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隨他們意!你可知道你這門婚事被他們說成了什麽樣嗎?府裏那些人都說你不是王爺的骨肉,還說什麽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話都是不堪入耳!”一氣說完,猛然間醒悟到自己說了些什麽,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著傾泠。


  傾泠聞言眼波微動,正欲說話,忽然目光移向門外,眉間微皺,轉頭看向孔昭,微歎道:“侯府延婚非故意為之,秋將軍不能歸來乃是為國為君為了邊疆百姓,當不能苛責強求予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這樣啊!我就不明白,為何每次婚期將至,那秋意亭就會因邊疆戰事未止而不能按期歸來?朝中這麽多的將軍,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沒了他,咱皇朝難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傾泠輕輕喚道,聲音裏隱帶些無奈,目光望著門口。


  “本來就是!”孔昭依舊氣鼓鼓的道,“那秋意亭無論有什麽緣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對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嗎?”門口一道淡淡嗓音飄來,然後一人走入。


  “王妃!”孔昭一見來人不由有些手足無措。


  “娘。”傾泠起身,扶母親在塌上坐下,又親自斟一杯茶遞上。


  安豫王妃將茶杯擱幾上,目光掃過女兒然後落在孔昭身上,問道:“威遠侯又過府來了?”


  “嗯。”孔昭點頭,“我剛才親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爺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說說得吞吞吐吐的,心頭微有些忐忑的看著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絲一毫的傳給了郡主,便是這份清冷的氣韻也傳下來了,隻不過王妃的冷隱帶一絲難消的幽恨,而郡主卻是天生的骨子中帶來的冰清之冷。轉而又想到,巧姨、鈴姨便算是自己的母親,那自己便是像她們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爺時,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樣,那郡主是像他們兩個啦……


  安豫王妃並不知孔昭腦子裏的那些話,轉眸又望向女兒,聲音卻是極其溫柔的,“泠兒剛才的話是真心的?沒有一絲委屈嗎?”


  “娘,女兒雖不是什麽賢德之輩,但自幼看書,也知國重於家。所以兒女私事怎比邊疆之安定。”傾泠認真答道。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臉上微綻一絲笑意,抬手愛憐的將女兒鬢邊的一縷長發掠向耳後,目光落在女兒那張毫無瑕疵的麵容上,看著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頭驀地一痛。她的女兒難道也要如她一般,這一生皆困老於此,不得一點歡笑開顏?

  “娘,你莫為此事擔心。”傾泠又道,“女兒反而很高興,不用那麽早離開你。”


  “泠兒。”安豫王妃撫著女兒,“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讓你受委屈。”


  “娘。”傾泠抬手握住母親的手,神情依戀,“女兒並不覺得有什麽委屈,女兒更願意這樣一生陪著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搖頭,“娘怎能讓你一生老於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對自己的終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樣糊塗!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麽嘴。”傾泠睨她一眼。


  孔昭本還想說話的,可被她一睨,隻得收聲。


  “孔昭說得對。”安豫王妃卻道,目光越過女兒落向窗口,夕輝落入她眼中,如虹霞燦目卻帶著冰刺,“我的女兒豈能讓他們任意擺弄。”


  “娘。”傾泠喚一聲,看著母親的目光微有些疑慮。


  安豫王妃隻是撫了撫女兒,道:“你彈你的琴吧,娘不擾你了。”說罷起身離去。


  送走了母親,傾泠轉身看著孔昭。


  孔昭吐吐舌頭,“我可沒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來了,而且我就覺得應該讓王妃知道。”


  “孔昭,當年你連一個字都不會說,而今為何就這麽多話了。”傾泠歎氣道。隻不過看著今日的孔昭心中卻甚是欣慰的,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滿身是傷又瘦又小又不會說話的孩子,今日卻長成個愛說愛笑活潑好動的漂亮姑娘,再無一絲昔日的陰影。


  想來,她天性便是這般明朗的,後天又有鈴姨、巧姨熏陶,才可這般無憂快活。


  不似自己……真好。


  “嘻嘻……”孔昭卻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你呀……”傾泠搖頭,無可奈何的笑了,重在琴前坐下。


  “郡主,你……”孔昭有些猶疑,但最後依舊說了,“你真的……真的一點也不在意與秋將軍的婚事嗎?你不中意他嗎?”


  傾泠聞言欲待拂琴的手就那樣頓住了。


  不在意嗎……


  其實是在意過的,也曾為那位未曾謀麵卻聞名久已的夫婿心生漪漣。


  初獲婚事時,還是個孩子,確實未有感觀。隻是漸漸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十三、四歲時,看書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心頭便生羞澀之意。


  夏日飲著冰梅湯時,會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後那冰梅湯忽然間似變成了熱梅湯,令得雙頰有些發燙。


  巧姨、鈴姨每每出園時總會打探一些侯府長公子的消息,回來後總是在她麵前不經意的說著,她也就不經意的聽著。


  “聽說侯府長公子生得俊美不凡。”


  “聽說侯府長公子武功了得。”


  “聽說‘雲騎郎’校場比武,秋大公子又奪魁首。”


  “聽說秋大公子初上戰場毫不怯敵反殺敵數十,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子。”


  “聽說秋大公子今日當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來,滿街的百姓都在叫好。”


  “聽說秋大公子又立軍功,陛下賞賜殊厚。”


  ……


  聽說了許多許多,於是便會想起幼時隔著長廊見到的那個銀衣少年,會想起他舞劍如龍的英姿,會想像他而今的模樣……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每每想起時,腦中總是浮起此詩,他許就是這樣的。


  白雪飄,紅梅豔,十五歲生辰就那麽悠然而來。


  及笄禮後,威遠侯親自過府議婚。


  在皇朝,男女婚姻需經過意約、親約、禮約、和約、書約五禮方成。


  意約,乃婚說。


  親約,乃男、女方先後遣人至對方家提婚。


  禮約,乃兩家贈以對方婚定信物。


  和約,乃男、女方擇地相見,共譜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約。


  書約,乃男、女方在長輩、親友見證之下書誓為約,共許婚盟,同定婚日。


  因是皇帝早早便賜下的婚事,又是王室與侯府聯姻,是以五禮與民間略有不同。意約、親約、禮約兩府都按禮而行,隻和約、書約兩禮免了,而是由太儀府將一年的吉日選出,再呈報皇帝,最後由皇帝選定日子。


  那次婚期,定於當年的五月十二日。


  隻是二月中時,然州邊城傳來南丹犯境的急報。


  秋意亭金殿請纓,皇帝準奏。


  然州遠在千裏之外,邊疆戰情如何她並不曉,隻是婚期臨近時,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折“南丹十萬犯邊,幸秋將軍英勇善戰數退敵軍。五日,敵再犯,秋將軍率五萬軍出戰,一箭取敵酋,敵潰。將軍乘勇追擊,再會路將軍三萬大軍,欲驅敵疆外。戰前曰:‘若予追敵恐不能速歸,必誤婚,汝代予請罪。’”


  皇帝閱畢,並未降罪,反下詔嘉獎,又下旨婚期延後。


  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帶著南丹臣服的降書。


  皇帝令太宰城門親迎,金殿上又恩賞不斷,並召太儀府再選吉日為秋將軍完婚。


  婚期選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


  隻不過來年開春時,北邊的古盧又再次毀約犯邊。


  秋意亭再次請纓,皇帝曾婉勸。但秋意亭慨言“國不安,何安家。”


  皇帝準奏,秋意亭赴邊。


  古盧是皇朝的宿敵,數百年來與皇朝爭戰不止,古盧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戰,又是有備而來,是以這一場戰事呈膠著狀態,從二月打到三月,眼見著婚期又至,秋意亭親筆上奏“不退古盧不歸。”


  皇帝金殿上讚其“一心為國”,下旨婚禮延後。


  那年冬,秋意亭凱旋歸來,帶著肩上一道見骨的刀傷。


  將古盧驅兩百裏外,斬敵首五萬,隔了百年,古盧王再次俯首稱臣。


  金殿上,皇帝閱降書,龍顏大悅,封秋意亭“靖晏將軍”,恩賞無數,再召太儀府,待靖晏將軍傷好後,選佳期為其完婚。


  第二年,秋意亭傷完全康複時已是初夏,太儀府再選吉日呈奏,定於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


  十五過了,十六過了,十七也過了……


  可婚禮看來似乎是遙遙無期。


  怎麽會沒有在意過呢……


  當年,十五及笄,春風暖暖,花開明媚。


  那時候,旨意傳到王府,麵上雖不動聲色,心頭卻有些雀躍,有些期待,有些歡喜,還有一絲無可捉摸的慌恐。


  隻是……


  那年夏天卻是失望了。


  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的盼過婚期,可也是那天夏天真真切切的嚐過失望的滋味。


  日子再一日日過去,看花開花落,看秋葉紅妝,看青鬆白頭……


  光陰似水,那心頭的感覺便也隨水而過,慢慢的淡了,慢慢的化了。


  來年春天,婚期再延時,心裏似乎是早已預感到了,從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時便有了準備,所以並不感到意外,便連失望都是淡得幾乎沒有。


  而今年的九月……不知為何,一年的日子裏竟不曾有過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隻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意外的接受事實。


  當年的那一絲無可捉摸的慌恐今日的她已經明了,那是對未來的不可知的人、事、物的恐畏、慌亂。因為要離開母親,要離開熟悉的集雪園,要離開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遠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繼續留在母親身邊,可以繼續熟悉的日子,予她來說,似乎更為舒心愜意。所以,婚期無限的延下去,似乎也不錯。


  因為……


  他,秋意亭,似乎……也並不怎麽期待這樁婚事。


  十五歲時候的她或許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又豈能不明白。


  若是期待這樁婚事,又豈會數次請纓。


  即將做新郎的人,又怎會無懼生命危險在婚期將近時出戰。


  如孔昭所說,朝中並不隻他一人可用。父王與威遠侯便是用兵經驗更勝他之名將。


  或許他是忠君為國。


  或許他是一心為民。


  或許他是誌在偉業。


  或許……


  無論是有什麽樣的理由,有一點她很明白。


  這樁婚事,予他,秋意亭,可有可無。


  更甚至,無奈的延誤,許是……有意。


  雖不臨戰場,雖不見兵戈,可家中藏書甚多,兵書也看過幾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


  既不在意,又何必理會,甚至動怒。


  世間事,順其自然就好,期待與強求,往往都不得。


  她曾經期望過父王的憐愛,曾經盼望過父王母親能如書上所說的夫妻恩愛,曾經幻想過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隻是十多年過去了,父王母親冰冷如昔,視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對她亦不曾減一分冷漠與憎惡。


  今日,她可漠然無波的麵對著幼時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習以為常的看著父王母親無解無止的恨怨。


  所以,一次一次的延婚後,她當可以平靜的冷淡的不抱任何奢望的看待這樁婚事。


  花開花落是無計可阻之事,那麽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


  “淙!”琴弦發出一聲輕響,傾泠淡淡的聲音和著琴音響起,“孔昭,這婚事由陛下所賜,由兩府相議,由太儀府挑選吉日,最後依由陛下決定。”指尖壓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隻指下的琴弦幽幽顫動,“從頭至尾,並不由我作主,也不由王妃作主,甚至不由王爺作主。”


  “郡主……”聞言孔昭不知怎的心裏有些酸澀。


  “孔昭。”傾泠指尖再挑動,琴音頓起,夾著她淡淡的話語,“在這園子裏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鈴姨,有書有琴,有花有樹,有風有水,這也沒什麽不好的。”


  真的沒什麽不好的。


  琴音再起,平靜清暢,隻是抬首間目光穿過軒窗,不經意地落在無垠的碧空。


  威遠侯此次過安豫王府確是為延婚一事而來。


  元戎為爭昆梧山脈再次興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視各州軍務至墨州。他素知長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絕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親筆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宮詢問,明日便會下旨延婚。雖說延婚是由陛下決定的,但威遠侯還是覺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還是親自過府向安豫王先知會一聲,另再鄭重表示歉意。


  這門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後,說起來還真賴安豫王的成全。先別說兒子要出兵需征得他這位天策上將軍的許可,就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樂意隻要稍表顏色,想來陛下就會下旨召兒子回來的。


  果然,威遠侯的話隻是開了個頭說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擺手讓他省卻了後麵那一堆的歉意,隻道:“意亭為國而忘私,本王隻有嘉許豈會責難,秋兄不必多慮。”


  與安豫王相識多年,交情非比尋常,再且威遠侯向來武人性格不喜文皺皺的一堆虛禮,所以聞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兩人對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討起來,說些了話眼見天色不早,威遠侯便打算告辭回府。剛起身,卻見剛才還與他有說有笑的安豫王忽地眼睛直直的看向門外,不由驚奇,便也往門外望去,隻見長廊裏遠遠的一道身影漸行漸前,看體態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來人麵貌,可那人周身似籠華光豔韻,讓人難以移目,待到門口看清來人,那奪人的瑰姿頓令威遠侯呆立當場。


  這是否就是文臣們口中的傾國之色?


  也不知過得多久,才緩緩回轉神來,卻見那麗人已行至了身前,一雙妙目正瞅著自己。這女子從未見過,但想來必是王府的女眷,隻是怎的忽然出現?威遠侯不由轉首往安豫王望去,卻見安豫王隻是怔怔望著麗人,臉上神色似喜似怨,驀地腦中靈光一閃,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見王妃。”當下屈身行禮。


  “侯爺不必多禮。”麗人伸手虛扶,輕輕淺淺的道,“素聞威遠侯威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那聲音比威遠侯一生聽過的所有靈音妙語都要好聽百倍。


  “不敢。”威遠侯起身,依舊垂首不敢對視,“小侯粗人,王妃謬讚了。”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隨口的問了一句:“侯爺今日過府不知是為何事?”


  威遠侯聞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時心頭微震,不由俱實答道:“小侯前來乃是為小兒與郡主的婚事而來。”


  “喔。”安豫王妃淡淡的勾一抹笑,昏暗的廳中頓有華光微耀之感。“其實妾身前來,是想就小女與令公子的婚事請教侯爺。”


  威遠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請講。”


  “侯爺過府,是否是為延期而來?”安豫王妃依舊麵上帶笑,神色間也是極其淡然。


  “這……”威遠侯想不到安豫王妃問得如此直接,而且聖旨還未下,這……


  “請侯爺具實以言。”安豫王妃又輕輕加上一句。


  威遠侯隻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兒依在墨州邊城,不能趕及與郡主的婚禮,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後。”


  “喔。”安豫王妃淡淡應一聲,然後便久久不曾開口。


  威遠侯一時弄不清王妃前來之意,又對著這樣平生未見的瑰絕麗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無動靜,於是目光悄悄移過。桌前安豫王眼觀鼻,鼻觀心,仿似這廳中就他一人般,隻是在靜靜的坐著。


  “侯爺。”驀地安豫王妃再次開口,“小女與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屢次不得成婚,想來是天意不許此姻結成,是以妾身想,這樁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什麽?”威遠侯以為聽錯了。


  “妾身想兩府解除婚約。”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的道。


  這一回,桌邊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雖驚訝不已,但依未開口。


  威遠侯大驚,“王妃,這……這怎麽可以?”


  “有何不可。”安豫王的微笑已斂,清淩淩的妙目裏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將臨,令公子必有國事縈身,足可見小女與令公子無緣。既然如此,又何必束於此約,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誤兩人。”


  威遠侯聞言不隻是覺得為難,而是深感為難。“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賜,怎可輕言解婚。”皇帝賜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腦袋了。


  “原來侯爺是擔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綻微笑。


  那笑不含譏誚,甚至是非常美麗的,但威遠侯看著就是有些臉熱。


  安豫王妃緊接著又道:“那就請侯爺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擔。”


  這話一說出,威遠侯微微一凜。他知婚事屢次被延,王妃前來,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準備,伸長脖子等著王妃的怒氣,隻是他完全沒想到王妃不是來抱怨發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約!而且立意堅定!


  於是,他呆在了那。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等待答複。


  侍從輕手輕腳的入內,點亮了廳中燈火,頓時明亮起來,而廳外已籠於陰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遠侯轉首望向一言不發的安豫王,盼著他能有點表示,可安豫王卻隻是望著麵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畫著,竟是置身事外。


  威遠侯按下心中訝異,重望回安豫王妃,那雙美目清淩通透,無一絲猶疑與虛妄。於是,心頭的決定不再有絲毫遲疑,鄭重道:“王妃,婚期屢延皆因小兒之過,小侯明日即進宮向陛下請旨召回小兒。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將矚目郡主與小兒的婚禮。”


  安豫王妃微微訝異的睜眸,然後她微微一笑,頷首。


  “王爺,王妃,小侯就先告辭了。”威遠侯致禮告辭。


  “侯爺慢走。”安豫王妃側身禮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爺。”安豫王也起身。


  “是。”一直靜侍於暗處的葛祺現身。


  眼見葛祺送走威遠侯,安豫王妃便也轉身離去。


  “站住!”驀地安豫王喝道。


  安豫王妃腳下一頓,但隨即依舊往廳外行去。


  “站住!”隨著這一聲,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麵容。


  安豫王妃掙紮,但安豫王一身功夫手勁極大,豈是她能掙脫的,掙了半晌隻得作罷,雙目冷冷的望向他,倒要看他如何。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頭一顫,臉上那怒氣便消了大半,隻是抓著的手依未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為進’。”


  安豫王妃不答,隻是沉默了片刻,安豫王依舊未有半分放開之意,於是出聲道:“我倒不知什麽‘以退為進’,隻不過解婚,又或是如期行禮,皆我所欲。”冷冷的目光含譏帶諷的望著他,“看來王爺這回是要失望了。”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閃,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緊了兩分。


  “嗬!”安豫王妃嗤笑一聲,但隨即皺眉,被抓住的手腕隱隱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時叱道:“放手!”隻是依舊沒能擺脫,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聞得他的氣鼻,麵色頓然一變,更加用力掙紮。


  安豫王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昏黃的燭火映在她臉上,隻為她更增豔光麗色,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讓他心頭一陣陣漪漣泛開。


  她有多久不曾為他動容?


  這十多年來,她永遠待他漠然如霜,從不曾為他動心、動情,甚至是動怒。


  此刻,她眼中望著的是自己。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此刻,她就在他身邊,就在手中。


  不由得漸漸癡了,抓著她的手將她緩緩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隻想與她相依,隻想著與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與她相依相守生死不離……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


  眼見著安豫王越靠越近,怎麽也掙不開,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聲脆響,夾著她冰冷的叱罵:“無恥!”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懵了,但隨即醒悟,頓怒目而視,手下用力一拉,便將安豫王妃拉緊緊箍在懷中,咬牙切齒道:“無恥?難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從頭到腳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屬於我的!”看著聞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對妻子親熱那是恩愛的表示,又怎會是無恥?王妃,你冰雪聰明怎麽也有糊塗的時候?”


  “放手!”安豫王妃氣得眼都紅了,使盡全身力氣掙紮著,隻想擺脫著眼前萬分憎惡的人,“你給我放手!”


  “不放!”安豫王左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腦袋,目光看著那張憤怒中依舊美豔奪目的臉,神思又有些癡然,“不放……我不會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遠的留在我身邊,直到……”他低頭,緩緩偎近她,一點一點靠近,不顧她的憤怒,不顧她的掙紮,終於,唇落在她的鬢邊,那一瞬,他聽到自己靈魂的喟歎,半是滿足,半是悲切,終於……他又靠近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著我。挽華,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聲低吟幽幽自耳邊響起,原本劇烈掙紮著的安豫王妃忽然靜了。於是安豫王摟她更緊,想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間,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潔白的麵頰,最後……輕柔的繾綣的落在那一點嫣紅,那是他數千個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刹,沒有半點他奢想著的柔軟、溫存,隻是冰冷一片,如沾黃蓮,苦澀不堪。


  抬首,隻看到一雙漠然的臉,一雙無情的眼。


  刹時間身心不可抑止的顫栗。不!挽華,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這樣對我!隻要一點點……哪怕你對我隻有一點點……就可以了……


  手輕輕的撫著那張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輕呢:“挽華……挽華……我絕不會放開你!生不能,死不休!”


  那雙無情的眼眸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卻隻是湧起滿滿的憎恨與厭惡。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狀優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劍光瞬間齊插他胸膛,刹那間心魂俱裂,肺腑間傳出陣陣劇痛,綿延四肢百骸,痛不能當,痛不欲生!


  看著他臉上湧現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麵上忽然浮起淺淡的笑容,譏誚的,冰涼的。


  安豫王放開她,盯著那張美到極至也冷到極至的臉,手掌揮起就要落下,卻猛然後退,落在了身後的桌上,“砰!”一聲巨響,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鐺鐺落了一地。


  “滾!”仿如受傷的野獸嘶嚎著。


  廳中一時沉寂,隻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聲。


  良久後,冷誚的話語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後便是離去的腳步聲。


  腳步聲遠去後,廳中沉於寂靜,隻燭影偶爾搖曳著,伴著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許久後,那道身影才移動,無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從懷中取出一支玉釵,當年在集雪園中盛怒之下折斷了,而後卻又命巧匠以金絲纏接,多年來時時帶在身邊,還曾幻想著哪一日再遞給她,哪一日能再為她挽發。哈!無聲的自嘲一笑。輕輕拔開花蕊上串著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個細小的“華”字,手指撫著那小小的“華”字,眼中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絕望。


  還記得當年,年少得意,春風滿麵。請帝都名匠精心雕琢這支紫玉牡丹,自己親手刻上這個“華”字,刻進滿心滿懷的愛戀!那時刻,他無比的歡快無比的幸福,因為明天他將迎娶他心愛的姑娘,他要用這支釵親手挽起他新娘的長發,一生一世!

  隻是……那支釵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頭上,可緊接著她給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劍!更而且,這支予他來說重逾世間一切珍寶的紫玉釵,予她根本不屑一顧,而是隨手可棄!


  曾經……曾經希冀的幸福,如一則遙遠的神話,永不可及。而那怨恨與痛苦,卻如影相隨,日日夜夜糾纏他,已整整十八載!


  挽華,你想我回答什麽?你以為我會回答什麽?

  悔?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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