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深夜。
凜冽的狂風,傾盆的大雨,撲天蓋地的橫掃襲卷,不時傳來樹木折斷、瓦礫飛走的聲響,徹骨的寒意籠罩著整個天地。
街上已全無燈火,各家各戶都早早的關門擁著熱被窩進入夢鄉,睡前都在祈禱著,希望明天天氣能好點,畢竟明天就是年末了,一個團圓喜慶的日子。
位於帝都西側的安豫王府卻依亮著燈火,狂風有時從那沒關嚴的門窗縫裏灌進,將燈火撲滅,但很快的便有人再點上,關嚴實門窗,聽著屋外的風聲雨聲,人人臉上都透出一份緊張與不安,不時有三兩仆人聚在一起交頭低語。
集雪園中,年輕的安豫王端坐堂中,英挺的麵容上毫無表情,隻有扣在桌上時不時敲動的手指,泄出一分焦灼。
“葛祺,什麽時辰了?”安豫王端起桌上的熱茶問道。
“回王爺,子時剛過。”侍立在一旁的葛祺低聲答到。
安豫王移首望向樓上,“還沒生?”似自語又似詢問。
“啊……”
樓上偶爾傳來一聲女子的痛呼聲,聲音壓得極低,使人聞之更覺壓抑。
“哼!”安豫王忽地將茶杯重重擱在案上,“選在這種天氣這個時候出生,這孩子非怪即異!”
“哇……哇……哇……”
像是回應一般,樓上猛然傳來響亮的嬰兒啼哭。
“生了!生了!”葛祺驚喜的叫到,但當目光接觸到安豫王那冷如冰雪的眼神時,那才湧出的一點喜悅便僵在臉上,慢慢萎縮,頃刻化無。
許是知曉這世間添了新生命,老天爺也緩了脾氣,屋外的風雨忽的慢慢變小了。安豫王起身,欲往園外走去,可走了幾步卻又止了,轉身目光望向樓上,幽沉複雜。
葛祺見他這模樣,不由低聲道:“王爺可要去看看王妃?”
安豫王聞言腳下一動,可才提步又止了,回轉身繼續往門口走去,可走了幾步又轉回,然後又止步回走,如此反複,竟不知他到底是要離去還是要上樓。
葛祺一旁看著不再多言,隻是心頭深深歎息。
正在這時,“咚!咚!咚!”樓上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然後便見接生婆抱著嬰兒快步走下來,一邊喜哄哄的嚷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是位小郡主喲!”
抱到安豫王跟前,掀開包裹著的錦袍,露出嬰兒的小腦袋,“王爺,您快看看,瞧小郡主這眉眼,將來長大肯定跟王妃一樣是個少有的大美人!”
安豫王瞟了一眼,嬰兒已停止啼哭,眼睛閉成一條線兒,紅紅皺皺的一張臉兒,實在看不出哪裏美了。
接生婆猶自把嬰兒往安豫王麵前遞,“王爺可要抱抱?”
在她看來,安豫王肯定是想馬上抱著女兒的,有哪一個才當爹的人會不想抱著自己第一個出生的孩子呢。
但安豫王卻伸手一推,轉過臉去,冷冷的道:“抱回去!”
“啊?”接生婆一愣,瞪著側轉著身子的安豫王,以為自己聽錯了。
安豫王回過頭來,目光冷如冰雪,一字一字的從齒縫中逼出:“本王叫你抱回去,沒聽到嗎?”
那一眼讓接生婆打了個寒顫,抱著嬰兒連連退後了三步,才定下身來。
“……是。”哆哆嗦嗦答一聲,趕忙轉身回走,堂內雖燒著炭火,但她卻覺得透骨的寒冷,全身都打著抖,以至她緊緊的抱著孩子,似要吸一點溫暖,孩子被抱得太緊,不舒服,又開始啼哭,走回樓上,看著那合掩的房門,不知怎的,心頭便生出深深的憐憫。
這孩子出身於最尊貴的皇族,可此刻,她的父親……
這孩子日後的命運會如何?
微微歎息一聲,輕輕推開房門,進到內室,便看到安豫王妃正虛弱的靠坐在床頭,雖然衣鬢淩亂,神情疲怠,但仍不能掩其奪人的豔色,床前兩名眉清目秀的侍女侍候著。
她堆起滿麵的笑走向安豫王妃,“王妃,王爺很高興呢,抱著孩子都不肯放手呢。”話是這麽說著,可當目光接觸到安豫王妃的眼神時,她臉上的笑便再也掛不住。
“把孩子給我。”安豫王妃伸出手來。
她趕緊把猶在輕輕涰泣的孩子放回她手中。
“辛苦你了,王大嬸。”安豫王妃抱著孩子輕輕撫摸著,嬰兒似乎知道是在母親的懷裏,吸氣兩聲,便停止了哭泣。
“哪裏,哪裏,能侍候王妃這是奴婢們的福氣。”
“很晚了,且這種天氣,看來王大嬸不便回家了。巧善,你去收拾一間房,王大嬸今晚就住這裏。”安豫王妃吩咐一旁的侍女。
“是,王妃。”巧善低聲應到,“王大嬸,請隨我來。”
“如此就多謝王妃了。”今夜天氣確實不便回家,王大嬸也就不推辭,施禮後跟著巧善去了。
“鈴語,開一扇窗。”安豫王妃再次吩咐道。
“王妃,您才生了孩子,不能吹風。”鈴語有著若其名一般清脆的聲音。
“太悶了,就開一小會吧,讓我透一口氣。”安豫王妃皺著眉頭低聲說道,語氣哀婉帶著一絲祈求。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人這樣的語氣的。
所以鈴語開了一條窗縫兒,一陣冷風立時灌進,竟夾著幾片雪花。
“呀!王妃,下雪了,很大的雪呢!”鈴語探出頭望向窗外驚喜的叫到。
屋外的風雨不知何時已停,那柳絮般的雪花已漫天的飛舞起來。
“下雪了麽。”安豫王妃目光望向窗口,朵朵絮雪在那一道小小的窗縫上飄舞著,有的調皮的跳進窗內,卻在屋內瞬即融化了。
“是呢,這麽大的雪,是個好兆頭呢。”鈴語伸出手去接那飄飛的絮雪。
安豫王妃臉上浮現奇異的神色,眼神裏似是喜似是悲,沉沉幽幽的仿似凝了一生的哀樂。“雪……這個時候下雪……”低頭看著懷裏安睡的孩子,一滴淚悄悄滑落,墜入被褥,輕輕撫著孩子的臉蛋,“這孩子既然生在這個時候,就給她取名‘傾雪’罷。”
“傾雪?”鈴語回過頭來,“王妃,這名字真好!隻是……王妃不等王爺給小郡主取名嗎?”
“王爺?”安豫王妃唇角微微一彎,帶出點冷誚,“他怕是沒那份閑心。孩子我生的,當然我取名。”
“王妃……”鈴語嚅嚅的輕喚,不知如何回應。
房門輕輕推開,巧善安置了王大嬸回來了,一看開著的窗,就驚叫起來:“鈴語,你怎麽侍候的,王妃月子中不能吹風的。”說著馬上走過去砰的關上窗戶。
“巧善,看你緊張的,不怪鈴語,是我要她開的。”安豫王妃看著緊張兮兮的巧善不由一笑,她一笑周身似有豔華浮動,美得攝人心魄。
“王妃。”巧善卻是一臉嚴肅,“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奴婢有個姑姑也是月子中吹了風,便落了一輩子的病!”
“死都不怕,病還怕什麽。”安豫王妃倦倦的說道。
“王妃,為著小郡主您也不能有這種心思啊!”巧善惶然道。
安豫王妃低頭看著睡熟的嬰兒,半晌後,幽幽一聲道:“是啊,我還不能死,死了誰來照顧我的小傾雪。”
隔了一會,安豫王妃又問道:“王爺已回去了嗎?”
“已回去了。”巧善答道。
“嗬,難為他在這坐了一夜啊。”安豫王妃譏誚的笑笑,又道,“夜了,你們也去睡吧。”
“奴婢在這兒守著,鈴語你先去睡,明兒早來換我。”巧善道。
“我這不用侍候了,都去睡吧,累了一夜了。”安豫王妃道。
“不行,奴婢要守著王妃。”巧善堅持著。
“是啊,夜裏王妃若有什麽需要也有個人照應啊。”鈴語附合道。
“唉,你們倆……”安豫王妃歎口氣,“罷了,隨你們吧”。
鈴語與巧善侍候安豫王妃睡下,一個先行睡去,一個留在外間守夜。
安豫王出身皇族,乃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深受寵信,是以安豫王府小郡主出生後的第二天,皇宮裏便傳下了皇帝的封賞。
賜名“傾泠”,封“宸華郡主”,賞賜之物不計其數,並將皇宮中珍藏了百餘年的有著天下第一琴之稱的古琴“傾泠月”賜予郡主。
聖旨宣讀的那一刻,跪於最前的安豫王側首,目光冷冷的射向安豫王妃。安豫王妃螓首微轉看著他,一絲冷誚的笑浮上她絕美如玉的麵容,轉眼即逝,但已足夠安豫王看個清楚。那一刻刻骨的怨恨從安豫王眼中閃過,安豫王妃同樣清清楚楚的看到,卻漠然對之。
此後,安豫王妃帶著女兒幽居集雪園中,足不出園。安豫王則絕足集雪園,連納青氏、成氏兩位側妃及滕姬虞氏,數年間,皆有所出,青氏生一子,虞氏生一子一女,成氏生兩女。但安豫王這兩子三女,皇帝雖也有封賞,卻隻是按皇族貫例行事,並不似長郡主的殊厚,這光從賜名即可看出,此五子皆隻按皇族宗譜取名,分別是青氏之子名珎泳,虞氏之子名珎泓、女名珎汀,成氏兩女長為珎汐、幼為珎沁。
皇帝這很不一樣的對待,雖說也可按長幼有別嫡庶有分來說開,但朝中卻也少不了暗中思忖。
想當年安豫王妃未嫁時豔絕帝都,連皇家的三位皇子都為其傾倒,為討美人歡心各施手段,那時可謂是帝都第一等的奇聞逸事,讓帝都百姓茶餘飯飽之後也過足了話癮,最後三皇子即現今的安豫王抱得美人歸,大皇子(即當今皇上)、二皇子(現今宜誠王)則悵然失落。
皇帝這或許是愛屋及烏,又或許另有深意?
但也隻是心裏想想,無人付予言表。天威難測,帝家之事豈是能拿來說長道短的。
那是慶雲元年。
光陰荏苒,日子就在那日升月落,花開花謝中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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