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整個大禮堂里，如今各種聲音傳來，喧囂聲擋也擋不住。
但此時此刻，一向注重紀律的領導層們在禮台上頭，都只默默含笑看著，沒有一個人說要阻止。
包括鄭將軍在內，所有人都眼眶通紅，看著底下紛鬧如同菜市場一般的景象，眼底折射著禮堂內璀璨的光，竟似有盈盈的水珠。
偏偏唇角又都是上揚著的，所有人均是如此。倘若外人不慎闖進來，恐怕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但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夠像他們一樣明白彼此的心境。
…………………………
這些人，曾經都是他們手底下性情各異的士兵，然而因為各種各樣的任務，他們最久的，已經在家做了整整十幾年的殘廢了。
十幾年的時光，足以將有志青年蹉跎成衰微老人，也可以將曾經性情疏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寸寸碾磨成一灘爛泥。
而如今，這些爛泥在這合金鑄就的機械肢體的支持下，竟重新生出了根骨！
那根骨錚鳴，如同他們重新舒展的四肢，流轉在他們挺直的脊樑中，展露於那滄桑面容舒展開的溝壑中。
這種種複雜滋味，不是當事人，恐怕很難體會。
就連台上那些人，恐怕也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而他們之所以有這表現，無非是看的多的慢慢就懂了。
這些人，儘管身有殘疾，但也許他們心中的那股意氣，從來都未曾被消磨。
——這才是最讓他們感到高興的。
………………………
所有機械肢都已經裝載完畢。而這些殘疾的軍人們，如今初試是四肢健全的感覺，在最初難以抑制的激動后，隨著時間的流逝，再加上被這麼多人注視著，以及隨行護理人員的不斷提醒，也漸漸壓抑住了心中的狂喜。
禮堂內重新慢慢變得安靜下來。
……………
鄭將軍在台上，收斂容色，重新開始了講話。
而周霜霜退至台側，此刻環視全場，眼前卻如同電視劇一般，放出許多畫面來。
——有蒼莽森林中，神色疲憊軍人的不斷翻滾跳躍。
最終，在層層綠葉的掩映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不知何處伸來的巨大觸手，一擊穿胸！
…………
也有造型獨特的機械裝甲，在深沉到幾乎什麼都看不清的水底幽幽潛行，但很快，又被章魚般的觸手牢牢捲住。
巨力之下，哪怕肘關節處的推進器不斷用力，卻也仍舊漸漸失去了力氣，被觸手硬生生將他絞成幾段！
…………………
還有無盡天空中，鋼鐵巨人一般翱翔的身軀，在不知名的流光中來回閃避，最終仍是化為一團火焰，壯烈的墜落於地。
……………………
在場這些人，都曾一一出現在畫面裡頭。
周霜霜收回視線，重新將眼神放在賀之洋身上。
在這一次，她看到眼前這位年輕的軍人在損毀的已經連頭盔都沒有的機甲下，滿頭滿臉鮮紅的血液，手中卻抱著一團仍在扭動的巨大觸手，跌跌撞撞的拚命向前奔跑著。
下一刻，所有的嘈雜都如同浪潮褪去，在這一刻，終於能讓她聽清楚——
「陳教授！」
「陳教授！」
「陳教授……」
「陳教授……」
周霜霜凝神聽了許久，才明白，這是已經虛弱到快發不出聲音的賀之洋，嘴裡喃喃念叨著的話。
…………………………
無數人在他旁邊伸出手來，各自拿著容器，想要替賀之洋減輕負擔，接下他懷中沉重的觸手。
然而他卻充耳不聞，只死死抱著懷中不斷扭動的觸手，拼了命的向前跑去。
直到一路跌跌撞撞的撞開了實驗室的門。
「陳教授，活體樣本，我帶來了。」
………………
「哦？」
背對著他的男人長身玉立，聲音中卻滿是詫異。
「他們能夠自體繁殖，生命力和防禦力這麼強，又怎麼甘心被你帶回來呢？尤其是……」
他抬頭看看眼前的監控屏幕。
「尤其是……你還抱著它一路，走了這麼遠？」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冷淡，但沉浸在驚喜中的賀之洋卻彷彿沒有聽到。
此刻，他黑紅血漬縱橫的臉上，緩緩洋溢出一抹放鬆的笑意來。
「陳教授，我把活體樣本帶回來了。」
他又重複了一遍。
說著，身軀倚著牆壁，竟開始緩緩下滑了！
…………………
半響，他最終沒了聲息。
臉頰上，永遠凝固著那未竟的笑意，微微彎起的眼中，分明滿懷著希望與憧憬。
而他懷中的觸手，也在這一刻終於安靜下來，此刻緩緩蠕動著，再不見之前的大力。
直到這時，一直背對著他的陳教授才彷彿察覺有異。
他緩緩轉過身來，頭頂的冷光在眼鏡中折射出鋒銳的光芒，臉上巨大的口罩遮住了面容。
他慢慢走了過來。
………………………
白大褂底下，露出的機械腿腳似乎很長時間沒有做保養了，此刻發出了微微的嘎吱聲。
他俯下身，用特製的容器將那觸手夾了起來。
這一拽之下，他才看清楚原來，那些吸盤竟然穿破了賀之洋的裝甲，直接吸附在他的皮肉上。
他恍然大悟——若非有活生生的血肉吸引，哪怕這觸手斷掉了，也斷不可能老老實實被他從那麼遠的地方帶回來。
他們人類的血肉，才是這些傢伙心目中的無上美食。
………………………
看著那上頭無數密密麻麻的吸盤，陳教授眼尾微微抬起。
——「人類真是可恨啊。」
他微帶嘲諷的說著。
「可有時候，在骯髒的污泥里，居然也能開出這樣的花來。」
「可惜呀，花朵永遠都是最先衰敗的。」
他站直身子，居高臨下的看了眼地上早已沒了聲息的賀之洋。
對方臉上的笑意永遠凝固，此時此刻，竟讓他覺得微微的嘲諷。
………………
陳教授微微閉了閉眼睛，摘下眼鏡，用指腹揉了揉鼻樑。
直到這時，他眉宇間的疲憊才終於顯露出來。
等到再睜開眼睛時，那微帶茶褐色的眼眸，又一次散發著令人心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