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赫赫禮堂的兩千名殘疾人，全都是有意篩選出來的青壯年，其中年齡最小的賀之洋，才不過19歲，就已經徹底失去了雙腿。
此刻，大腿根部鐵灰色的機械義肢套在上頭，最下端弧形微翹的腳掌支應在地面，分外孱弱又可憐。
可就在剛剛，當大家齊齊站立敬禮時，他的動作半點也不比別人慢。
……………
賀之洋是在入伍不到半年的時候，因為參加一次災后的緊急救援工作，在餘震中被巨大的石塊兒砸斷了雙腿。
在此之前，他跟所有新兵一樣，都曾有著嬌生慣養、被家人百般呵護的曾經。
可惜，一時被熱血口號蠱惑進了部隊，每天哭爹叫娘躲廁所里偷偷吃東西的時候，他無數次後悔自己的衝動。
神踏馬不當兵後悔一輩子……
他被訓練的脫一層皮的時候，才後悔一輩子嗚嗚嗚……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剛剛成年的傻小子，在那一場舉國震驚的災難中，直到被人從廢墟中挖出來，他的懷裡，依然摟著那個最初被他救援的小姑娘，休克了都沒放手。
所有熟悉他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
因為當時，他是趴向塌陷的地面，向底下被困的女孩伸出手臂的。然而就在握住對方手掌的那一瞬間，房梁再次被餘震震塌了。
這猝不及防的餘震規模並不大，僅僅只持續了一分鐘。但這一分鐘，就已經足夠許多許多的人心生絕望了。
——巨大的石塊直接砸了下來，而賀之洋在那一刻的本能反應，是猛地收回緊拽對方胳膊的手臂，雙手合攏，將對方死死的摟在了自己的懷中！
小女孩乖巧的蜷縮在他懷中，毛茸茸的頭部貼著他的肚子，身子被他鐵鉗一般的胳膊圈著，分外安心。
而她腳底下的那片支撐點，在餘震停止之後，已經又一次塌陷下去，被碎石湮沒。
兩個人就這麼在那半空之地懸著，足足撐了一個小時。
…………………
那一個小時就像是耗費了他畢生的精力，直到現在，都仍舊沒能休回來。
如今，新裝上假肢的他，身體也依舊未能完全恢復。幻肢痛仍在無時無刻的折磨著他。
在無助的承擔痛苦、並等待著不知何時才能到來的救援時，他心中不是不後悔的。
但不管再怎麼後悔，懷中那個女孩，依舊被他摟得死死的。
這，是賀之洋這一生目前為止，最具榮光的那一刻。
也是最為慘痛的那一刻。
他永遠記得，當自己在病床上醒過來時，床畔母親蒼老憔悴，又崩潰又驕傲的神情。
…………………
此刻，當護理人員輕巧的取下他的義肢時，熟悉的幻肢痛又一次襲來。
他下意識攥緊了椅子扶手。
——所謂的幻肢痛，並不僅僅是抑鬱症患者才會有的，更多的，是發生在像他這樣的殘疾人身上。
因為他們並非先天殘疾，而是後天受創造成的，很多人的潛意識裡，並不接受自己失去了肉體的某一部分。
這種潛意識反應到神經處，就會像他一樣，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失去的腿部還在，並且仍舊疼痛。
雖然幻肢痛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心理上的，還有皮質重組等各種病理原因造成，但在他身上，確確實實都只是心理的作用。
這種痛苦時而嚴重，時而輕微，而他，自成為廢人後，就已經學會了忍耐。
……………………
「來，放鬆。」
護理人員雖然並不知道他是怎麼了，但依然能夠察覺到他緊繃的狀態，此刻輕聲安慰道。
「您放心，我們經受過專業的機械肢裝載培訓，絕對會讓您以最快的速度適應的。」
其實機械肢的裝載十分簡單，培訓就更加容易了。他們學的，最多的還是如何調整參數，以及教導這些病人，如何適應與常規版本不同的參數。
「相信我們，今天過後，您就又能回到之前的生活了。」
他信誓旦旦的承諾著。
不知是他輕柔緩慢的聲音起了作用，還是被這莫名鄭重的氛圍感染，年輕又瘦消的賀之洋愣了愣，接著，緩緩將肢體放鬆。
疼痛什麼的，在這一刻彷彿也不是很難忍耐了。
「咔嗒。」
箱子在他面前被打開。
………………
在來之前，他們都做過全面體檢，此刻每個人面前對應的箱子，都是與他們最為匹配的參數設定。
雖說在前期不會有太大的數值增加，但隨著後續身體的慢慢調整，這些數值也都會相應的作出改變。
雪白的無菌布上，兩隻蜷起的機械腿腳正靜靜地躺在那裡，將這不大的箱子塞得滿滿當當。
這時，賀之洋才發現，在這一排當中，唯有自己面前的箱子，比旁人都大一些。
應該是因為自己殘缺的部位，也比別人多一些吧……不知後頭有沒有同樣這種情況。
那隻銀白色的機械腿已經在他面前輕輕的被拉伸，他便按耐下向後看去的心情，仔細的研究著這即將裝在自己身上的東西。
在這一刻，哪怕其實並不怎麼激動的他，也不由有些想法了。
——被所有人這樣鄭重對待的機械肢，他應該……可以期待一下吧。
銀白色的機械肢被護理人員一一拿出展開，看起來頗有分量，可單手就能舉起，應該也不是特別重。
賀之洋蹙了蹙眉頭，很快又鬆開。
畢竟，以他如今孱弱的身體，如果機械肢再重了的話，行動將會更加困難，給他的負擔也會很大。
……………
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漸漸越發期待了。
因為到目前為止，哪怕他肉眼所見，也能看出來，這機械肢製作的精密程度，與之前他所裝載的那種粗陋簡單的大有不同。
那上頭，線條順滑的合金板在護理人員的觸動下，微微彈出又收回，彷彿無數片魚鱗翕動，越發的生動又柔軟。
而賀之洋看到這時才知道，這看似一塊整體的光滑腿腳，居然是由的密密麻麻的零部件一一組成，可單看它們光滑的外表，根本難以想象這其中的工藝！
此起彼伏的合金片翕合著，最終又重新歸於一片銀白色的光滑整體，彷彿剛才那細密的零部件活動，都只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