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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潛龍越淵】

  七月初十,天雷擊簷引發安王府大火,安王陽薨。


  街頭巷尾到處掛起白綾,文人舉子紛紛提筆作賦,紀念這位德才兼備的親王,一時間文壇哀聲一片。


  隻不過沒有人敢問一句安王到底是怎麽死的。申屠氏在博州、徽州、錫州、江南道的分支已經盡數被黑甲軍接管,太尉申屠庸軟禁宮中,郎中令申屠可成不知所蹤……要是在這個時候對安王的事情多有置喙,就回憶一下因為“行刺”而被八牛弩穿成了肉串的申屠可為吧。


  人人都還記得六月廿三時安王的大婚,今日隻剩下唏噓無限。安王妃也就是南夷的夕夜姬雷鳴稚些在火起時正好人在府外,因此未受波及。安王棺槨出府時,她跌跌撞撞地跟在旁邊哭得幾乎昏厥。


  紙錢開道,焚香的味道讓她覺得頭昏目眩,被麗慧和愛香兩人一人一側地扶著才堪堪站穩身體。夕夜姬大慟,兩個婢女也隨著她哭泣,愛香一邊抹著自己的臉,一邊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夕夜姬,您這樣哭下去會生病的。”


  不要再哭了,好好的一張臉弄成這樣很難看……言猶在耳,為什麽他卻化為一具漆黑焦屍躺在棺木中了呢?雷鳴稚些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在窒息的幻覺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醉仙樓的三樓雅閣。


  白鷺庭的鷺嘴王煥喝多了酒,哈哈大笑著把價值千金的水晶杯砸碎在地上。隨舟和弄浪長得一模一樣,隻能從衣服上沾染的血和灰來分辨出哪個是拉著她逃出火場的暗衛。而她趴在地上,捏著一片白色的衣角戰栗不已,輪椅壓在地板上細微的聲音讓她如墜冰窖。


  替身這種東西,很多權貴都會養幾個,這不稀奇。就像那個亡國的景陽郡主沈金烏,“迦樓羅眾”的羽衛都是經過精心挑選,與她差不多年紀、身形的女孩從小教養,她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在隨時替她去死。


  替身的存在說是正主的一道保命符,可總歸是個物件,沒什麽好稀奇的。不過也難得有了壺中老人出手,將那替身的容貌改造地和安王一模一樣,甚至雙腿的天殘都能造假到連天幹十衛都分辨不出來……


  “明麵上安王已死,你作為安王妃恐怕會被崔始宸強迫留在安京,不如以守靈為由,與我一起前往蒙州。”白衣公子坐在輪椅上語聲平淡,天呐,那聲音也是一模一樣的,雷鳴稚些狼狽地抬起臉,試圖從那張熟悉的臉上尋找一絲慰藉。


  他挑了一下嘴角“你要是再拿這種眼神看本王,壺中老人就不會給你治療身上的惑香了。”


  “他……叫什麽名字?”雷鳴稚些聽見自己顫抖著發問。


  崔始陽搖了搖頭,“替身就是替身,哪有自己的名字。”


  “他總該有個名字!!”大顆的眼淚滾落臉頰,雷鳴稚些爬過去抓住崔始陽的衣服下擺,“一個替你去死的人,你怎能連一個可以懷念的名字都不給他!”


  “夕夜姬,你是南夷的貴女,該讀過儒家的經典。”崔始陽看向自己腳邊痛哭的幼女,半闔的眼睛裏有一種出塵的平靜,“俞國提倡禮教尊卑,安京都的繁華你也見過了。而南夷依然民智閉塞,殘忍愚昧,連凶猛的鱷魚和高大的樹木都被奉為神明,所以你的故土上有整整八百萬的神明,對嗎?”


  雷鳴稚些狠狠一愣,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多麽不自量力,居然在和一條凶猛的真龍談條件!她強自冷靜下來,按照的俞國禮儀向他參拜“俞乃上國,南夷則是海中蠻荒島國,自然比不上。稚些不過是個有些姿色的玩物,也入不了您的眼。還請安王殿下示下,到底是為什麽要布下替死之局?”


  一個禮教未開的地方,被賦予了過度生命力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肆意生長的香料和四處亂爬的動物。謝琅那個小書生和探事十六閑聊的時候,說起南夷國除了沒有鐵礦和絲綢外,自然物產非常豐富,交通更是四通八達。


  如果能做出像使節團那樣的巨大樓船,就可以趁著海上的季風遠航,跨越名為“阿刻思”的大海,到達遙遠的黑色大陸。那片大陸麵積之大極其駭人,無數的財寶正在等待它們的主人。安京都裏賣到天價的昆侖奴,全身皮膚黝黑,不識人性,力大無窮,在那裏遍地都是這樣的人。那裏的黃金和銀礦儲量是俞國的數倍,矯健的飛鷹、威猛的獅子和美麗的羚羊等著獵手們張弓,無數傳說中的瑞獸麒麟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悠閑漫步。


  唯一的威脅就是海中的吞舟之魚實在太恐怖了。書中古言訓“巨魚死,王侯毖”,那魚怕是不能殺死的。可鐵麵烏鴉聽說這句話後笑著把秦留月打的滿頭是包,說她流落江湖時去過臨海,也曾大啖鯨魚肉,除了口感略差之外也沒見哪個王侯因為海裏死了條大魚而薨斃啊……好吧,倒是他眼界淺了。一個是弘文館大儒的後裔,一個出身鏡炴沈氏又走遍天下,要與謝琅和號枝這兩個人比見識實在強人所難了。


  現在也很好,這兩個人正為自己所用。因為困於與申屠氏等門閥作鬥爭,崔始宸的國策從來是緊縮再緊縮,針對外商的薄稅已經把俞國自家的行商逼得走投無路了。而他攝政的話,隻會讓手中的刀往外族人的頭上砍去。


  雷鳴稚些長久沒有得到回答,忍不住抬起頭偷看輪椅上的白衣公子。這一看下她嚇了一跳,他正在沉思,臉上掛著一種謫仙般出塵的微笑,半眯的眼睛裏透出來的卻是高高在上的人才會有的睥睨天下之意——那種神情,在崔始宸臉上不曾見過……


  安王陽的棺槨終於是出城了,安京的百姓都看到了夕夜姬站在城頭上為早逝的夫君跳舞送行。還是那支哀婉至極的“蝶之死”,隻是往生咒的聲聲梵唱中沒有了怨毒,濃墨一般的哀慟彌漫開來,為每一個聽者心頭都添上了一抹陰影。


  光耀衛的軍官站在離雷鳴稚些不到一米的地方看著她鼓動雙肩,好像有一雙脆弱的翅膀正在被她自己活生生撕下來。夕夜姬那張傾城美豔的臉上掛滿淚珠,他好幾次都動了想把她扶起來擦去眼淚的心念,卻隻能緊緊握著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身形。


  看得出來,安王陽的死給夕夜姬帶來了巨大的打擊,軍官害怕她跳完這支舞就會和失去了翅膀的蝴蝶一樣從城頭直直地墜下去追隨夫君。不過並沒有,雷鳴稚些跳完舞後隻是呆站著目送送葬車隊消失在視野中,緊接著就拔掉頭上的金簪狠狠劃在自己美玉般無暇的臉頰上。軍官震驚的眼神中,夕夜姬盈盈下拜“煩請大人代我轉告聖上,稚些想要去王爺的封地為王爺守靈。”


  情深意切,恩深似海。送到麵前的奏書上,雷鳴稚些劃破臉頰以表決心的血跡尚且未幹,崔始宸隻得皺著眉批準了她的請求。


  魏太妃抱著皇儲真兒坐在軟綿綿的稻草上,拿著那個破舊的布娃娃哄他玩兒,真兒卻因為長久見不到親娘而顯得十分不安,小身子一直扭動著似乎在找人。崔始宸就把奏書扔在他身上,“安王陽已死,雷鳴女還是處子,太妃賭輸了。”


  “是啊,那聖上打算怎麽處置我?是要砍頭還是要淩遲?”魏太妃臉上掛著波瀾不驚的笑容,“聽說皇後和太尉被軟禁川光宮數日了,聖上想要將申屠氏連根拔起,卻獨獨少了一個申屠可成,您若再找不到申屠氏的嫡長子,怕是要遺留禍根呢。”


  “不必太妃操心,朕自有打算。”


  黑甲軍已經幾乎把四神衛的營帳都翻過來了,卻怎麽也找不到申屠可成的人影。明明心頭大患安王陽已經死去,崔始宸的預感卻依舊十分不好,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像綁在白鷺庭王煥遠遁外海的大船桅杆上,在波濤翻滾中船尾高高翹起,隻要稍微顛簸一下便會被埋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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