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與虎謀皮】
在安王陽問出這一句話的同時,隨舟那嘶啞的嗓音在車架外響起“主子,七名刺客已經抓到,可已沒有活口。”
“隻有七人,那怎會鬧出這般大的動靜?”安王又閉上了眼睛,隻當還跪在地上的雷鳴稚些不存在般。
“刺客利用樹林地勢在此地布滿箭陣,隻需要四人合作上弦便可造出箭雨。另外的三人腿上套著牛皮和鐵桶,在林木深處不斷跺腳喊殺,以此造出圍攻的假象。”頓了一頓,隨舟低聲接道,“主子,七個刺客鎖骨上都釘著銅魚,確認是南夷皇室的死士。”
此言一出,雷鳴稚些如遭雷擊,當下愣在原地,不過立刻驚怒交加地大吼了起來“你胡說,不可能的!”說罷便從安王的車架上跳了下去,也不管腳上的傷,撲到場中已經死了的七個刺客身旁,用力扯開他們身上的衣服——果不其然,那微微泛著青紅色的銅魚就釘在他們的鎖骨上。位置無誤,材質無誤,花紋無誤……雷鳴稚些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要找出一絲破綻,可任憑她再怎麽看,那也確確實實是自出生起就已經釘上銅魚,沒有任何懷疑依據的南夷死士!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雷鳴稚些一下像是脊椎被抽了去似的軟倒在地。南夷皇室的死士,那明明就是義父雷鳴順義手下的人,怎麽可能會將自己卷入險地,差點死在這荒山僻野中呢!難道說,長久以來如一團軟泥般任人拿捏的上禪琉璃王實乃厚積而發,趁著俞國獲得良種的機會突然開始反擊了嗎?
她本就受了大驚又血流不止,再遭受此番變故終於承受不住了,哀哀地喚了一聲“父親!”便昏死在了一旁。
再醒過來時,雷鳴稚些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床十分寬大舒適,她能分辨出腦下的玉石涼枕是來自清閩雪原,鬆軟的棉花和上好錦緞是來自蠻平,而床頭燃著的熟悉味道是來自南夷的香料——這裏是俞國的典客署。
剛一蘇醒,就感覺到口中幹渴得不得了,這是大量失血的後遺症。“美香……”雷鳴稚些剛喚了一聲,便被人扶了起來,背後墊上軟墊,將一杯溫度剛好的熱水放在了她的手中。
她渴得一口氣將水喝幹,才抬起頭來看向服侍的人——並不是美香,而是那個聲音嘶啞,麵色冷漠的青衣少女,安王身邊的女婢。如若她沒記錯的話,這是個武藝高強的暗衛,名叫隨舟。
“愛香身上的箭拔出來了,箭頭上有毒,不過毒性不算凶,她無性命之憂。”隨舟冷冷地說道,麵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是一台精準運作的機器,“殿下的另一個侍女美香已經死了,屍體停在典客署的後麵。”
雷鳴稚些想起美香的笑臉,心中酸楚難忍,落下眼淚“美香是我的忠仆。眼見天氣漸熱,屍身放不住的,求隨舟姐姐幫忙找一塊安靜之處埋葬她。”
隨舟點了點頭,並沒有因為她那句親熱的“隨舟姐姐”而有一絲動容。她又拿出一個翡翠小瓶遞過去“這是安王殿下賜與,對驅邪毒療惡傷有奇效。”
雷鳴稚些接過來一開,見小瓶係著紅綢,上描金“玉心丹”三字,又拔開瓶塞一聞,露出苦笑“壺中老人果然身在安王府。”
聽到這個稱呼,隨舟那宛如精準機器般的動作略微一滯,很快恢複如常“這便是南夷國的‘絡新婦’帶給你的情報嗎。”
正如雷鳴稚些知道崔始陽有“白鷺庭”,崔始宸有“天幹十衛”,她也從未指望過義父在數十年前為她布下的諜報網“絡新婦”就真的就那麽密不透風,從未被其他勢力滲透過。她慘然一笑道“隨舟姐姐,‘絡新婦’的人都是些市井小民,最高的也就能爬到五品官員府中的管家。打探些貴人府中八卦倒還算得力,其餘不值一提的。”
這是在向自家主子討饒嗎?隨舟停下手中的忙碌,平靜地看向床上縮成一團的夕夜姬,笑了起來。沒錯,在察覺到暗處不止有白鷺庭一方的時候,主子便著手查了。這些來自南夷的“市井小民”早在十多年前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般地想盡辦法在俞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紮了根——鋪子裏忠心耿耿任勞任怨,從苦力開始慢慢爬到掌櫃的心腹,是說舍棄就能舍棄的嗎?族中明媒正娶還生下兩個嫡子的女人,是說趕出去就能趕出去的嗎?
這樣的諜報網雖說看著不值一提,卻如柔軟棉被當中的一根毒針,在百密一疏間會惹出大麻煩來。若說“白鷺庭”是紮根在俞國南北兩頭,千葉萬根的巨樹;那“絡新婦”一係就像是單單在安京鋪開了一張脆弱卻韌性十足的蛛網,源源不斷地將情報傳送給雷鳴稚些……隨舟的笑容逐漸意味深長,再看那在床上蜷縮著,微微顫抖的美貌幼女時,隻覺得她哪裏是風雨飄搖中的脆弱蝴蝶,根本就是隻蹲坐網中伺機而動的毒物……
隨舟不適合笑。雷鳴稚些看到她那詭異的笑容,嚇都快嚇死了。如今自己寄人籬下,義父遠在千裏之外,又正在風波之中,她隻怕自己一步行錯便連帶著南夷國萬劫不複。
“隨舟姐姐,南夷是真心想與俞國交好的。‘絡新婦’乃權宜之計,我義父他……”雷鳴稚些艱難地爬起身來跪坐在床上,一臉哀傷地解釋。
但是隨舟已經將主子要求的事情做完,似乎沒有什麽她再留在此處的必要了,於是便打斷了道“夕夜姬這些事情不該與我說。你醒之前,宮裏便下了旨意要你麵聖,典客署的官員已幫你接了,不如好好想想怎麽與俞國皇帝打交道。”說罷便轉身離去。
一直在外間偷聽的愛香這才掙紮著從塌上爬起來,來到主子麵前“夕夜姬,您沒事吧?那隨舟是安王的暗衛,聽說武功高得可怕,她沒對您怎樣吧?”
雷鳴稚些微微搖頭,兩眼一陣陣地發花,她沒想到這才剛剛到了俞國安京便妄生出如此多的事端。想起隨舟那個詭異的微笑,想起安王那雙石子般的眼睛,她隻覺得心頭發寒,仿佛從頭到腳都被冰雪淹沒。
良久,夕夜姬艱難地從床上挪下了地,叫愛香從行李中找出國書來。國書是雷鳴順義親手寫的,她一字一句讀了許久,突然咬牙將它撕作碎片!
六月伊始,天氣越發熱了,宮牆邊栽種的石榴花已經盛放到荼蘼,火一般熱烈的鮮嫩落在漢白玉鋪就的地麵上,尚且來不及零落成泥,就被灑掃的宮人隨意拾起扔進簸箕,與塵土作伴去了。
“見過申屠大人。”“見過太尉。”
同僚的招呼聲在身旁響起,申屠庸回過神來微笑點頭,一副氣度沉穩的樣子“時間快到了,各位,請。”說著便率先邁過金殿足有半尺高的門檻,穩穩踏在光潔冰冷的黑紋石地板上,不快不慢地站到了百官隊伍的最前方。
三老中的另兩位,丞相左羊與禦史大夫錢建葉早已到了,見申屠庸姍姍來遲,倒也沒說什麽。左相朝他拱了拱手,錢建葉則是捋須笑道“太尉大人若是再來晚一些,怕是要錯過一場好戲。”
什麽好戲?申屠庸臉上表情不變,袖中卻暗自捏住了一本奏折。那是十天之前,隨著欽差謝琅遠去北三州巡查的虎迸衛急送入京的折子,上麵詳細敘述了蠻平女王和拜月白狼教在極北三州的所作所為。饒是申屠庸這等屍山血海裏打過滾的人也不由暗自心驚,這琵沙迦納莫不是瘋了?如此興風作浪,難道是真的要在北三州挑起戰爭?按照如今形式,若真的在北三州與蠻平開戰,那勢必要啟用林家……就在這時,“聖上駕到,安王爺駕到!”通傳宦官在前麵扯高了嗓子,群臣下拜山呼,打斷了他的思路。申屠庸也跟著下跪磕頭,再站起身來時,發現以往孤零零高距龍椅的崔始宸身邊多了個人,坐在稍矮一些的雕著蛟龍的輪椅上,神色輕輕淺淺的,正微笑望著百官——先帝的第十七子,安王崔始陽。
這是位難得在朝堂上露一次臉的閑散貴人。如今謝琅正在蒙州改天換地,他便第一時間回京安分縮在崔始宸腳下以避嫌,倒是個聰明人,也難怪皇室中人幾乎在那一場大難中被屠盡,隻有他被留了下來。
除卻天生腿疾以外,還有這識時務的因素在吧?
“……今日,南夷國使節到朝。早聽說雷鳴家的女兒是天下第一美人,此次作為使節來我俞國,乃俞國之幸。”申屠庸從自己的思維裏出來時,崔始宸已經不慌不忙地將今日的重頭戲拋了出來。
在通傳宦官拉長了嗓門“南夷國使節覲見”的唱名中,有嬌小幼女身穿重重疊疊如蝶翼般斑斕的盛裝緩慢從金殿大門外走來,綢緞般烏黑長發鬆散地挽了個發髻,隻用一隻金簪固定垂在腦後,走到金殿中央便盈盈下拜。
“南夷國夕夜姬,雷鳴稚些,見過俞國皇帝陛下——”
崔始宸暗中點了點頭,這夕夜姬看著年幼,在這種場合能做到不卑不亢已然不錯。雖然南夷是戰敗國,也不必為難,便讓她起來“平身吧。”
雷鳴稚些謝禮起身,終於抬起她進宮以來一直低垂的臉。此時正值朝輝躍入窗格,陽光給她白嫩的麵龐上鍍上一層金色,頓時殿中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
——若說傾國傾城,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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