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似真似假】
“……那人啊,可笑死老朽了……”清淩淩月光照進舉荷院內,號枝喝的眼睛都發紅,還按著銅芸不讓她離座,大聲笑道“你知道吧?她死前拚命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老朽,嘴裏的詛咒一秒鍾都沒停下過……嘖,這賤仆!”
“號枝前輩,你已喝多了!”銅芸去搶她手裏的酒杯,可號枝活蹦亂跳,身手遠遠靈巧過她,一奪兩奪未能得手,反而被號枝在肋下撓了兩把癢癢。銅芸又氣又無奈,一爪向她抓去,卻隻有輕薄的黑色衣袖從手指間拂過,定睛再看時,號枝縱躍數次已然翻上不遠處一心齋的房頂,繼續禍害守夜的青膽去了。
青膽手裏還抓住一把南瓜子,看到號枝突然翻了上來,頓時不由自主地往身後藏了一下。號枝見狀嘿嘿直笑,腳下歪歪扭扭地走來,踩得瓦片嘎吱作響,輕佻地拿大拇指將他嘴唇旁邊的瓜子皮擦了去“青膽,你家大人府裏的酒實在不行,喝完了頭疼,也不如雪原金帳裏的奶酒香甜。”
這人身上根本就是酒氣衝天,說話倒是挺流利的,也不知到底醉了沒有。青膽壓根不敢招惹她,小心地退開了兩步,問道“號枝前輩可有什麽事?”
“銅芸不願陪老朽喝酒,你來!”號枝說著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兩小壇酒,又往袖袋裏扯出一大個油紙包,打開後裏麵是各種各樣的熟肉,鹵雞爪鹵鴨翅什麽的,最過分的還有兩大隻蹄膀,香噴噴地油光發亮。
“來來,莫怕,坐這兒陪老朽喝點兒。”號枝先在屋脊上坐下,舉杯邀月,緊接著就往蹄髈上撕下一塊肉來嚼得嘴角流油。
青膽看著咽了咽口水,卻還是搖頭道“我得為主子守夜,號枝前輩且自行吃喝,我往別處巡視一番……”他剛走一步,號枝卻突然怒了,口中大喊一聲“哪裏逃!”雙臂一展便如鴉鳥般飛撲而來,一腳踹往他的前胸!
這一踹實在不輕,青膽抬肘格擋,臂骨上傳來骨裂般的劇痛,腳下噔噔連退十餘步才穩住了身形,不由地大急“號枝前輩,你這是作甚!”
“要麽喝酒,要麽被揍——你自個兒選一個吧!”號枝說著腳下一個寸勁,所立的那片瓦當便猛地裂做數十塊,鐵麵烏鴉身形暴起,騰飛半空宛如猛禽般擰出個不可思議的踢擊,那片鋒利如刃的碎瓦便猶如尖嘯的弩箭般朝著青膽的額頭飛去!
相隔數米便覺其中飽含的戾氣,青膽麵色一肅,露出了如臨大敵的表情。在碎瓦擊中的前一瞬間,青膽化為了縹緲的虛影,以毫發之距避過那當頭一擊後,他的右手向後腰摸去。正當撫上那把翠綠的玉簫時,一心齋的大門突然被從裏打開,出麵的正是涼州牧林夔止,麵色不善“深更半夜,你在本官頭頂上房揭瓦,是敲打得少了,還是工錢發得多了?”
“主子,是她!”青膽一個激靈,立刻指著號枝先行告狀。
“號枝怎麽了?”涼州牧嗓音冰涼。
“您沒看到嗎?號枝她剛才……”青膽說著往旁邊指去,可是一看之下目瞪口呆,手指的地方哪裏有人?那罪魁禍首早就換了個位置老實坐在一旁喝酒吃肉,隻剩下他自己像個突然被人搶了果子的猴兒似的站在屋頂上運氣——好嘛!她輕功高絕了不起啊!
“……得!主子,您跟前輩先聊,青膽去巡視了。”無奈的侍衛對著他家主子施了一禮,飛遠去了別處。
林夔止看著他遠遠避嫌去了,這才縱身也上了房頂。皺眉看著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碎瓦,問道“你既深夜帶著酒菜來訪,敲門便是,何苦戲弄青膽?”
號枝笑著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又遞過去另一隻蹄髈“與白狼巫師一役,老朽身上中了不下七八種各類毒藥,虛得很。雖然有銅芸幫忙,到底還是有些餘毒未清,腦子不太清醒呢,林大人莫要責怪。”
林夔止這一輩子沒有跟人坐在房頂上大口啃油蹄髈的經驗,左右看著那隻巨大的蹄髈總覺得無法下口,便拔出翠鳥短刃來一片一片削著吃。號枝看的一愣一愣,忍不住出聲提醒“林大人,您那匕首……可是殺過人的。”
“本官喜潔,每次用完都會洗幹淨的。”
殺過人的刀洗幹淨了就能削肉吃……這和馬桶洗幹淨了就能用來裝飯是一個道理嗎?號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決定不再去細想這種無聊的問題。張開四肢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頭頂暗藍色的蒼穹月明星稀,那月亮毛茸茸的,往周圍散發著一圈七彩斑斕的月暈。
這樣一個好月夜,可惜她是為了說毀氣氛的話而來的。號枝彎起嘴角,默默將手裏的杜康君請入五髒廟內。
“沈玄度都已經落在你手裏了,你就那樣把他打昏了扔在路邊。”林夔止似有所察,停下了手裏的刀,定定地看著她。
“他是我最親的兄長。”號枝沒有轉過頭來。
林夔止點頭,拿過她身旁的紙包,把那堆熟肉都分割成好入口的小塊,“迦樓羅的雀陰死了,你很難過。”
“她是我自小貼身的女衛。”號枝仰頭看著天空。軟軟的紫色薄雲後麵,淡黃色的月亮更加毛茸茸了,而且似乎離人很近,抬手就能戳破,流下黏糊糊的血液來……她再次舉起酒壇狂飲,因為姿勢不太對潑了自己一臉,林夔止分不清那液體裏是否有眼淚。
良久之後他才淡淡開了口“若我提前知道你帶的那些毒藥都打算自己吃,定不會讓你一人去對付沈玄度。”
“哈!”號枝發出一聲似乎是嘲笑的聲音,“蠻平人善用機巧秘術,老朽實在大開眼界——您可見過對視一眼就會讓人瞬間陷入幻境的戲法?那便是老朽第一次栽在白狼巫師手裏。若不是先前一連吞了七八樣各類奇毒,活生生從幻覺裏疼醒過來……”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才繼續笑道“第二次是栽進琵沙迦納手裏,她甚至不需讓人與她對視,隻要聽一聽她的聲音,聞一聞她身上的香氣,便能讓老朽如同泥雕木偶般動彈不得,連意識都是混沌的。幸好安王對那小欽差十分大方,將玉心散送到了老朽跟前,這才得以脫身……”
“密信中言,沈玄度與你成親,以‘愛妻’相稱。”林夔止看她整個臉都濕淋淋的不像話,便拿出帕子遞過去。
號枝接過來摘下麵具擦拭,忽然將那帕子在鼻尖聞了聞,笑道“林大人倒有心思嘲笑老朽,自己不是也莫名其妙地成了親?怎麽,若非是夫人給的帕子,難道大人也喜歡用桂花香膏?”
林夔止一怔,“……她是安王的意思。”
“那白狼巫師也不是老朽願意呀。再說他病弱之身,以前精細養在杏山別院都沒能留下子嗣,現在更是隨時會死,您感覺他還能有什麽床笫之歡?”號枝托著下巴笑眯眯道。這話從女子口中說出來實在驚世駭俗,涼州牧頓時無言,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窘迫之色,默默將分好的熟肉推了過去。
“老朽已吃飽了。”這一次回答得很快。號枝嫌棄地看著紙包,她是真的不想吃用他殺過人的刀子割出來的肉。
“既然如此,就回去休息,明早秦先生還有要事……”林夔止起身欲走,剛邁出一步,突然又轉過身來,從懷中取出一隻細長物遞了過去,“之前說的,還給你。”
那是一隻細長的發簪。
發簪材質並不貴重,不過是尋常的包金銅器,經過了歲月的打磨後,微微露出些銅紅的底色。更是曾經斷裂成好幾段過,如今是用黃金仔細地嵌合了回去,熔痕像清瘦的梅花枝幹,倒並不是很突兀。
“原來林大人還記得這事兒。”號枝垂著眼睫輕笑,“這上頭鑲嵌的珠子不是原本那顆,是從哪裏拆下來的?”
“抱歉,原本那顆實在找不到了。“林夔止回答時,不留痕跡地將衣袖往下扯了扯,正好蓋住他熔煉黃金時不小心燙傷的痕跡,“俞國二品以上的官服衣袍上都有上好珠玉作壓褶。本官鎮守涼州,離安京路途遙遙,不用去參加朝會,拆一顆下來也無人會發現。”
號枝便饒有興致地對著月光看那顆珠子。珠子是雪青色的,冰種,有一點絮,亮晶晶地泛著溫潤的光澤。她看了一會兒便順手插在自己頭上,然後對著打算離開的涼州牧招呼道“哎,你,說你呢,回來。”
“還有甚……”話音未落,一個嬌小細瘦的身子突然撞進他的懷抱。
號枝身量不高,發頂剛好在他的下巴位置,隻需微微低頭便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味。林夔止感覺到一雙纖細而有力的手臂緊緊環住自己腰身,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想要回抱她。
就在此時,號枝抬頭低聲呢喃,溫熱的氣息噴吐在他耳畔。
“林大人,您想殺人嗎?”
47456/4863129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