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何以為民】
俞國百姓被人如豬狗般玩弄,謝琅痛徹心扉,哭得幾乎要暈厥。
這個狼狽痛哭的年輕書生似乎惹起了白狼巫師的極大興趣,帶著笑意對謝琅問道,“女王不辭辛勞,出城三十裏相迎,俞國欽差為何如此痛哭?莫不是女王欺負你?不要怕,可與我說說。”
“在外人麵前,好歹有點手下的樣子。”琵沙迦納無奈歎道。
“要我有手下的樣子,那便請神母把我的愛妻還回來。”白狼巫師毫不退讓,“新婚伊始,便叫新人日日相思不得見,神母實在是好惡的興趣。”
“你也就嘴上功夫好。”琵沙迦納將軟椅旁邊靠著的黑衣女子抱起,眷戀地愛撫一番她的長發,不情不願地說“話說得如此可憐,好似我不通人情,就讓你帶回去吧。”
白狼巫師大步上前,將那女子從黃金軟椅上抱下來。經過謝琅身前時,後者看清了那副標誌性的鐵麵確實便是“鐵麵烏鴉”號枝。但那白狼巫師口中說的“愛妻”是什麽意思?號枝已經與他成親?
謝琅忍不住對那高瘦的白狼巫師多看了幾眼。他似乎身體不適,抱著號枝沒走幾步就喘著粗氣將她放下來,另由一個黑衣女衛背著。又對她左看右看,見人沒事,隻是沉沉地睡著,便伸手去摘她臉上的麵具。
“不要摘。”琵沙迦納再次發話,“在我麵前,就讓她戴著那副麵具吧。”
白狼巫師聞言,手下動作一頓。他盯著琵沙迦納看了許久,猙獰的白狼神麵具下,透出的目光晦暗不清,最終卻還是順了她的意思。抬手將那一眾黑衣女衛召回,也沒有再告退,便大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巫師是不滿他的婚禮沒有大操大辦,在同我置氣呢。”琵沙迦納慵懶地用手支著下頜,拿下巴示意謝琅等人跟著去“這個村莊是他的地盤,你們不如跟著他去領略一番鄉間風情。我今日累了,便不招待貴客了。”
謝琅等人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隔著十來米遠遠墜在白狼巫師的隊伍後麵,才走了不到百米,便見前頭的人突然生亂,卻是白狼巫師又咳又喘地靠在一麵籬笆旁動彈不得。黑衣女衛中分出一人,快速在他胸口點了數下,白狼巫師低下頭吐了口血,這才有力氣站直身體。
“那人命不久矣。剛才聽他講話,口氣並不完全順服琵沙迦納,卻不知是為何在她手下做事。”陸淩霜皺眉。
謝琅用力擦了一把臉,眼圈還紅著“他帶著的那個女子我認得,‘鐵麵烏鴉’號枝,安王的人。她怎的會落在這種地界?還成了白狼巫師的妻子?”
俞國的虎迸衛自始至終都有“四大神衛”的稱號,如今陷入泥潭,也從來未曾失去意氣。雖然人數不多,但他們依舊橫跨腰刀,打起了欽差的儀仗,整齊的步伐踏在地麵,震起片片煙塵。一路從山間梯田行回村莊,惹起無數婦孺好奇地引頸探看。
“巫師哥哥回來了!”留著瓦片頭的陳哥兒撒著歡跑過來,他已經在門口坐了一天,就等著人回來。他家裏修屋子的時候,白狼巫師特地帶著人來幫忙,如今屋子修好了,娘親在新砌的灶台上熬了雞湯,他想請巫師去喝一口。
可白狼巫師不是一人回來的。除了隨從女衛,後麵還黑壓壓墜著一大批人,那些人身著皮甲,腰跨長刀,麵目冷峻而威武。陳哥兒有些害怕,不敢上前,白狼巫師彎下腰在他後腦勺上摸了摸,輕聲安慰“這些是神母的客人,你不用害怕,旁邊去玩。”
陳哥兒聽說是客人,便也不害怕了。小孩子的好奇心一湧而上,竟敢踢踢踏踏就跑到陸淩霜身前,扯著他的衣角“你們是神母的客人,那就都是好人,你們也進屋子來喝碗湯吧!”
白狼巫師抬起手,剛想斥責陳哥兒不聽話,被謝琅搶過話頭“我走了一天的山路,滴水未進。不怕巫師笑話,此時已經是饑腸轆轆了。剛才見巫師身體抱恙,不如就在這農戶中暫且休息。這整個山村都是你的,巫師難道還怕生變?”
聽到他這樣說,白狼巫師便也不再堅持,在孩子的歡叫中走進陳家院子。
蜿蜒的山路上,三三兩兩是互相攙扶著走下來的青壯們,“帝流漿”藥勁過後渾身酥軟,被夜風一吹覺得關節裏涼絲絲的發癢,正好是回家喝一碗妻兒煮的熱湯,燙一燙腸胃。
今天是弦月,彎彎一勾銀色掛在枝頭,像一隻即將閉上的眼睛。這莊子中的人吃過白玉丸,微小的藥量已經無法滿足他們的胃口,倒是不用害怕飯食裏再被加上什麽東西。饒是如此,陸淩霜也勒令下麵的衛兵隻準用山泉活水煮開自帶的幹糧,不準用村民送上來的吃食。
謝琅身為首官當以身作則,自然也蹭不到雞湯,隻能將那稀糊爛的幹糧泡水囫圇喝了一大碗,看著桌子對麵的白狼巫師姿態優雅地端著雞湯喝時,忍不住流了好長一串口水。
眾人在陳家休息了兩刻鍾,再出來時,便已月上中天。
十分意外的,白狼巫師摘下麵具後,竟然也是異常年輕的一張臉。他麵色蒼白,談不上俊美,五官平淡地有些男女模辨。隻是周身氣質淡漠出塵,長身立在盈盈月光中時,白紗撒銀的衣擺輕輕飄動,縹緲宛若謫仙。
“久聞白狼巫師之資,今日得見,果然是天人一般。”謝琅毫不保留地拍馬屁,“隻是不知為何會屈居在那怪物般的女王手下,做毒害百姓的醃臢事?”
“久聞俞國欽差是徽州才首,學富五車,博聞廣記。能張口誇讚我這種人,實在是難得。”白狼巫師挑著嘴角,有些好笑地看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書生。
此人雖說名義上是巡北的首官,但隻要不瞎,都看得出他分明還是個愣頭青,真正在這支隊伍中做主的,是負責糾誤的監事陸淩霜。他覺得這書生窘迫的樣子十分有趣,便故意問“欽差覺得我做的是醃臢事,具體是指什麽?是修橋築屋,還是分發糧食?”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麽。”謝琅咬牙,“俞國百姓溫順良善,質樸如陳家小哥兒,你也忍心下手毒害嗎?還是巫師早也吃過那白玉丸,沾染了癮頭,這輩子都離不開了?”
白狼巫師麵上的調笑便盡數褪為冷意“我聽聞欽差在安京任監察禦史,曾經上過一份蠻平粟的折子,為此被投入天牢,差點害掉性命。還以為你是個有見識的,卻沒想到也偏見如此。”
“偏見?蠻平粟是蠻平國獨有的作物,可是也能救俞國百姓的命。怎能和‘帝流漿’、‘白玉丸’這等毒物相提並論!”
“你又焉知‘帝流漿’是在害命,不在救命?”白狼巫師停下腳步,一雙黑如曜石的眼睛倒映著弦月寒光,“俞王狹隘殘暴,為奪兵權滅鏡炴國,夔龍軍所過之處屋舍盡碎,人畜皆焚。火雨飛注,煙雲直上,六日不絕,鏡炴國二十七裏刹迦國都,盡為齏粉。”他向前伸手抓住了謝琅的衣襟,口中話語似乎帶著血腥味“這樣殘暴的帝君,不知道你們還在擁護什麽。俞國被蠻平鐵蹄踏碎是遲早的事——但隻要吃過白狼神的密藥,便上不了戰場,做不了蠻平人的刀下亡魂。你說,我是在害命,還是在救命?”
白狼巫師的話語細碎如蟲鳴,隻有謝琅一人聽見了。
書生緊握雙拳,心如刀剜“你是,鏡炴國人……”
“天下興亡,百姓皆苦。既然如此,不如服我密藥,就此超脫。”白狼巫師放開雙手,任由謝琅跌坐在地上“欽差,山中日月長,你不妨在村中多留些時間,多看看俞國的大好河山,多看看這些質樸的百姓。”
謝琅臉色鐵青,按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插進土中,“可你將百姓,全部化為了傀儡,全部化為了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又如何,比起萬箭穿心、烈火焚身,不是挺好的嗎?”白狼巫師轉過身去,數個黑衣女衛便攔在了兩人中間,“今日夜深,我身體抱恙,已覺得疲憊。旁邊那一排都是為欽差準備的空屋,還請自便。”說完便抱起號枝自行進屋休息,連目光也再未投去一個。
謝琅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望向天際冰冷的弦月,突然大笑而歌“玄兔三千杵,搗就白玉丸!一服去百病,二服忘憂煩……”
47456/4936055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