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黃粱一夢】
她醒來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惶恐,猛地起身時撞到了床欄,發出“咚”地一聲。早就等候在外的羽衛聽到動靜,便過來拉開帳幔,輕聲道“郡主,該起了。”
“雀陰……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她揉著撞疼的地方,呆呆看向羽衛。
“辰時欠一點兒,青鸞王早已在院裏打了兩趟拳,郡主不去瞧瞧?”雀陰說笑著,便服侍她起身洗漱更衣。羽衛雀陰打從六歲起便奉命跟著景陽郡主,幾乎算是一塊長大,最是了解她的喜好,說話間便為她換了一身鵝黃綠條的高腰宮裙,裹上鑲著白兔毛的孔雀裘,挽個簡單的發髻,再於腰際佩上碧玉牌子,經過雀陰的巧手一番擺弄,這一身行頭看起來便如剛剛吐蕊的姚黃花般亭亭玉立。
“這鵝黃色是不是有點太鮮麗了?”景陽扯著自己的裙子皺著眉,“再說這麽長也不方便,勞煩你給拿一身深色的……”
“深色?我記得郡主以前從不喜歡深色衣裙的。”說著雀陰便去翻衣箱子,看著她熟練地從裏麵掏出各種粉紅蔥綠花裏胡哨的裙子,景陽不由一陣頭疼“老朽多年沒穿過這種小孩子氣的衣服了。”
“老朽?”雀陰奇怪地轉過頭來,忽的失笑道“郡主隻怕是還在夢裏呢?您昨兒才剛過完七歲生辰,這是哪兒來的老朽啊!”
“什麽……?”景陽睜大了眼睛,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細膩白嫩的小手,光潔的指甲蓋微微泛著粉色,甚至還在尾指上塗了點蔻丹。瞬間又是一種恍惚感襲來,景陽使勁搖了搖頭,兩把捋起袖子,在看到同樣細幼白皙的手臂時,又急忙拉高裙擺想確認自己的雙腿。
“哎呀,郡主!”雀陰急忙阻止,“您平常裏要爬上爬下的我也管不了了,可女子的雙腿怎能隨意露出來!”
“哈哈,金烏又鬧什麽笑話了?”人未至,笑語先聞。
景陽隨著這聲招呼抬頭看去,卻是兩個中年男子相偕步入她的小院來。為首的那個穿一身深紫錦袍,頭戴白玉發冠,眉目俊朗,明明看著氣質溫潤沉穩的樣子,可在見到景陽的那一瞬間,竟是快步走來一把抱起了她!
景陽大吃一驚,不由地踢打了幾下,那中年男子便放了手,帶著些疑惑道“金烏今日這是怎麽了?明明平常最喜歡與我玩耍了?”
“回國君,郡主畢竟是長大了,也知道男女有別,怕是害羞了。”雀陰上前笑著解釋道。
中年男子的錦袍上留了幾個腳印,卻也不惱,反倒摸著下頜修剪整齊的一縷小胡子愉快地笑起來“哈哈,原來如此!金烏昨日剛過了七歲生辰,今日便如此懂事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國君贖罪,這孩子平日裏任性慣了,我待會一定好好教訓她。”另一個頭戴皮質抹額,武人打扮的男子急忙請罪,卻被前者擺了個臭臉嫌棄,大聲說著“不要磨滅孩子天性”雲雲,對景陽的寵愛可見一斑。
而景陽,卻在雀陰說出“國君”兩字的時候,便徹底驚呆在了原地。
許久不見了啊……他這幅器宇軒昂的模樣。是了,在她的記憶中,也就是自己及笄前,才見到過他高聲與旁人談笑的暢快表情。洪災,饑荒,毒藥……內憂外患足以讓一個強盛的國家在短短數年時間中逐步走向毀滅,而她尚且年幼,有心無力,眼睜睜看著他頭上的黑發一縷一縷褪成銀白,明亮自信的雙眼逐漸蒙上陰影——
“沈玶……你是,國君沈玶?”景陽向前走了一步,睜大眼睛仰視那男子。
“放肆,怎麽能直呼國君名諱!”晅武侯沈玌皺眉。
“叫就叫了,你跟孩子凶什麽!”國君又罵了那男子一句,蹲下身來慈愛地揉著她細幼的黑發,“對,我是沈玶,我是鏡炴國國君。有國君在呢,金烏什麽都不用怕,乖啊。”
一句逗弄幼童的哄人話,景陽眼中醞釀許久的酸意奪眶而出。她伸手緊緊抱住了麵前男人的脖子,先是輕聲抽泣,越哭越大聲,最後幹脆一邊嚎啕一邊喊了出來“國君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景陽自出生來都沒這樣哭過,她好像受了天大委屈般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上氣說不出話,隻能軟軟地抓著沈玶的衣襟不住抽嗝。國君不知所措,撩了袖子便給她拭淚,晅武侯沈玌急忙把景陽抱了回來,低聲問雀**“這是怎麽了?她如何會哭成這樣?”
雀陰還沒來得及回答,天空中邊傳來一聲嬌吒,“賊子哪裏走!”
晅武侯麵色一變,急忙往旁邊跨出,在他左腳離地的瞬間,一顆拇指大的珠花打在石磚地麵上,頓時粉碎。
從半空落下的女子正是青鸞王沈赤玉。她臉上未施脂粉,卻眉眼如畫,也不著綾羅綢緞,在這寒冬裏隻疊穿了幾層青色紗衣,勾勒出纖細曼妙的身形,淩空飛渡而下的姿態好似有無數流雲跟隨,舉手投足間皆是英姿颯爽。然此時柳眉倒豎,發髻微微淩亂,一把從人懷中把景陽奪了過去,怒聲道“居然連個孩子也欺負,枉你們一個是侯爺一個是國君!”
沈玶大聲喊冤,沈玌蒙頭遁走。三人皆是位高權重,在這小院中居然是完全不顧身份地位,鬧將起來把旁邊侍候的雀陰都看了個目瞪口呆。而景陽早已哭到精疲力竭,此時躺在母親懷中,隻含淚微笑著喊了聲“阿娘”,便歪頭沉沉睡了過去。
她這一睡便發起燒來,雖然病勢來的不凶,卻也被勒令不許下床了。
景陽躺在柔軟的錦被裏,剛剛喝完湯藥,雀陰拿了個蜜餞給她含著,此時嘴裏又甜又苦。她看著眾侍女忙忙碌碌的身影,聽著青鸞王在外間中氣十足地罵人,忍不住嘿嘿地笑起來。
“郡主,你在笑什麽?”雀陰將一塊打濕的帕巾蓋在她滾燙的額頭上。
景陽搖頭,覺得肚子有點疼起來“若這是夢,也未免太美了……”
雀陰不知所以“做夢?您現在還清醒嗎?可別燒壞了腦子呀。”她皺著眉,湊近了來觀察景陽的情況。後者微微側頭,便可以感受到她的鼻息。
“金烏,怎麽樣了?吃了藥有好一點嗎?”這時,沈赤玉等人也從外間轉將進來,一個個都湊在她的床前來,麵上的擔憂之色不似作假。
景陽定定地看著三人,忍著腹中愈發劇烈的疼痛,目光留戀“父親,阿娘,國君。”三人便點頭應她“是覺得哪裏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很開心。”景陽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努力記住麵前這三人的模樣,“我真的很開心,能再次見到你們,太好了。”
“你這孩子,”沈赤玉垂下眼簾,伸手撫摸景陽的臉龐,“覺得開心就好。”隨著這句歎息,突然間她的手指上,片片血肉如被霜雪侵蝕的花草般凋殘。
景陽強撐著身體坐起來,往自己臉上取下一個黑色的鐵麵“真是殘酷啊,若能全忘幹淨了倒也自在,卻偏生要留下點碎碴子來,紮的人血肉模糊的。”
國君沈玶目光平靜“金烏現在就要走了嗎?”他的背後有熊熊大火忽地燃起,無數人的淒慘呼救聲充盈在耳側,仿佛是地獄浮現在人間。
“他來了。”沈玌則背對著景陽,也將沈赤玉和沈玶一道護在身後,那個背影就像是永恒的壁壘,“景陽,轉過頭去,不要看……”
可她如何能不看?烈火燒穿房梁,細碎的灰燼飛舞。有一銀甲提刀,發色如雪的少年將軍踐踏著一地屍首走到她麵前,似乎是微笑著的,可他半張臉上都是汙血,將原本俊美的麵龐襯托地宛如厲鬼。
“林夔止……”景陽輕聲念少年將軍的名字。他那雙亮如寒星的淺色眸子好像瞥了她一眼,然後便不再搭理,繼續做他該做的事情了。
鳳舌刀起,沈玶、沈玌、沈赤玉三人頭顱落地。從此世上再無景陽郡主,隻有鐵麵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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