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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謝琅投卷】

  民以食為天。糧食,是一個人安身立民最基礎的物資,也是建立國家最重要的基石。謝琅在蒙州落難久矣。除去在坎巷售賣字畫糊口,也舉過鋤頭種過地,他沒多少力氣,農活做的不好,勉強能養活自己。


  俞國天氣寒冷,靠北的幾個大州更是又冷又旱。稻米自然是種不活的,在蒙州貧瘠的土地上,能種活的隻有小麥和各種雜豆。小麥還能磨成麵吃,可要把豆子作為主食來吃實在是難受。再說豆子往往要留作榨油,榨完之後的豆餅粗糲得能拉喉嚨,謝琅到了安京之後,才知道豆餅都是達官貴人用來喂馬的……


  謝琅特地央人去了一趟西市,買了蠻平、俞國各自所產的作物來,在桌上一字排開,示意雲伐、王煥仔細看。


  “這就是王準說的蠻平粟。”謝琅將那串墜墜的糧食拿在手裏,用力搓了幾把,金黃的粟米粒便簌簌而下,不一會兒便在桌麵上累積了一小把。書生是餓過肚子的人,他看著這小堆粟米便紅了眼圈“我居住的坎巷裏,有個叫小紅的醜丫頭。她曾經因為腹饑去偷吃來往行商喂畜生的糠料,被一匹大騾子在臉上啃了一口,那傷疤是要跟著她終身的。如果蒙州有種這蠻平粟……”


  王煥皺著眉拿起一串俞國自產的小麥,用手搓開了放在桌上“俞國的麥子產量並不比蠻平粟低,書生何出此言?”


  雲伐去過蒙州,此時不由地歎息“雖然蒙州有猛濤河,但一到冬天猛濤河就封凍,冰厚及尺,水汽依然不足。冬麥收獲甚少。”


  環境有欠,小麥一年隻能收一季,收成波動極大,每到開春便青黃不接。而蠻平地處極西,比起俞國更旱,氣候也更加極端,是個白天能曬死人,夜裏能凍死人的國家。這蠻平粟生得顆粒結實,定比俞國的麥子更加耐寒耐旱,若能在蒙、涼、靈幾個靠北的大州推廣種植……


  他皺緊了眉“書生,這潑天的大事,不是你一人扛得住的。”


  王煥呆呆地看著桌麵上那兩小堆糧食,想通其中關節後突然漲紅了臉,細白的麵皮上透出劇烈的憤怒和不可置信來“謝琅,你知道現在外頭風傳什麽嗎?蠻平的邪教將硫磺和密藥帶進了俞國境內!醉仙樓已被站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我等決不能再去沾染蠻平的東西,一絲一毫也不許,聽到了嗎!”


  “書生,此事暫緩也不是不可。”雲伐也勸他,“申屠庸曾上奏說是蠻平邪教四處流竄,分發‘帝流漿’;白赫下放前也曾經在明德門外大敲鳴冤鼓,文武百官都聽到了的。朝會後王煥打進宮內的樁子來報,已經開始有黑甲軍在東西二市收繳蠻平商攤,此時你再要上奏去引進蠻平粟種的話……”


  “我知道!”謝琅突然雙拳重重打在桌麵上,震得那渾圓的粟米咕嚕嚕滾落一地,“我知道現在有蠻平邪教流入國境,不能往蠻平引種粟米。我知道朝堂黨爭殘酷,我一個新手難以輕舉妄動。我都知道!可是現在正當農時呀!”


  如果能迅速上奏,通過會審,將產量穩定、耐寒耐旱的蠻平粟種推廣開來,那北方諸州能在今年冬天多活多少人命!謝琅咬牙切齒,眼裏淚水滾滾而下。


  “謝平治,你想的簡單了。”王煥冷冷地盯著他,“推行新的糧種哪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就算現在便引了蠻平粟進來,也要等上頭設立農學,種植試驗後再進行推廣。”他說著便湊近謝琅,那副唇紅齒白的好相貌上第一次流露出陰冷之色,“等這些流程全套下來,怎麽地也得一年半載時間——書生,收起你的婦人之仁!要死的照舊要死,你救不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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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春天無疑是個混亂的春天。素來抱團的九卿各承因為廷尉的事情互生猜疑,彼此碾壓攻殲,一夕之間謠言層出不窮,其中更有無數人渾水摸魚,從中撈去不知多少好處。殿上百官互撕起來可不比農野鄉夫更好看,往往尚在金殿當中便指著對方的鼻子,引經據典口沫橫飛,若非還有專等著百官殿上失儀的言官在,非得直接捋袖脫帽打起來不可。


  崔始宸也趁著這次大亂,將申屠庸的幾個殿上心腹遠遠地調開了去,插入自己的手下。太尉怒而不發,眾人有猜是憋著一口氣想要來場大的,也有猜申屠家到底是大廈將傾,朝堂上眼見便進入一片混亂。


  當然,這其中也有宛如泰山般巍然不動的存在。


  禦史大夫錢建葉早年便遞過辭呈,本來想要就此告老,卻耐不住新帝苦苦相勸。又擔心自家的門生以後沒得依靠,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可雖說是留了下來,他在旁人眼中也成了人在朝堂、心卻在山水之間的典範。


  就如此時,金殿上紛紛擾擾糾纏不清,而這位禦史大夫卻請了休沐,在府中與疼愛的門生一同烹茶聽琴。


  碧川亭倚水而建,旁邊幾瓣落花落進湖中,被探頭的鯉魚一口吞下。錢建葉半闔著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打著拍子。陸淩霜原本手下彈的是《陽春白雪》,可彈著彈著就變了味道,聽著那調子就往《廣陵散》上轉,卻又撐不起《廣陵散》中那種悲壯的浩然之氣,落成個四不像。


  “明澶心有所礙,彈不好曲子的。”錢建葉微笑道。


  陸淩霜便將手按在琴弦上止住了音“讓老師見笑了。”他的確是心裏裝著事。自從那一次在雨巷裏救下謝琅以來,“白鷺庭”便在安京都中散播謠言,說他被虎迸衛的製式武器所傷。他本想去澄清,可自家老師卻攔著,甚至吩咐他閉門不出,故意裝作受傷嚴重的樣子,甚至連禦史台每日點卯都不必去了。


  這豈不是推波助瀾嗎?陸淩霜是越來越不懂老師在想什麽了。


  “少主人,門外有個書生模樣的人找您……說是,說是禦史台的故交。”正在揣摩之際,有小廝上來通報,表情十分怪異。


  陸淩霜愣了愣“誰來找我?”朝中都知道他“受傷頗重、不便見人”,也是為了避嫌,所以這幾日來並沒有什麽人上門拜訪。此時突然冒出個禦史台的故交,究竟是哪個愣頭青?他眨了眨眼皮,心裏突然冒出個想法來“那人……莫不是叫謝琅?”


  “卻是姓謝。”小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眼瞅著自家少主人一副想笑又硬撐著不笑的樣子呢?等得了命令,小廝便一路小跑著去請那“禦史台的故交”進府。少主人有言,直接請他入兩人所在的碧川亭一敘。這似乎不是朝中同僚的待遇,更像是私下的諍友,倒也是符合文人清流的風雅。


  謝琅剛進門便在台階上絆了一跤,一瘸一拐,好不容易走到碧川亭,感覺自己的腿都要廢了。“小生謝琅,見過錢大人、陸大人。”錢建葉是上官,又是長輩,謝琅的禮數還是周全的。有這位老大人在,他倒覺得和陸淩霜之間的氛圍稍能好過一些,不至於之前那般一見麵就劍拔弩張。


  書生在懷裏摸了摸,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糕點來,“這是醉仙樓新出的點心……小生聽說陸大人受了傷,特來拜訪。”


  雲伐王煥都不支持,那盒點心還是他自己掏銀子買的,實在貴的讓人心疼。書生癟著嘴,心中暗歎了口氣,再抬頭去看陸淩霜便愣住了——王煥不是說這人受傷頗重嗎?怎麽看起來活蹦亂跳的還能彈琴?


  錢建葉人老成精,一見這小書生這幅表情便知道他的分量了。於是笑著為他解釋“明澶擅武,身體底子也過人。雖然是受了傷,但也絕非外麵傳得那麽誇張。”陸淩霜也沒反駁,隻對這有些不知所措的小書生做了個“請坐”的手勢,挑眉問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找上門來,是遇到什麽難事?”


  謝琅有些窘。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也是他自己樹大招風的鍋。到了安京之後,陸淩霜曾經在火場裏救過他的命,他卻一見麵就對這人劈頭蓋臉地罵,還揚言就算是死都不要去做他的走狗。人家不計前嫌,後來又在雨巷裏救了他一次,他依然沒什麽好臉色。如今他有事相求,巴巴地找上門來,隔了這許久還用的“探望傷員”這種名頭,實在假的不能再假。陸淩霜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時,謝琅忍不住鬧了個大紅臉。


  支吾了許久,書生強自鎮定下來,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小生偶得一物,可堪被澤萬民,安邦定國。還請兩位上官細看。”


  在錢建葉和陸淩霜兩雙眼睛興致勃勃的注視下,謝琅往前跨了幾小步,將那布袋裏的東西盡數倒在亭中的石桌上。黃澄澄、圓滾滾……居然是小半袋再廉價不過的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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