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孔方通神】
六千兩白銀不算多,在數以千萬計的安京太倉中,連九牛一毛也稱不上。
但這案件的重點並不在於失銀數量上。外圍是琉璃衛,裏圍是少府的庫兵,而太倉內部,隻有赤身裸體的苦役能夠進出——如此嚴密的監控之下,到底是怎麽把銀子從太倉裏帶出去的?
湯五炬麵色鐵青,看的謝琅心裏發怵。
書生沉思一番,低聲問道“湯大人,確定不是庫兵監守自盜?”
“太倉的庫兵乃是世襲。”湯五炬冷冷地回答,“每一次輪崗,都由庫管大臣親自點卯,在點卯之前,誰都不知道今天是誰值守。就這一點上來說,是不太可能湊得到時間準備犯案的。”
謝琅聽聞點了點頭。既然是世襲製,那便全家性命都在官府控製之下,若要真的盜銀被查出,便是滿門抄斬。再說太倉庫兵的待遇可不差,為要竊銀搭上一家老小,並不值當。他麵上沒有表現出來,又看了幾眼那些搬運的苦役——他們一絲不掛,進出太倉銀庫更要蹦跳叫喊,根本藏無可藏……一絲不掛?
書生想起自己以前閑暇時讀過一些前朝雜書,裏麵記錄了有府庫苦役盜取庫銀的手段。那些苦役都是罪官家屬,在天牢吃過大苦頭,為了減免一些刑罰,便千方百計地討好牢頭。他們到太倉做活之前,先求牢頭給些燈油,從肛門裏灌入以作潤滑,進入太倉後,便將銀錠塞進體內,由此躲避耳目,將庫銀帶出太倉。
這種手段說來是有些惡心,而且腸內帶上銀錠這類重物,還要蹦跳喊叫,那定是極為痛苦的。聽說為了能練出穀道藏銀的手段,苦役們一開始會用雞蛋練習,之後換成鴨蛋、鵝蛋、石頭……直到能在肚子裏塞上許多銀子活動而麵不改色。
再說那天牢,雖然名字裏帶了個“天”字號,卻不是皇家親屬的。
俞國《囚律》規定,罪官所繳身家全部歸入少府管轄。這少府和廷尉本就是同級,有這一層關係在,便更親近了些。主管天牢的廷尉內官是那趙姓右監,當初娶了開洺公主為正妻。也因有這層關係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崔始宸稱帝不久後便被隨便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流放去臨近南夷的錫州做苦役。數月後,那錫州發了大疫,死傷數萬,趙右監也在此列……
謝琅狠狠擰著眉頭,低聲問“湯大人,恕小生冒昧,那廷尉正和左監,可是申屠庸那老貨的人?”
“謝小友莫非有些頭緒?”湯五炬疑惑道。
“暫時……還不好說。”謝琅仔細盯著門外搬運銀子的苦役,那兩人臉色蒼白,小腹微微鼓脹,明顯是在肚子裏塞了東西。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貿貿然打草驚蛇,那便是因小失大了。
湯五炬點了點頭,低聲吩咐那綠衣校吏“不光是賬麵,將要入庫熔煉的銀子也翻出來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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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強迫苦役以穀道藏銀的手段偷竊太倉官銀是“螞蟻搬家”的話,那麽此時的廷尉正白赫和廷尉左監賈子厚便是在“大象搬家”。
“嘖嘖,你看這上好的雪花官銀!”白赫手裏拿著一塊亮閃閃的銀錠,在太陽底下不斷折射出閃眼的光澤,“這官銀有十兩,這碎銀也是十兩。都一樣,都一樣,對吧,賈大人?”
“那是那是,白大人不虧是行家裏手,不用上稱就知道這銀子有多重!”賈子厚嬉皮笑臉地又打開了一箱封裝好的贓銀,歎道,“哎,您看這些貪官汙吏,想著法子克扣百姓骨血,這一箱贓銀少說也有一千兩吧?”
白赫卻搖頭“我看沒有一千兩,大約八百兩足以。”說著,他毫不客氣地將那箱贓銀遞給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小廝手上,然後用下巴指揮著下人將一筐顏色暗淡的碎銀抵了上去。
這些從“罪官”家中抄出的金銀細軟,無一不是成色極好,含銀量極高的官銀;而在白赫、賈子厚等人手中一過,便成了顏色暗淡,成色低劣的散碎銀子。這種斂財手法隱蔽,一旦銀子入了太倉,與稅收的官銀混雜在一起融了,那便再也看不出端倪。就算是熟練的老銀匠,也發現不了那麽一點點的成色差異。
雖然重量未變,可這含銀量就大同小異了——成色好的官銀,十兩便是實打實的十兩;成色差的碎銀,十兩或許隻值九兩八兩。可別小看這一兩之差,積水成海,積沙成山,日久天長下來,天爺知道這兩個廷尉內官分吃了多少肥肉。
想起自己苦苦耕耘的“收獲”,白赫忍不住眯起了原本就細小的眼睛,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笑容來“賈老弟,近日來查抄罪臣辛苦了。今晚叫上弟兄們,咱們醉仙樓一聚可好?”
“哎,醉仙樓的楚羽仙早就走了,沒有美人可看,菜價略貴,對咱們這種兩袖清風的小官小吏來說不甚劃算!”賈子厚惺惺作態。
“賈老弟,話可不是這樣說呀!古人雲‘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接下來是什麽來著?”
“‘千金散盡還複來’!哎,白大人這番豪氣心腸,是我等怎麽也學不來的呀!”
“哈哈哈,賈大人真會說話。那可說定了,晚上我做東,你們必定要來!”
三言兩語間,他們定下了醉仙樓一聚。
待回家換了便服,大搖大擺地踏進醉仙樓一刹,白赫和賈子厚等人驚奇地睜大了雙眼——雖然那作為樓中招牌的琴伎楚羽仙已經不在,可這生意依然如荼似火,根本沒有衰敗之色啊!
“喲,白大人,賈大人!”那嘴上留著兩撇老鼠胡須的掌櫃見了兩人,立刻親自從錢櫃後麵迎出來,笑著作揖,“兩位大人好久不見!今日得空賞臉醉仙樓,小的萬分激動呀!來,來,裏麵請,上好的坐席還留著呐!”
掌櫃的態度很熱情,哄得白赫和賈子厚等人露出笑眯眯的舒服神色來。他一邊躬著矮胖的身體引路,一邊熱心地介紹著“這會兒剛好是玉先生說書的場子,您看這人滿為患,可都是因他來的!”
“哦,有這麽精彩?玉先生?這名字我等尚未聽說過啊。”白赫好奇地朝大廳正中搭建的矮台上張望。
“這玉先生是醉仙樓新請的——楚姑娘自贖了嘛,咱們做小生意的,還是有點噱頭來的好。他原本是北方人,剛來安京討生活,也正是攢名氣的時候咧。”
聽了掌櫃的解釋,白赫和賈子厚的好奇心到底是被勾起來了,便想看看這能與名動安京的楚羽仙相提並論的“玉先生”到底有些什麽本事。
就在這時,那大廳正中的矮台上,傳出一聲撫尺拍響,“啪”地一聲似乎開堂奏起,名角登場。
白赫遠遠看去,屏風後轉出一高大人影,身著淡青色長衫,手中拿著一紙折扇,端的是一番風流倜儻的貴氣公子做派。難道這就是那“玉先生”?倒真是有幾分精神氣兒……白赫還未想完,隻聽那玉先生笑著開口,聲音脆朗“話說——那曲不為直終必彎,養狼當犬看家難,墨染鸕鶿黑不久,粉刷烏鴉白不堅。錢,錢,錢,千古一過,君子失德小人常樂,一文錢難倒了英雄漢!今日我定場醉仙樓,諸位聽我張口言,今日咱就說這孔方通神,惹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