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所謂惡人】
天邊的日光被烏雲漸漸吞沒,本就沒有多少生氣的清閩雪原上此時更顯得肅殺一片。除了連綿起伏的雪丘邊緣能看到一兩筆薄薄的陰影,除了能聽到身旁同僚顫抖著的呼吸,除了能感知到身下冰冷的雪砂,就再也沒其他感覺了。
在宴席上被毒翻的一眾氏族首領這會兒都還能喘氣,號枝下得毒藥隻是會讓人口吐白沫,四肢軟爛如泥,並不至於斃命。不過眼下她不在意這些人會不會修養好了之後再找她的麻煩,因為——已經不可能了。
阿若挈策烏用手指在骨質王冠滿鑲著的各色寶石上磨拭,那些寶石就像他王姐的眼睛,單純,堅韌,美麗。如果能夠的話,他願意用這頂王冠換王姐重新活轉回來,甚至願意頂替她去死。他恨自己當時停滯的腳步,如果能一口氣奪下她手中的金釵,那麽如今他便不必忍受這錐心之痛。
可是一切都晚了。
此時,清閩的大王女,阿若挈敏珠安靜地躺在櫟木棺裏。她身上的鮮血已經被洗淨,美麗而蒼白的臉孔被掩蓋在獸皮之下,身邊堆滿了香草和油料。
清閩大雪原上常年低溫,屍體腐爛極慢。為了讓親人能夠早日安息,一般都由巫婆來舉行火葬。那赤紅的火焰將燒融冰雪,靈魂則乘著輕煙飛去天上……臉上紋著雕青的巫婆滿頭銀發,幹癟的嘴裏低聲哼唱古老的歌謠。阿若挈敏珠沒有孩子,便由平日裏貼身的幾個女奴跪在地上嗚咽哭靈。
阿若挈策烏緊抿著嘴唇,親手點燃了棺木周圍堆放的鬆香。那鬆香幹燥易燃,一觸到火舌便熊熊燃燒起來,翻卷的火星倒映在號枝的眼中,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不過她很快就調整了回來,伸腳去踢其中一個氏族首領“喂,給點反應啊。”
那氏族首領原本也是清閩雪原上響當當的一條英雄,此時被毒藥廢去了四肢,恨地將自己的嘴唇都咬爛了,梗著脖子怒吼“你毒害眾氏族首領,蠱惑策烏王子,攪得清閩天翻地覆,你不要以為還能活著走出這片大雪原!”
號枝搖頭,暗歎這世界上還真有著拎不清的人。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火葬堆前猶如雕塑的那個新王,見他連眼神都沒有投過來一個,便突然間兔起鶻落般抓住那氏族首領的下巴和頭頂皮,嘎噠一聲將他的腦袋從脖子上卸了下來!
“喂,那你呢?給點反應?”她拍了拍手掌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語盈盈地又看向另一個氏族首領。那人卻是個膽小的,眼睜睜看著身側同僚雙目圓睜,口鼻流血,頓時是嚇得連話也不會說了。見過殺人,卻沒見過殺人殺得如此幹脆利落,連一絲前兆也沒有的!
那氏族首領喉嚨裏“咯咯”兩聲兩眼一翻,直接昏死了過去。號枝見狀,念叨了一聲“真沒用。”她慢慢伸出手去,又是清脆的嘎噠一聲,那人便斷了氣。
待她轉到第三人麵前時,那氏族首領終於是學乖了,不等號枝開口,便蠕動著身體重重將腦袋磕在地麵,顫抖著大聲道“我奈喀勒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
“納日撐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緊接著上一人,又有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
“巴彥律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
“圖南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
“呼理吉律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
“阿厥泉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
號枝在一聲接著一聲的呼喊裏,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大,直到最後,她聽見了最想要的聲音——“格巴哈氏族……必將對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忠心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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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風聲大起。
巫婆掐算一番,稱將有一場大風要來,新繼位的清閩大王阿若挈策烏便派人就地起了營帳,將那十幾名氏族首領不管死人活人都堆到了一個帳裏,隻單獨留下了格巴哈氏族的首領蘇至墩。
號枝守在賬內,眯著眼睛玩著手裏一把精巧的匕首。蘇至墩知道自己死期降至,也不悲號,隻是半癱在地,臉上沒什麽神采,仿佛將行就木。
阿若挈策烏把背脊靠在冰冷的石質座椅上,看著地上那個從關係上來說應是他族叔的男人,目光裏一片空虛“達各瑪下葬時,不準著衣,要披頭散發,頭朝下,腳頂天得葬下去。孤要她就這樣埋在土裏,永世不得超生!”
蘇至墩聽了之後,滿麵濃密的胡須都隨著粗重呼吸顫抖起來,他的嘴唇抖了抖,顫聲說“大王仁慈,至少讓王妃……不,至少讓小女裹一身白布……”
“讓你裹一身白布倒可以,達各瑪還是算了吧。”號枝笑著插進一句,“蘇至墩,你可知達各瑪做了什麽孽?王妃與母家氏族關係好,往來匪淺,首領該不會不知道吧?”不等他回應,她便說了下去,“先是毒殺原王妃薩罕,然後迫害阿若挈策烏,讓他從堂堂王子掉到營裏一介侍衛的身份,又縱容兩個兒子侮辱大王女,直接導致可憐的大王女含憤自盡——如今,阿若挈賽提削了雙腳,此生再不可騎馬行走,連自理能力都沒有了;阿若挈琳琳下嫁奈喀勒氏族,那首領你也看到了,都五十多歲了,長得和癩蛤蟆似的。就連她的兩個孽子都是這種下場,你居然還想為她求一身白布?”
說到這裏,號枝捂著嘴笑起來,突然轉去外麵拿了一件東西進來,扔在地麵上。
蘇至墩隻聞到血氣衝腦,定睛一看,居然是張人臉皮!再仔細看那眉眼,不是達各瑪還有是誰!大駭大怒之下,蘇至墩一口鮮血噴出,仰天昏倒了過去。看得號枝哈哈大笑,捂著腹部尚未好全的傷口直叫疼,“哈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你看看,達各瑪自己都沒了臉,你要再求,我就把她的臉貼在你的臉上,活脫脫的二皮臉!”
說著她就用兩個手指捏起地上那張人臉皮,要往昏死在地的蘇至墩臉上貼,就在這時,阿若挈策烏狠狠一拍座位扶手,暴喝道“夠了!”
號枝的身形頓時便僵了一下,冷下臉孔“大王突然發這麽大的火作甚?”
阿若挈策烏頭上血脈突突直跳,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座下拎著達各瑪的臉皮的那女人,隻感到自己的頭皮都要崩了。空氣中的沉默危險地彌漫開來,讓人幾乎有種被扼住喉嚨的窒息感,然而鐵麵烏鴉卻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甚至還有閑心去踢蘇至墩肚子玩。
“鐵麵烏鴉,你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啊?”被點名的人這才抬起頭來,似乎被質疑地莫名其妙“大王指的是什麽?”
“我問你為何要行此狠絕計策,逼死我的王姐!”
王座上的男人如受傷的野獸般咆哮著,她卻輕輕彎起嘴角,玩味地笑了起來“逼死你的王姐?大王可真能說笑。把我帶回清閩雪原的是你,要我做暗樁的是你,最後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也是你,現在你說是我逼死你的王姐?”
“我不否認帶你進清閩金帳是想利用你,可你——”
“阿若挈策烏,你難道誤以為鐵麵烏鴉是什麽善茬麽?”號枝眯起眼睛,對著他搖晃了一下手裏的人臉皮,“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請問清閩大王,虎兕錯也?柙錯也?龜玉錯也?櫝錯也?”
達各瑪的臉皮再次被她隨意扔在了地上,就像一塊惡心的垃圾。
報喪之鳥好像教導孩子般用最溫柔的語氣對他說“阿若挈策烏,你救我一命,我便以清閩王位還之。可你別忘了,你救的是報喪之鳥。我——本就是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