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暴雪封疆】
也不知是故意犯懶還是真怕留了病根,號枝深居簡出,一養就是兩個月。
涼州的天氣越發冷了,天空像是被巨大的灰色棉絮包裹,厚重雲層終日不散,怎麽也不見太陽露臉,隻有北風和暴雪久久徘徊不去。
號枝見過北地飄揚的鵝毛大雪,那時隻覺得紛紛揚揚地很美,落了一地無垢,卻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暴雪——那雪花好像有席子一般大小,鋪天蓋地地傾倒下來,幾乎要把天地都淹沒了,放眼望去,萬物冰結,生機絕然,屋外除了一片淒厲的慘白什麽也看不到,很是嚇人。
防葵哈著白起氣從外間進來,見屋裏炭火盆早已冰冷,不由微微紅了眼圈“號枝姑娘,要不婢子去和大人說說,再想想辦法,這樣的天氣裏斷了炭火,真是要凍死人的呀!您的傷還沒好全呢……”
“倒是真應了阿若挈策烏說的,今年是百年以來最大的暴雪。”號枝呢喃了一句防葵聽不懂的話,便裹緊身上的皮裘站起來,要往屋外走。
“號枝姑娘……?”
“今年白災如此厲害,連州牧府的火耗都運不進來,別處想必已經慘不忍睹,就別拿這些雞毛蒜皮給你家主子添堵了。”號枝一麵觀察著屋外及腰深的雪地,一邊對防葵吩咐,“你往屋裏收拾一番,有哪些舊家具,拖出來砍碎當柴火燒。我去府中其他院子裏看一看。”說著她腳尖在結霜的廊柱上借力,旋身一個翻騰便上了房頂,像隻輕盈的鳥般往府中各院落掠去。
——————————————————————————————————————————————————
林夔止坐在冰涼的書房裏,盯著門檻下漸漸湧入的雪水,隻覺得心口連帶著腦仁,一抽一抽地發疼。
冰雪苦寒,像白色的厲鬼一般從天而降,吞噬了涼州的一切。作物凍爛,牲畜凍死,連可以燒來取暖的樹木都被厚厚冰霜包裹……萬裏銀華美則美矣,但這種寒冷的美麗之下,是他涼州無數百姓淒苦無依,饑寒交加地漸漸死去。
涼州府屬下六個縣令朝他傳來無數書信,滿紙血淚地請求撥糧撥銀。他知道清蒙縣的宋縣尉為了乞求父老鄉親留在家鄉等待救援,不至於化為半路死倒的流民,五尺昂藏男兒跪地嚎啕,在厚厚的冰渣上磕頭至血流滿麵;他也知道守在邊關的大兵們無法吃飽穿暖,滿麵菜色地握著鋼槍與不斷進攻的清閩匪徒作戰,一戰下來手便被寒冰黏在武器上,隻得連皮帶肉地撕下來。
他知道平安巷裏金富貴死了,八十歲老娘坐在床上,穿著他的破棉衣哭瞎了眼睛;他知道滿紅樓前乞討的小蘿卜死了,縮在破爛的窩棚裏,手裏還抓著半隻血淋淋的老鼠;他知道杏林藥鋪的老先生帶著藥童挨家挨戶地去診療凍傷,一腳踏入雪窩子,摔下去就再也沒有醒來……
但是他又能怎麽辦呢?早有無數的奏折發往遙遠的安京,僅有的回音卻是戶部一句輕飄飄的“長年征戰,國庫空虛,賑災銀糧稍緩。”這個“稍緩”會持續多長時間,林夔止毫無把握。但作為一州父母,難道要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士兵殘酷地被白災所殺?
“吱呀。”木質門框發出沉重的聲音,是兄長林朔之提著一筐木柴,半跛著左腿艱難地走進來,笑意溫暖“世訓,大哥收拾了些柴火,你先拿去暖暖身。”
林夔止急忙站起來接過,奇怪問道“火耗已經斷了半個月,哪兒來的木柴?”
林朔之頗感歉意,摸了摸鼻子“雪實在太大,咱們連院門都走不出來。好在號枝姑娘身有輕功,過來教導著下人收拾舊家具劈了當柴火,又將柴灰鋪在雪地上,這才能走人。”
柴灰能夠吸水,雖然免不了髒亂,總比出不了門好。林夔止點了點頭“無妨,現在防著人凍傷要緊,不要再管家具了。號枝人在哪?”
話音未落,從門外屋簷上吊下個嬉皮笑臉的黑色身影,正是號枝“林大人,可是在記掛老朽?”
“號枝姑娘,屋頂上冰雪滑的很,趕緊下來,仔細摔著。”林朔之急忙招呼,號枝見他在,便翻了個身,穩穩落在地上,濺起幾分雪沫。
“傷口剛愈合,切勿再做此類危險動作。”
“行啦,你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老朽隻是偶受小傷,又不是生完娃坐月子……”號枝毫無自覺地拍了拍衣服,將沾到的冰雪不客氣地甩在書房的地上,一轉眼見林朔之可憐巴巴地盯著她,又急忙蹲下身去將雪沫攏了攏,扔到門外。
林夔止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小動作“你好像比較聽大哥的話。”
“大哥嘛,長兄,要尊敬的。”號枝搓著凍紅的手笑得十分猥瑣,她清咳了兩聲,道,“老朽聽說林大人近日窩在書房廢寢忘食,一步也不曾走出,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不等林夔止答話,林朔之歎了口氣道“號枝姑娘也見著了,今年如此暴雪,百姓怕是要受大難。我又是個無用的殘廢,涼州的擔子全部壓在世訓肩上,重如泰山。”
世訓是林夔止的字。
號枝聽林朔之這樣說,便勸到“大哥千萬別妄自菲薄,涼州府中內外上下,還要仰仗大哥打點。”
說話間門外又是一聲響,三人轉頭看去,是細辛拎著一筐木柴進來——約莫也是給林夔止送火耗的。見號枝和林朔之也在,細辛臉上飛快掠過一絲尷尬,將木柴放在門邊,福身禮道“細辛見過大人,見過號枝姑娘。”
“都是自家人,不必這多虛禮。”號枝虛扶了她一把,正色道,“你來的剛好,老朽問你,府中錢糧耗到如何境地了?”
細辛看了眼後麵兩人的臉色,見他們默認,便老實答“回號枝姑娘,大人知道涼州荒蕪,早就知會府中上下節儉,錢物暫時還有餘的;但是存糧早前就已被大人分批發放給百姓,餘下的最多還夠府中吃半月。”
號枝便微微皺起了眉,又問林夔止道“涼州地處邊關,必定有行腳的商號與蠻平、清閩互通有無。林大人可知有什麽富庶商賈?可否調用他們的存糧?”
“本官也不是沒想過征糧——可商人逐利,勢力盤根錯節,難。”林夔止話中之意,卻是暗指這些商賈背後靠山是站於朝堂之上的……那人如何會讓他這個涼州牧如此簡單地征得糧食?
沒有糧食,百姓和軍隊便要在這冰天雪地裏餓著肚子苦熬。到了極端之時,前者背井離鄉,化為流民向南方逃災,一路不知要倒下多少;後者則更加可怕,他們手中有武器……一旦受人挑撥發生兵變,那首當其衝被斬首的,便是林家一行。
崔始宸這是在把林家往絕路上逼……但是他有沒有想過這些受難的百姓和軍隊也是他的子民?這樣一個心胸狹隘,陰險殘暴的皇帝,如何能守好俞國江山?
見林夔止臉色陰沉,號枝便捶了捶掌心,道“林大人,老朽有一計。”
“獻來。”
“既然俞國境內難以收到糧食,那何不往蠻平去收?”她優美的唇形彎彎,語氣輕鬆,“蠻平有廣袤的平原,多種豆、黍、粟等作物,蠻人多拿它們釀酒。雖說要當主食來吃是粗糙了些,但好在量大便宜。細辛,還有大哥,要勞你們清點賬房還餘多少銀子,不夠的話老朽這兒再貼點,要熬到朝廷撥錢糧該是夠得。”
林夔止眯了眯眼睛,思量一番後,便讓林朔之和細辛照吩咐下去清點。待房內隻剩下兩人,他才轉向號枝嚴肅地低聲問“風雪如此大,你有幾分把握能在兩國間安全來去?用時大約幾日?”
“林大人這是在關心老朽?”她並不急於回答問題,而是歪著腦袋,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似得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不過看著涼州牧皺起眉,號枝立刻很慫地舉起雙手“老朽流落江湖久了,區區風雪還算不上什麽苦頭。隻是來回可能需要點時間,就算緊趕慢趕……也約莫需要十五日。”
“需要多少人手?多少銀子?”
號枝又嘻嘻笑開來“這個林大人放心,老朽自有打算——當年老朽劫過六車官銀,因有官府烙印,隻敢掰碎了少許花花,還留著大半,這會兒倒是派上用場了。”林夔止依舊微皺著眉,張口欲再囑咐些什麽,卻被號枝揮手打斷“林大人,交於老朽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嘛!要老朽說啊,你此時的心思,該放在安京那位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
“大破鵲城後,皇上下了賞賜——估摸這時間,天使也該入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