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657、不屬於世間之物
滄瀾禁地。
海妖泉先的宮殿。
煙霧永遠籠罩著這個海妖所居住的地方,就像是刻意營造讓人捉不透的仙人秘境,層層疊巒之處微微露出一個角落,隱隱約約的時候才是最佳的時機。泉先將地上的珍珠踢開,好像那並不是從他眼珠子落下來的淚珠,而只是普通的一串珍珠首飾散了鏈子,掉落在地上一樣。他踢掉的珍珠向他的座位底下滾去,然而就算是這樣遮掩也抹去不了這個不知道
多少年的老妖,還像個青春少年一樣思及往事落淚。
此刻輕煙如同一張面具,覆蓋在他臉上的部分散去之後,便可以看見一個得意洋洋的海妖,一把年紀了偏偏化作年輕男子的皮囊,簡直就是一個老頑童一樣,擠眉弄眼地問道:
「且讓我聽一聽如何?若是不好聽,那也就麻煩你們回到不歸境地罷了。」
表情里比年輕人還有些好勝。
好勝的意圖裡多了幾分惡作劇的笑意。
而惡作劇的笑意的深深藏著他審視一樣的目光。
無論回答有趣還是沒有趣,葉一鳴的回答將會被放在泉先心中的天平上去衡量。
一邊是這個凡人的答案,另一邊是這個凡人的性命。
*
葉一鳴掂量了一下泉先話語里的暗示,眼神瞟了瞟地底下的珍珠,評估著這個海妖的承受能力,淚腺是否發達。
他頓了頓,決定採取二重法。
二重法,第一重是簡化版本,就等於童話故事裡死的人永遠不會流血,背景永遠都是美化的;再根據第一重的反應看看是否要講第二重的內容。
故而,葉一鳴一開始告訴泉先的故事是一個簡化的版本。
他沒有說謊,只是保留了一些東西沒有說出來。比如狩時、比如天道、比如黑衣人白衣人,還有這個世界衡量一個人「價值」的規則究竟是什麼,這些東西,作為第二重的版本保留下來,血肉和骨頭的部分被藏起來,露出一個單純的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
世界觀。
泉先聽了他如何在三生秘境里脫身,如何歷經蓮教瓦解,如何經歷過修魔者與正派央天之戰,如何來到這裡面對著他說出了他的故事。然後才問他,究竟是泉先的故事有趣,還是葉一鳴的故事有趣。
他心裡一定認為葉一鳴的故事不值得一提,所以才說了自己的故事,認為人與妖之間的情誼才是最重要的。跨越了種族,跨越了常規的觀念,一段不被認可的情誼,經歷過的人才知道裡面的艱難與情長。
海妖的神色很淡定。他就像是聽過了很多故事的人——也許他看守十二玄元印這段無聊的時間早就把世間所有的故事小說聽遍了,經典的熱血的奮鬥的委屈的痛苦的,相比較起來,外人諸如葉一鳴所描述的這個故事,哪怕再
怎麼驚心動魄,他也只覺得稀鬆平常。
不過又是一個熟悉的故事,僅此而已。
他甚至連眉毛都沒有挑動,輕煙徐徐,在煙嘴裡飄轉出來。
於是葉一鳴停頓了片刻之後,嘗試著說出一個完整版本的故事。
假設——這個世界,只為了一個人應運而生。
不是你不是我,而是一個叫做軒轅奇的人。
而你的故事,還有我葉一鳴的故事,都是裡面的滄海一粟,來鋪墊這個人的成長而已。
「你若沒有杜竺安的相遇,為什麼會鎮守十二玄元印。要不是有那樣一個善良的女子,你怎麼會對同樣堅忍品質的軒轅奇動了同情。最後在對方全力進攻卻全力敗退的情況下,還能將十二玄元印送給他?」
葉一鳴盯著那雙晶黃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靈魂的品質一樣,道:
「你仔細想想,若是別人來,若是沒有你的故事,你還會這麼做嗎?」
「你說我的故事都是假的?都是這個世界主宰編製出來的?!」
泉先不怒反笑,覺得荒誕至極,果然這個男子品性就是如此不可靠,逮到了機會就開始編故事。
滿嘴謊言之兒,留之何用?
葉一鳴把身體向後靠了靠,後背靠在椅背上,感受到木椅子的紅木靠背撐住自己脊梁骨的力量,攤手道:
「我其實什麼都沒有說,我只是說一種『假設』,僅此而已。」
「你這嘴皮子,玩什麼文字遊戲。我與杜竺安之間發生了什麼,你這凡人又怎麼能夠理解。」泉先嘴角有幾分輕蔑,草芥終歸是草芥,哪知道參天大樹的意志。
「小的說理解,你會嗤之以鼻。小的說不理解,你會勃然大怒。」
葉一鳴說道:
「所以我的意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只是在講故事打發時間而已,不是嗎?」
「哼!一派胡言!」泉先隱隱有些怒意了。
「誰不想在自己的故事裡叱吒風雲、唯我獨尊,經歷一場天底下最特別的生平。但是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總不能太入戲對吧?你即是生存百年以上的大妖怪,這種道理不是比我還懂嗎?」
葉一鳴的眼神幾次落在茶杯裏海藻上,這東西在自己跟泉先交流的視線之中,怎麼都能夠看見,越看見越介意,最後葉一鳴收回落在泉先身上的目光,專註地看著這個茶杯起來。
「哦對了,你可以看看這個東西。」
葉一鳴從空間戒指里拿出了一個黑色玉簡,丟給了對方。
照竹九音的說法,現在黑色玉簡已經不再是參照物,基本處於死機狀態,想著也不會因為這個影響到他的指數。
「你看看這玉簡,可是世間之物?」葉一鳴問道。
然後低頭擺弄海藻。
泉先接過來研究,上面是一個數字,數字背後的符號卻不甚了解它的意思。他用自己的力量探入玉簡,想要探究個究竟。這玉簡看起來應該是有個機關,說不定靈識進入能夠觸發這個機關。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玉簡如同一個無底洞,任他注入再多的靈力,都無法在裡面起到什麼反應。
於是泉先試圖毀壞這個玉簡,看看玉簡能夠有什麼防禦的陣法。
他先是用拳頭用力掰著黑色玉簡,使出了全身的力量,黑色玉簡補損分毫。泉先挑了挑眉毛,看見葉一鳴正伸手從茶杯里沾了一滴水,戰戰兢兢地放到嘴裡品嘗。
還沒有品嘗到茶水的味道,葉一鳴的表情就已經開始做出又咸又腥又難喝的神色。然後一滴白開水一樣的茶水落在他的舌尖上,他的擰巴擰巴跟麻花一樣五官擰在一起的表情為之一頓。
眉頭舒展,眼睛里露出驚訝的神情。
而後便看見葉一鳴像是研究什麼寶貝一樣,端起茶杯查看。先是查看茶杯的材質,而後聞了聞茶水的味道。
但是味道果然還是無法忍受,他稍微一靠近杯沿就立刻把自己的腦袋向後移開,移出與茶杯的一段距離。隨後,只見他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像是喝葯一樣把嘴巴靠近茶杯喝了一小口,頓時感覺神清氣爽。
看見這小子有所了解還有些開了眼界般頓悟的神情,泉先心想,這草芥一樣的凡人都猜出了他茶杯里茶水的奧秘,那他帶來的這個黑色玉簡裡面的秘密他怎麼會探測不出?
他一定要挖掘這小小玉簡的真身,當面拆穿葉一鳴故事是如何荒誕,讓他承認他說的都是假話!
哼,他泉先,可是上古海妖。
他便用半仙的氣魄和度量,讓這個凡人死得心服口服!
泉先定了定神,暗自下了要抓葉一鳴「反證」的決心。見徒手無法弄壞,於是拿出鮫人的武器,在上面划動。
他背對著葉一鳴,不讓葉一鳴看他如何用力划動小小黑色玉簡的神情——後來泉先想起這一幕,都會不由得感慨自己那時候真是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要是他滿頭大汗划動黑色玉簡仍然不能毀壞它分毫的神情被葉一鳴這小子看了去,說不定後面得拿著這個把柄取笑他多久。
鮫人的武器能劈裂大海的洋流,卻無法在黑色玉簡上面留下一道痕迹。
泉先不淡定起來。
狠狠抽了幾口煙,吹在黑色玉簡上面。
灰色的煙霧纏繞著黑色玉簡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煙霧層層之間透露出隱隱可見的光芒。
那是術法的光芒,暴力破解既然不能成功,泉先便決定使用術法進行破解。
在噼里啪啦響聲漸勝的時候,某海妖的臉上明顯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得意神色,然而輕煙散去,完好無損的黑色玉簡厚顏無恥地跟泉先面對面打了聲招呼。
泉先渾身僵住,看了葉一鳴一眼。
此刻他將茶杯里水喝完,正在品嘗海藻的藥性。
看著葉一鳴沒有注意到自己這邊,泉先帶著黑色玉簡轉到了中殿後面。
葉一鳴只聽見轟隆隆的聲音持續不斷地響起,連同這個中殿如同地震一樣在劇烈晃動,房樑上面落下塵埃來。
轟隆隆、轟隆隆、啪莎!
轟隆隆、咚咚咚、哐啷!
噼啪!咚呲!
……
各種聲音層出不窮,桌子上的塵埃在震動中跳舞。
葉一鳴趕緊護住了茶杯,像是施工現場一樣噪音與震動持續了半天之後,看見泉先終於從中殿後面回來。
他手裡拿著依舊堅挺、依舊嶄新如斯的黑色玉簡,臉上像花臉貓一樣狼狽。
這一次,他的語氣里滿滿都是嚴肅,道:「你剛剛說的故事,可否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