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
中午,丈夫從縣城回來了。
妻子慌忙到廚房做飯,她隻顧低頭在盆裏揉麵,不知道丈夫悄然立在身邊,她猛一抬頭嚇得打個趔趄。妻子沒料到站在麵前的丈夫是那麽冷漠,他盯著妻子一言不發,那目光很毒,很陰,很冷。頓時,妻子感到吃驚,惶恐不安。剛才那顆火熱的心,一下子降到冰點。
丈夫的異常變化,妻子感到莫名其妙,她又低下頭默默地揉麵,隻是心裏像打鼓般的不能平靜。丈夫已經半年多沒回家了,妻子是天天盼,夜夜想,看到丈夫回來,心裏像喝了蜜一樣,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臉上漾開幸福的笑容。不料,丈夫那冷酷的表情,一下子使氣氛緊張起來,妻子的臉色也陰沉下來。
丈夫默默地從上衣兜裏摸出一張折疊成正方形的信紙,在手裏抖開放在鍋台上,然後,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印色盒在手裏打開,他指著信紙的右下角說:“你在這個地方按個手印。”
妻子抬起頭驚愕地問:“這是幹啥?”
丈夫生硬地說:“按了再說。”他邊說邊伸手去抓妻子的胳膊,強行捏她的手指頭往印色盒裏摁。
妻子用力一甩胳膊,嘟囔著說:“你看這滿手是麵,咋按?啥當緊的事?這麽急?”妻子想到隻有賣房子、賣地、賣人按手押,這是幹啥哩?她瞟一眼信紙上的標題大字。她識字不多,還是從前侍候丈夫時,在書房裏丈夫教她一些常用字。她隻認出了“離婚”二字,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明白了丈夫是與她離婚呢。突然間,她像挨了一悶棍,懵了!渾身的血液往上湧,天哪!他怎麽翻臉無情?不要家裏的妻兒老小啦?妻子轉身到門口,在碗架上的瓦盆裏“嘩啦、嘩啦”洗兩下手,便“噌”地竄出門跑進廁所,那速度像射出去的箭一般快,那動作敏捷得像雜技演員一樣。她又從廁所裏翻牆逃回了娘家。
妻子十幾歲就到了婆家當童養媳,長大和丈夫完了婚。後來,丈夫上了大學,畢業後分配在縣城工作。妻子在家養育三個兒女,侍候公爹和婆婆,還要幹活掙工分。回想過去十幾年和丈夫一起相處,她總是愛著護著他讓著他,他也深深地愛著妻子,可從沒有見過他像今天這樣的目光。
那天晚上,妻子一夜沒睡,淚水止不住地流,枕頭被淚水浸濕了,眼睛哭腫了。心裏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感到十分沉重,從前曾經期盼著丈夫為自己帶來幸福,過上美好生活,不料,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像滅火劑一樣把心頭的希望之火澆滅了,她像坍了架,丟了魂,心灰意冷,萬念俱灰。她猜測著丈夫怎麽會突然變心?是因為身份的懸殊?還是因為他有了外遇?細想想自己和丈夫的差距確實越來越大,僅從穿戴上看就截然不同。那天,丈夫身穿灰色中山服,衣領扣著封緊扣,白襯衣露出白領邊,和褂子領口搭配在一起,顏色一灰一白,一明一暗,既明晰又雅致,胸兜上還掛著鋼筆,看上去文質彬彬,顯然是知識分子身份。妻子穿著丈夫從前的舊藍褂,又肥又大,肩膀上補著黑色補丁,看上去邋邋遢遢,顯然是農家良婦。其實,妻子比丈夫小三歲,但看上去要比丈夫大得多。
丈夫回城了,妻子從娘家回來,日子還像以往那樣日複一日地過著。突然有一天,妻子接到一封信。裏麵是一張通知單,上麵寫著她丈夫被打成“右派”關進縣監獄第五室。看看通知上的日期,妻子知道丈夫已經關起來三天了,心想丈夫肯定餓壞了吧!她心裏急得像著了火,真想大哭一場,恨不能馬上給丈夫送吃的去。妻子越想越犯愁,家裏是缺糧戶,大人小孩都吃不飽,以後丈夫的口糧隻能從家人的牙縫裏擠了,再難也得過這個關啊!翌日早上,她蒸好一鍋紅薯麵饅頭,給丈夫送去了。
妻子來到監獄,找到了丈夫。一個站在窗口外,一個站在窗口內,麵對麵貼得很近。妻子把籃子放在窗台上,慌忙抖開包在饅頭外麵的一層舊麻布,裏麵是裝著饅頭的布袋子,從中掏出一個黑饅頭遞給丈夫說:“餓壞了吧!給,快吃吧!”
丈夫看到饅頭就像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看到了黑暗中的曙光,沒等妻子掏出饅頭那雙髒兮兮的手已經伸出來了。此時,他是多麽盼望能見到親人啊!渴望給他一點吃的,他被關押在這間低矮的小黑屋裏,看管人員每餐隻給他一個二兩黑窩窩頭,他餓得心裏發慌,眼發黑,四肢無力,似乎已到了懨懨的半死狀態。他抓住饅頭便是狼吞虎咽,覺得這黑饅頭勝過天底下最好的宴席。
妻子看著丈夫那狼狽相簡直和兩個月前回家時判若兩人,他臉色蒼白,精神沮喪。身上穿的衣服很髒,而且還散發出難聞的異味,裏麵的白襯衣領口已成了炭灰色。頭發像亂蓬蓬的幹草一樣,額頭上還有一道傷疤,像柳葉形的,帶著血痂。妻子心裏很難過,好像和他的心連在一起了,感到揪心的痛。她關切地詢問:“他們打你啦?”
丈夫噙著淚花搖搖頭,沒有回答。
“我相信你是沒錯的。”妻子肯定地說。
此時,丈夫覺得隻有妻子最了解自己。
妻子低頭又從籃子裏摸出用手絹裹著的兩個熟雞蛋,她一邊抖開,一邊說:“咱家就倆雞子,不好下蛋,半月才下倆,我想換鹽哩,可又想到你在這裏遭罪,還是給你吃吧!俺在家裏好湊合。”
丈夫感激地說:“你拿回去叫孩子吃吧!”
“他們潑潑辣辣的,啥都能吃,別掛牽他們。”妻子說。
窗外陰雨綿綿,房簷上往下一滴一滴地落著發黃的水珠,落在她身披的一塊舊油布上,發出滴嗒滴嗒的響聲,落在她的額頭上,又順著發絲、麵頰流下來,落在衣襟上,可她全然不顧這些。
丈夫凝視著妻子說:“衣服濕了,冷不?”
妻子摸摸濕透的褂子說:“不冷。”
妻子把袋子裏的饅頭先掏出來放在籃子裏,然後把空袋子遞給丈夫,再把饅頭順著窗欞縫隙遞給他說,你把饃袋子留下,把饃裝裏麵,這是你兩天的幹糧。餓了你就吃點,渴了你向他們要點水喝,家離這遠,天天來就會耽誤掙工分,你遷就些,以後,我隔兩天來看看你。
丈夫深情地看著妻子說:“今天你要不來,我就餓死了。”
妻子快言快語:“我接著信就心急火燎,坐不是,站不是,睡不著覺,怕你挨餓,怕你挨打,現在我看到你,心裏就踏實了。”接下來便是慢聲慢語地說,“你是咱家的頂梁柱,不能沒有你,一家老小都指望你哩。”她說到這裏停頓一下,想了想又接著微笑說,“不知咋的,我一想起你,幹活就有勁了,也有精神了。還有咱爹咱娘也常常念叨你,你天天都牽掛著咱家人的心哩。”
丈夫啃著饅頭眼睛濕潤了,他知道妻子不會撒謊,說的全是掏心窩子的話。這時,他又不禁想起在單位裏天天相伴的情人,她那甜言蜜語愛死愛活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全是騙人的,什麽一日不見如三秋?那都是她媽的屁話。如今我遭了難,她卻“飛”得遠遠的,惟恐怕燒著湯著她了,和這種人隻能共幸福,不能共患難。還是包青天說的對,知冷知熱結發妻。什麽是愛?這就是真誠的愛,篤深的愛。什麽是情?這就是親情加愛情。丈夫凝視著妻子關心地問:“咱娃潑吧?咱爹咱娘都好吧?”
妻子噙著淚說:“這事隻有我和咱爹知道,家裏有我撐著,你別牽掛,隻要你想得開,就沒有過不去的路。隻要咱家有吃哩,就餓不著你。”
丈夫熱淚盈眶,看著妻子憔悴的麵容,粗糙的皮膚,瘦弱的身軀,一看便知是長期營養不良過度勞累所致。他內疚地說:“你為我吃了不少苦,多年來,家裏全靠你撐著,你就像一棵大樹為一家人遮風擋雨,我不是一個好丈夫,是我對不住你,如果將來有機會我一定好好待你。”丈夫在窗口緊緊地握著妻子冰涼的手。
妻子淚流滿麵,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用衣袖抹一下臉上的淚,說:“啥都別說了,隻要咱都平平安安就是福。”
她的手從丈夫的手裏掙脫出來,披了披身上的油布說:“我該走了,大後天再來看你。”
妻子走了,她一步一回頭。
丈夫雙手抓住窗欞呆呆地望著妻子的背影,一直到消失。當他回頭看到窗台上放的兩個雞蛋時,將它緊緊地握在手裏,眼裏的淚花模糊了他的雙眼,這並非是兩個雞蛋,而是妻子的深情厚意啊!
妻子忘記了饑餓勞累、風吹雨淋、濕衣沾膚,高興的是丈夫回心轉意了,這一家老小有依靠了。
丈夫想到的是隻有患難才能見真情,才能見人心啊!
後來,丈夫的冤案平反了,把全家搬到縣城。再後來,丈夫經過十年的苦苦拚搏,終於在事業上獲得了成功。正當他春風得意之際,不幸患了腎癌。當妻子知道了他的病情時,一下子撲到他懷裏,抱頭痛哭:“天哪!為啥對你恁不公平?”
丈夫的淚從眼裏流了出來。
妻子用衣袖為他抹著悲傷的眼淚:“他爹,我一定要救你,治好你的病。”
丈夫緊緊抱著妻子失望地搖搖頭說:“你別說傻話了,幾個大醫院都確診是腎癌,如果摘除腎就沒法排尿,不摘除就會使癌細胞擴散,我已經是判了‘死刑’了,你還會有啥法子挽救我?”
妻子信心十足地說:“為了你,為這個家,我給你一個腎,我拿定主意這樣辦。”
妻子把這一計劃順利地付諸實施了,丈夫康複了,事業上的成功與輝煌成了媒體爭相追蹤的熱點人物,也有不少美女在追逐他,感情的閘門,使他不由自主地打開了,他暗暗地愛上了一個女孩。那天,丈夫回到家,瞧著妻子醜陋的麵容,滿臉的皺紋,肥胖的身軀,感到與自己的身份不配,他沉默良久,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我們離婚吧!”
妻子心裏猛然一顫,久久地望著他,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但她很鎮靜,呆呆地站著,看著牆壁上掛著的合影照,平靜地說:“中啊!現在老人都去世了,孩子都長大了,生活好了,我也無牽無掛了。”她慢慢悠悠地說了這幾句話,目光灑在丈夫身上,繼而又說,“讓我再給你泡最後一杯茶吧!”
丈夫患有慢性咽炎,喝妻子用胖大海泡的茶水已有十幾年了,妻子從櫃裏取出胖大海給他泡了一杯茶,並在水中擱了一大塊冰糖,將杯子放在他麵前說:“我把咱倆的合影照取下來吧?”妻子搬一把木椅放在相框下,趔趔趄趄地扶著牆壁站在木椅上取下相框放在桌上,努力地擦著塵土,一遍又一遍,像在撫摸愛情的傷口。
丈夫喝了一口水,水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和隱隱的甘甜,看著妻子拿著相框,愛不釋手地仔細瞧著,那淚珠默默地一滴一滴地滴在相框上,她一下又一下地擦著。丈夫心頭禁不住一顫,妻子的這些動作自己是多麽熟悉呀!同舟共濟,風風雨雨幾十年了,我怎麽被別人衝昏頭腦一腳將她踢開?
妻子把相框及照片擦得幹幹淨淨放在桌上,又給丈夫續滿水後,平靜地問:“相片是你保存,還是我保存?還是將照片從中間剪開?”
丈夫一言不發,隻低頭喝水。胖大海和冰糖的真味都泡出來了,瞬間,覺得自己良心上受到強烈的譴責,妻子有什麽錯?我有何理由離婚?為了自己的幸福,怎能傷害一個善良的女人呀!他忽然站起來從妻子手中接過鏡框掛回原處,扭頭對妻子說:“我隻是信口開河,開了個玩笑,你怎能當真呢!”
妻子哭笑著捶打著他的前胸:“這玩笑你也隨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