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椿之絢歌12
自愛世在九條的幫助下成功擺脫菱川離開了東京去找椿絢,在之後就主動退出了華族籍的身份,成為了一名平民,她將不再享受華族身份為她帶來的便利和地位。
雖然這讓她的逃婚讓她的家族和菱川家族都感到羞惱,但由於是九條少爺從中斡旋,最後算是和平解決,畢竟她都已經沒有了華族身份,菱川娶她的目的也無法實現了。
與此同時的是,愛世成為了守山神社的一名巫女,因為她確實有著充沛的靈力,非常適合侍奉神明,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照料神椿樹,以及已經沒有了清醒神志只是一具軀殼的椿絢。
從一位華族小姐到一位照料巫女,愛世並沒有覺得落差很大,其實如果可以的話,她更想跟椿絢結婚的,但椿絢如今已經沒有了意識和感知便只能作罷,不過,他們能以這樣的身份相守著,愛世已經感到滿足。
而且椿絢告訴過她,他即便不在自己的肉身里,那他也會在神椿樹里一直守護著她,守護著森安的。
所以當她真的感到非常寂寞非常難過的時候,她就會到神椿樹旁與神椿樹說話和傾訴,雖然這在別人看來,只不過是她在自言自語聊以慰藉罷了。
不同於他人對椿絢的徹底失望,她依然想著只要她回來陪著椿絢了,那總有一天椿絢就會醒過來的。
椿絢不是說過她的靈力是能影響他影響神椿樹的么,所以她一直這樣堅信著。
平靜無波的神社日子就這麼如流水般流走。
即便是尋常時都平靜神社,也總會有人聲喧鬧的時候,但這都與她和椿絢無關,她只能牽著椿絢來到位於高處的神椿樹下,或是神社裡某一高處的樓閣,一起看著下面或是婚儀,或是祈願,又或是什麼節日的熱鬧。
椿絢現在完全都聽她的安排,雖然現在還無法給她任何回應,猶如一具她操控的漂亮傀儡。
當然也有人對愛世勸告道,她這樣的選擇有多麼不值,她明明那麼年輕還有大好的年華,結果就這麼葬送在這裡?
但愛世就覺得沒有關係,難道非要與一位她不熟悉不情願但其他人卻自顧自認為是她好歸宿的人在一起,然後和那個人結婚生兒育女,才能算是她的幸福嗎?
這段日子裡,她也看到了太多婚姻上無法自主甚至還要遭受丈夫以及丈夫家人的暴力、冷嘲、苛待,但最後依然只能忍耐受苦的女性了。
她與椿絢這樣相守著,椿絢雖然無法回應她,但至少她會覺得她是平靜且自由的。
不論是宮司還是冬景,對她都是寬容的。
因此她平時還可以去村鎮里的小學兼任教師,這和照顧椿絢並不衝突,因為她不在椿絢身邊的時候,椿絢也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窗邊,等待著她回來。
當她要去學校不在椿絢身邊的時候,她會對椿絢告別兩次,一次是面對椿絢,一次是面對神椿樹。
她對著他們說:「那我出門啦,椿絢。」
有時候她還會對著椿絢自娛自樂地說,他就好像她年幼時一直要抱在懷裡的娃娃,雖然不能跟她說話,但只要抱著他,哪怕獨自一人睡在黑暗的房間里也不會寂寞和害怕。
因為她知道他會保護她。
只是現在椿絢已經沒有了自我保護的能力,因此那種深山老林的地方愛世為了謹慎起見便不再去了,不然她還想帶著椿絢回到他們一同長大的那個木屋和樹屋裡面感受山野。
誠夫人對於愛世的選擇不支持也不反對,她只撫摸著愛世說,只要愛世覺得是對的是自己想要的就好,外婆雖然已經老了,但外婆希望愛世是高興的,是幸福沒有遺憾的,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愛世說她不會後悔。
她原本就無法得到太多人的愛,但外婆愛她,椿絢愛她,她就已經足夠了。
即使椿絢已經魂靈不在,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最初的那個夏夜祭典,他對她的清澈一笑。
也不會忘記,她七五三節的那個清寒的山間,他明明就像椿樹化作的冷冽少年,卻將一枝如焰火般極盡盛放的椿花折遞給她。
……
也許是她的堅持感動了上天,又或許是她的靈力和呼喚終於對椿絢產生了影響。
椿絢竟然真的在一個夜晚清醒過來了!
在椿絢醒過來的那天晚上,愛世真的很高興,只是……
椿絢的狀態卻非常糟糕,雖然他有了意識清醒過來,但他整個人的情緒波動非常激烈,就像是要抓住僅有的清醒時間,他一會驚懼地推開著大喊著要愛世離他遠一點,不要再回來守山神社了,一會又扭曲地不甘地緊抓著愛世說,愛世能不能永遠留在這裡陪他,陪著他吧……他好寂寞……好痛苦……
椿絢就像兩種心情在互相激烈抗爭一般,不知他到底是要愛世離開,還是要愛世留下。
而愛世抱著他都還來不及欣喜於他清醒了過來,就要極力安撫他說她哪裡都不去,哪裡都不走,哭著說椿絢醒過來吧。
可很快,椿絢又失去了意識,猶如曇花一現般倒在了愛世的懷中。
這一夜是開端。
之後椿絢便時常能夠清醒過來,但他一旦清醒就會讓愛世趕緊離開這裡,甚至因為看到愛世怎麼也不願離開而情緒失控甚至朝她怒吼生氣。
愛世已經好幾次都因為他決絕的驅趕傷心流淚。
椿絢絕望地對她說,她再這樣下去他會害死她的,她會死在這裡的知不知道。
但每當椿絢這麼對她說的時候,他自己又瞬間推翻了自己,拉著她扭曲痛苦地說愛世不要走,不要離開這裡,說好了要陪他一輩子的,不要走和他永遠在一起吧,就是死了也埋骨在他的身下永遠陪著他吧……
椿絢出現的這種情況,在守山神社裡已經人盡皆知,大家都內心惶惶,覺得椿絢不僅是痴傻了,他甚至還瘋了。
大家都覺得愛世大概也瘋了,她情願跟一個瘋子待在一起,這個瘋子都已經要趕她走了,都這樣了,她竟然還不願離開?
甚至有些人已經開始擔心椿絢這樣以後會不會傷人?
愛世雖然堅定地要陪伴著椿絢,因為椿絢這樣,大家都只愛他曾經端坐於雲上的模樣,卻對跌落泥沼后的他厭棄遠離,一旦她離開了又還有誰會真的在乎他呢。
只是有時候她真的太難過了,看著椿絢朝她怒吼,不停地要趕她走的樣子,他再也沒有了當年對她的溫柔,他難道是真的不記得她了嗎?椿絢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回來……
每當椿絢平靜下來閉眼躺在床上,而靜靜看著他越看越難過時候,愛世就會到蹲靠神椿樹旁啜泣。
她想著神椿樹里的椿絢,神志是清醒的吧……為什麼要趕她走呢?他都被困在這裡沒有辦法說話了,那由愛世來陪著他不好嗎?
而回應她的,永遠只能是這棵古樹因山風的吹起,才簌簌作響。
……
不論椿絢如何讓愛世離開,愛世都倔強地不願離開。
因為她以為,椿絢是不是也覺得她用一輩子耗在他這裡實在太不值了,所以就希望乾脆放她去過更好的人生。
但她不會這麼做,她從來奉行的就是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不論他是優秀的時候還是落魄的時候,就如她曾經暗暗希望有人能愛她最糟糕的那一部分。
可往往沒有人會愛她糟糕的那一部分,他們只會疑惑她明明就能展現她最好的那一面,為什麼總要用最糟糕的那一面去試探愛她的人,以此來安心?
因為在愛世看了,他們都只會愛她已經變化了的美麗模樣,而對她最初的模樣另一個模樣就是無比厭棄的。
就像那位尊貴的是曾經的她高不可攀的九條少爺,即使她在東京讀女校的時候,他都依然認為她對光惠小姐以及他會有什麼不純和虛榮的功利企圖。
而他現在即使已經知道她已經放棄了華族籍成為了一介平民,竟然都還會打著看望朋友的名義,時不時地來森安找她。
對於這個確實幫助過她的男人,愛世自然不會避而不見,她會很好地招待他,就如他所言,只是「朋友」。
只不過如今的她早已成長了,也不是傻子,她能感覺到九條對她的某些朦朧意圖,他或許希望現在能夠以朋友的身份支持她,陪伴她,然後等著總有一天她願意走出這裡。
就像當時菱川在他們婚姻解除之後,仍舊不死心特地過來見她時,當時他也有些陰驁地對她說,九條對她也不見得有什麼清白的想法。
他不過終究是沒能真正走進華族圈,如果當初和她訂婚的人是九條,她可沒那麼容易就能擺脫得了。
但,這又如何呢,她不會喜歡這些人。
她只是覺得,椿絢被困在裡面太痛苦了,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愛世在樹下難過哭泣的時候。
不知什麼時候,從神椿樹上垂落了許多的椿枝藤蔓,就像曾經椿絢用這些藤枝幫她去鎮壓詛咒時的椿枝一樣。
那椿枝藤蔓好像在努力與她交流和安慰她一般,輕輕地圈住了愛世伸出的指尖。
慢慢地,輕輕地,藤蔓纏繞了在愛世的手腕和指尖上,似乎有了生機般呼吸著,延伸著。
愛世滿眼的愛憐,但忽然她感覺到了有一陣細微的刺痛,好像是藤枝上的尖刺,刺破了她的皮膚,讓她指尖和手腕上的血液緩緩流了出來。
流到了藤枝的上,很快就被吸收。
愛世雖然感到有些刺痛,可當她看到這枝藤枝有了瑟縮,就好像是不小心傷到她,不斷對她道歉的模樣,讓愛世想到了椿絢,於是激動地說:「椿絢,你是在這裡嗎!」
「沒關係沒關係,我沒事的!」
藤枝有如靈性般想退去,但愛世卻像拉住椿絢的手一般緊緊拉住了這根藤枝,像是在安慰般對他說:「不要擔心。」
不要因為弄傷了她而感到難過。
有他的回應,她很高興。
卻沒有想到那天晚上椿絢清醒了過來,是那種完全清醒過來,而不會突然變得情緒瘋魔的模樣。
椿絢一清醒,就對著愛世說他要帶她離開這裡,要愛世馬上離開這裡,遠離神椿樹!
愛世被他拉著一同疾走,焦急而又疑惑地問為什麼啊。
椿絢在幾個呼吸起伏后,才徹底對愛世說,因為愛世靈力充足的體質,即使他已經與神椿樹融合,他也無法控制神椿樹本能地想要將她當成養料吸取的那種衝動。
椿絢心裡苦澀地回想,當年就是神明椿藤主大人,也無法抑制這種本能,更何況是他。
但愛世關注到的卻是另一面,看著現在無比冷靜又讓她熟悉的椿絢,她問:「難道吸收了我體內的養料,神椿樹會變得更好么?」
椿絢的眼神中甚至帶上了戾氣:「沒錯,它會變得更加強壯,更加茂盛,更加穩定。」
但這都是要建立在愛世血肉和靈力的消耗上,這就像是要從愛世屍骨上開出來的美艷椿花一樣。
他是想要保護愛世才選擇留在神椿樹裡面的,而不是要眼睜睜地看著愛世被當成神椿樹的養料才留在那棵樹裡面的。
只有這一點他絕對不能接受跟妥協。
但在愛世看來,她卻覺得或許她的血肉和靈力真的能對神椿樹產生極大的影響和功效?
因為椿絢已經像從前那樣清醒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在失去意識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
她願意。
他們此刻就站在神社的大門前的石階參道上,只要再往下走,就能離開這裡。
可愛世卻漸漸停下了腳步,進而鬆開了椿絢的手,望著他。
椿絢覺得愛世的這個想法瘋了,完全瘋了,曾經她的早逝他就無法接受,更何況是現在。
他不,他寧可自己再承受無盡的痛苦也不要愛世再出現在他眼前了。
但每當他這樣想著時,他心底里那已經墮魔的一部分卻告訴他,曾經那一度無盡的時光他不就一直期盼著愛世總有一天能回來么?
他不就曾怨恨過椿藤主為什麼要帶走唯一能感知道他存在的愛世么?
在這樣無盡的年月里,有愛世的陪伴不好么?
當年如果愛世的屍骨是埋在了這棵樹下,是不是哪怕有了這具屍骨的陪伴,他也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呢?
所以他一直都在被拉扯著,他從來都在做選擇,逼著他選擇。
從一開始的在椿藤主和愛世之間,他選擇了椿藤主,他虔誠地想著即使是他死了,椿藤主都絕對不能消亡,所以在許願的時候將他的人生與椿藤主交換。
可最後,椿藤主卻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
到了這一世,是選擇留在人類椿絢的身體之中但無法對抗有了邪魔支持的真宙,還是繼續與神椿樹交融但代價是很有可能重蹈上一世的覆轍,在永久的歲月里迷失自己。
一旦,他要是選擇了與神椿樹的融合,導致了他無法再回到椿絢肉身的結果,那麼愛世在平安的同時,也許又會因為他魂靈的不在而最終還是離他遠去。
這樣的選擇當然是痛苦的,他早已決心只做一個普通人了,但為了保護愛世他又不得不再次為了借得力量而與神椿樹融合,難道他還寄希望那個邪魔能像他曾經見到的那個邪魔一樣對愛世呵護備至,甚至還願意為她犧牲么?
不,人的每一世都是不一樣的,愛世是這樣,包括他自己也一樣。
這一次的那個真宙對愛世只是有了獲取獵物的快感而已,尤其在他的百般阻撓下有了勝負欲,將愛世當做了某種獎勵而並不是真的珍愛她,所以他是絕對不可能將愛世交給他的。
於是他最後還是選擇成為了神椿樹,至少愛世這一世能過得無憂無慮,即使這一世沒有神明守護她了,但他可以代替神明去努力做守護她的事。
但他沒有想到,神椿樹就是這棵樹本身,對愛世的血肉靈氣會有本能地想要索取,本能地想要將她吸收,即使他能與神椿樹相融,也無法控制它身為樹的本能,就像它的根系生長,吸收光照雨露一樣不受他的控制。
可他無法讓愛世不要靠近他。
從愛世在守山神社裡的那一刻開始,在愛世的呼吸之間,這棵神椿樹在展開結界保護她的同時,就悄然截取她的養分了。
所以本來已經無法回到椿絢體內的他能夠在短時間內逃離清醒,他只要能夠清醒,就急切地讓愛世快離開這裡,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
一開始他或許只是焦急的跟她說,可是愛世完全不為所動,完全不肯離開他,他便只能用最糟糕的方式,哪怕是罵走她,都要逼她離開。
哪怕愛世會像上一世那樣再也不回來他都認了。
但愛世就是不願離開。
這讓他無比痛苦,因為他的痛苦在於每當他見到愛世不願離開的時候,他在痛苦中竟然還隱含著寬慰和高興,因為終於也有人能只為了陪伴他而不顧一切,終於有人能將他看得很重,而不再是無視他了。
可是越這樣,他便越不能讓愛世死在他手上,他無法承受從來那即便是在黃泉都愛著他的愛世一次又一次地死在他的手上。
於是他又必須做選擇了——是選擇就這麼讓愛世留在他身邊,直到他將她的精氣血肉都吸食到最後一刻,還是讓愛世永遠地離開。
於是,他選擇用最惡毒最誅心的話,讓愛世永遠不要出現在他的眼前。
也許,無盡的孤獨會擊垮一個人的身心,使之墮落,變得偏執,變得扭曲,但是當他深深地看著愛世,回想起從前哪怕有人厭棄她是所謂的禍津之子,她都依然活得無憂無慮像個小太陽,義無反顧地愛著她深愛的人。
他覺得當年椿藤主帶她離開再也沒有回來是對的,愛世不能留在守山神社的,他怎麼能那麼自私,因為他怕再一次無盡的孤獨就讓愛世留在這裡陪他呢。
也幾乎是在這個時候,他就做了一個決定,既然如此那麼下一次真宙再來的時候,他便做好一定要將他徹底絞殺,甚至不惜與他同歸於盡的準備,這樣愛世就再無後顧之憂了。
不論是留在森安還是回到東京,愛世都不用再害怕了,無論是他還是真宙,都沒有任何人能夠再傷害到她了。
所以,所以就讓他做最後一次傷害她的事,然後徹徹底底地厭惡他離開吧。
他對愛世說他從來就不喜歡她,他說她怎麼能痴心妄想地覺得她就配跟他站在一起了,從來他都只是看著她的笑話而已,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像她這樣子的女孩子呢……
椿絢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知道只有這樣的話,才能對愛世造成最重的傷害,能夠讓她驕傲的心,再也沒有辦法出現在他的面前。
從前,她僅僅是因為他不願配合她玩那過家家的角色扮演,她就寧可自己咬牙承受詛咒的痛苦也不再來求他半句,更何況是他如今那麼直白傷人的話呢。
她最好直接給他一耳光,然後憤然離去,這些都可以的,他甚至不求她的原諒。
可是,愛世哭了,她就站在那裡,就在他的面前委屈地低下頭,眼淚不斷墜落,一滴一滴墜落在了她的衣衫上,墜落在了地上。
看到她這樣,他的心便揪成了一團,他驀然意識到,言語上的傷害,也是能將她傷得更深的,他怎麼能忘記這點呢。
愛世要是從此以後日日抑鬱以淚洗面,這也是他想要得到的結果么,僅僅只是為了讓她的身體不要受傷,他就不管不顧了么……
看著無聲卻哭不停的愛世,椿絢不忍地伸出了手,但他卻不敢再觸碰她,想要縮回,愛世卻緊緊拉住他的手搖頭,
像小時候任性的她那樣,大聲喊道不要不要,她不要!不要嫌棄她,不要放棄她,他們不是在樹屋裡就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的嗎。
椿絢無言,不再用力想從愛世緊握的手中抽出,其實說這樣的話,他何嘗又不是在傷害他自己,有些時候對心愛的人說這樣過分的話,說話的那一個人也需要莫大的勇氣和決心。
但愛世沒有如他期望的那樣轉身離開,而是近乎決絕地抱住他,哭著說她不要走,她不要離開他,她什麼都沒有了,他不要離開她。
這樣的她,讓他也沒有辦法,最後他只能緊緊回抱住她。
抱住她就是加速她的死亡,但是不緊抱住她,她會因為他冷漠的推離哭泣枯萎。
所以他最後做的這個選擇是,只要愛世不哭泣,他便一直抱著她。
他就這樣一直看著愛世變得越來越虛弱,而他就好像因為愛世是他的良藥,所以逐漸變得不論是在神樹體內還是在椿絢體內都越來越穩定。
只是猶如附骨之疽,神椿樹不僅要和他的靈魂共融,漸漸也開始想要與他的身體共融,在他抱著愛世的時候,它就通過他的身體貪婪地吸食愛世的靈力。
神椿樹變得越來越繁盛,根系越來越粗壯,那守護森安的結界力量越來越強大,影響也越來越廣,就好像真的神明一樣受到越來越多人的供奉。
但是椿絢很痛苦。
在每一天每一次溫暖的相擁中,他都在痛苦自己正一步一步拉著他深愛的女人墮入深淵。
因為這是他自己選擇的,所以就只會是這個結果。
但愛世卻覺得那又如何?她現在雖然是虛弱了,但是能靠在椿絢的懷中,她就很安心。
其實愛世知道她這麼做是很自私的,因為她這樣下去,她或許真的會離世,而椿絢就是直接造成她離世的元兇。
但是她實在是不想離開他,她甚至想著即使是下黃泉,她也希望椿絢能去陪伴她。
想到這裡,愛世埋在椿絢懷中淺淺地笑了。
開個玩笑,她只是這麼想想而已,她不會拉著椿絢到黃泉的,即使椿絢真的到黃泉去陪她了,她也一定會讓他離開的,所以現在就原諒她的任性和自私吧。
她本來不就是那麼任性又自私的一個人么,所以大家才都不喜歡她的。
……
那天,愛世也許感覺到自己就要離開了。
她突然很難過很傷心很不舍,一直在哭,或許她後悔了自己任性的選擇,或許她不甘自己的幸福只這麼短暫,又或許,她只是害怕自己要孤獨地離開人世了。
但椿絢在這個時候反而看起來沒那麼痛苦了。
他很溫柔,告訴她別害怕。
他為她穿上最明艷的和裝,為她梳順她的長發,為她描畫能將她襯托得更綺麗的妝,讓愛世看著他就回想起了小時候,她就是這麼對待自己最心愛最珍視的古典娃娃的。
在椿絢將她妝扮成了她最美的模樣后,就橫抱起她,一步一步地來到了神椿樹下。
愛世在椿絢的懷中看向這棵古樸而莊嚴的古樹,天氣與她當年七五三節時來到這裡的時候一樣。
山間清寒,但神椿樹上卻結滿了花蕾,如同充滿了希望,只要再等天氣更冷一些的時候,就能看見滿樹的椿花競相盛放了。
愛世對椿絢說:「我現在就想看椿花都盛開。」
就像從前那個任性又活力的她一樣。
其實是她覺得自己可能等不到椿花真正盛開的那個時節了。
椿絢沒有回答她,而是讓愛世看著這棵神椿樹。
看著這棵神椿樹就這麼當著他們的面,將所有的花蕾都開始鼓動進而盛開。
「哇——」
被椿絢抱著的愛世攬著椿絢的肩驚嘆,明亮如星的眼睛里,倒映出了那一樹的紅花。
愛世忽然笑著對椿絢說:「謝謝神明大人為我盛開的花,我可以為我的神明大人獻上一曲歌舞么?」
椿絢本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被稱作神明,但看著愛世如此期待的模樣,他什麼都依她了。
依她端坐在樹下,看著她好像不再病弱纏身而開始搖曳起舞。
看著那麼美好的她,就連吹起她翩翩袖擺的清寒山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一曲終畢。
剛剛還以優雅舞姿來到椿絢身前的愛世忽然就撲進他的懷中,而他則穩穩地接住她。
愛世笑了,但笑著笑著她就無聲地哭了。
椿絢知道她可能害怕了,害怕自己要一個人去往黃泉了,於是便緊緊地抱著她說沒有關係,不要害怕。
他已經想好了,愛世如果離開了,他就徹底地用一把火燒了他自己,還有這株早已不知是神還是邪魔的神椿樹。
哪怕是再一次回到黃泉,只要能陪伴著愛世,他什麼都願意。
但愛世卻對他說:椿絢,如果他能再一次選擇的話,請千萬不要再選她了。
椿絢哥哥就做自己吧,對不起。
愛世跟他道歉。
說完,愛世就在他懷中離世了。
愛世離世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跟他道歉?
椿絢在不解中都不知道自己流下了眼淚,為什麼?為什麼要跟他道歉?
明明做錯的人不是他么?
但是沒有關係,他們在黃泉依然能夠相見,於是椿絢拿出他早已準備好的火紙,他會燒了這棵神椿樹,愛世,還有他自己。
當火焰燃起時,是否會像這棵樹上綻放的花朵一般熱烈呢。
……
椿絢,沒能去到黃泉,而是來到了一個滿是白霧的虛空之中。
這裡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就好像他的肉身已經與愛世一樣被火焰燃燒殆盡,卻沒有放過他的靈魂,將他又送回到了神椿樹的體內,這已徹底沒有了肉身的他就再也不必搖擺了。
原來,即使是那樣的烈火都沒能傷到它分毫么?
椿絢一瞬間都有些想笑,因為他不知怎麼地就想起很久以前,他竟然會擔心那只是輕輕碰了一下花蕾的愛世會傷到這棵樹,卻不想即便是加持過的烈火都無法撼動它分毫。
所以他又只能永遠地留在這棵樹里了,但他再也不能回到他自己的體內,也再也等不到愛世的陪伴了。
愛世又是自己一個人回到黃泉么?
她會感到失落和孤獨么?
結果,他也違背了誓言,沒有辦法去找她。
他真的非常得無能,他即便是用盡他的全力去守護愛世,可一旦沒有真正的神明相助,他依然沒有辦法改變愛世的命運,他什麼都做不到。
他的愛世最終還是在二十五歲,那麼年輕就離開了人世。
說到底他曾經到底為什麼會自信地認為自己若是神明的話就能做得很好呢?
他連一個愛世都守護不住,他還能做什麼?
他曾經覺得愛世是一個虛榮淺薄的人,但現在他發現最虛榮淺薄的那個人又何嘗不是他呢。
想要成為神代替神這一念頭本身就是墮魔的初始,他直到現在才能領悟。
在這樣的白霧虛空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椿絢好像聽見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椿絢。
椿絢。
有人撥開了迷霧,迎面走來的,是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或者說就是他本人的椿絢。
但這也只是外表和他一樣,因為,這個椿絢內里的氣質是他熟悉同時不敢置信的人。
他不像他曾經看到過的模糊的看不清臉的椿絢,也不像他失去了靈魂麻木獃滯的椿絢。
這個椿絢慈愛、寬容、憐憫著世人。
是神明回來了嗎?
還是,這依然只是他的夢。
「椿絢」像從前的他一般,仰望著這棵古樹說:「神椿樹就要枯萎凋零了,椿絢有什麼願望希望我幫你實現么?」
「作為侍奉了我半生的神使,我可以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他那溫柔的神情,就好像他不曾離開過。
就好像他們之間曾經的一些爭執和發生過的傷心事都不曾存在一般。
眨眼間,他就像回到了六歲那年身體重病之後,冥冥中被什麼召喚了一樣來到了神椿樹下,抬頭仰望著這棵茂盛的古樹。
但不一樣的是,這次是這個溫柔的神明以他的面容站在樹下,對他說祂可以實現他的一個願望,且祂一定會竭盡祂的所能去完成他的願望。
這一次是椿藤主大人主動問他,他有什麼想要實現的心愿,而不是那一次,他主動向瀕死的椿藤主大人許願。
此刻的椿藤主大人也看著很輕鬆,彷彿回到了祂身為神明時期的強大和溫柔,而不再是那個可怖的偏執的妖異模樣。
椿絢沒有很急切地告知神明,他的願望是什麼。
他沒有想要從神椿樹里解脫,也沒有想要再來一次人生修正失誤和無能,他甚至都沒有對祂說他想見到愛世,想永遠和愛世在一起。
因為椿絢知道不論他是許下希望椿藤主跟他交換回來的願望,還是許下他的人生再重來一次的願望,這都沒有辦法改變現狀。
愛世在離世前對他說,她希望椿絢哥哥下一次不要再選擇她了,椿絢就遵從自己的心愿做自己吧。
但就如愛世所說的,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依然還是會選擇她的,只不過不再是以實現他目的為主的願望了。
即使是面對能夠改變他人生的神明,椿絢也不再以從前的神使身份自居了。
他不卑不亢,但是也有了像想通什麼的寬和,他甚至能像對待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對這個「椿絢」說:「我的願望,是能不能抹消愛世身為禍津之子的身份,寬恕愛世曾經瀆神的罪過,不再強加她無法承受的靈力給她了。」
是的,徹底地將愛世禍津之子的身份抹消,她便再也不會因為靈力的堆積而讓她受到要妖邪至是神椿樹的覬覦了。
至於他,既然神椿樹已經枯萎,那他大概會和神明一起消亡吧,但愛世會徹底的自由,去過她無憂無慮的人生,再不會因為是禍津之子這一身份受到排擠和傷害。
溫柔的神明,在聽到他的願望之後,似乎並不意外。
而是對他說:「你的願望,我會為你實現的。」
「所以椿絢睡吧,辛苦你了。」
再之後,白霧溢滿了一切,椿絢感到困意襲來。
不知他是會到黃泉,還是如神明一般消散,他也不知道剛剛那像夢一般的場景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他內心所渴望的映射,但他已經很困了。
要是愛世能做回一個普通的女孩就好了。
要是他也能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不是什麼神語者就好了。
他能以一個嶄新的面容與愛世相見么?
他們之間,能不再橫亘著許多無法改變的宿命么。
……
黃昏的河岸邊。
依然是獨自一人在枯樹下的少女。
她珍重地將懷中的這束紅椿花綁在了身旁這棵枯樹的一節枯枝上,遠遠看去,就好像是這棵枯樹開出的花一樣。
少女望著椿花淺淺嘆息,然後轉身,朝河邊走去,望著對岸那些迷惘的白衣靈魂。
但少女不知,就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瞬,椿花所在的節枯枝浮現出了椿絢的名字,驟然煥發了生機,就如這束椿花真的是從這裡生長出來的一樣。
……
夏夜漫漫,星河璀璨。
就是這樣的夜晚,小小的愛世,看到了那位據說是神社宮司的孩子,那已經被內定為下一任神社繼承人的少年。
他名為椿絢,是如那一夜絢爛的花火般美好卻氣質清冽的少年。
據聞他能與神明溝通傳達神明的旨意,是代替神明守護森安的「神語者」。
但在愛世的眼中,從那古老的椿樹後走出的他,清澈地就像是由神明變成的,讓她一見傾心。
她問哥哥,你是神明么?
看著她天真的模樣,神使少年微微一笑道:「我不是神明,我只是侍奉神明的人罷了。」
這果然是一個如椿花般絢麗的少年。
但愛世真正對椿絢傾心,是在一間只有椿絢與她兩人的隱秘神殿之中。
愛世看著椿絢專註地為她纏繞上了紅線,從她的手腕再到他的手腕,就像他們之間的緣分本就如此交纏著一般。
這讓愛世不禁想起了她其實內心裡一直想做東京那位九條少爺的新娘,但她知道九條嫌棄她,他大概不願讓她成為他的新娘的。
但盯著椿絢的低垂專註的眼睫,愛世忽然就對椿絢說:「椿絢哥哥,愛世以後做你的新娘好不好呀?」
椿絢一時間有些愣住,像是沒想到女孩會忽然對他說這個,讓他難得顯露出有些羞澀可愛的模樣。
但女孩都那麼直接勇敢了,讓他似乎也覺得這個提議非常不錯,於是就著這根紅線與愛世十指相握笑著說:「那我們就約好了,等愛世長大之後,就做我的新娘吧。」
見到椿絢那麼爽快就答應,讓愛世有些意外,因為她總是覺得椿絢應該會拒絕她的,畢竟椿絢哥哥看起來那麼清冽冷淡,應該會比九條少爺更高傲吧,結果竟然沒有。
其實愛世並不知道,椿絢生活在這個神社裡,成為所謂的「神語者」,他其實是並不情願的,一直以來他都羨慕著那些世俗的孩子們能夠自由自在地感受童年。
只因他的父親宮司大人希望他能繼承神社,成為下一任神社的公司,於是就對他要求頗高,尤其當他六歲那年覺醒了能夠與神明椿藤主大人交流的天賦后,他的整個人生就被徹底綁在了這間神社。
他其實並不覺得能與神明對話是一件多麼榮幸的事,他甚至時常並不會回應這個神明,哪怕這個神明對他熱情非常,但他的關注的,他想要的,永遠都在世俗煙火之上。
他會希望自己能與神明劃清界限,他只是一介普通人,不要在他身上承載太沉重的期待。
像這個名為愛世的小女孩雖然有自己的小脾氣,但她對未來總是充滿了希望和愛意。
他便想著,將來如果有她的陪伴,也很不錯,不知他一成不變看得到底的人生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於是先不管以後會不會真的實現,但愛世和椿絢就這樣輕易地互定終身,即便他們的年歲都還非常小。
可是不論是宮司甚至是神明,都覺得椿絢這樣貪戀塵世的想法不好,他沒有身為神使應有的神性和責任感,甚至還覺得他是不是想攀附上這位東京華族的小女兒,拋棄森安的一切,去嚮往東京的繁華奢靡然後就不回來了?
尤其是神明椿藤主大人,椿絢不止一次感知到椿藤主大人向愛世這樣的女孩,會徹底動搖他的靜心修行,會讓他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強大的人。
但是椿絢似乎志不在此。
以至於神明不滿,更是認為像久生愛世這樣被嫉妒纏身的女人,不應該誘惑他的神使。
但椿絢卻覺得,身為神明,怎能如此膚淺片面地看待一個無辜的女孩?
至少他冥冥中覺得神明不該是這樣的。
終於在神明忍無可忍,想要對愛世出手的那一年,椿絢便帶著愛世徹底逃離了守山神社,逃離了森安。
那年的愛世十八歲了。
在這幾年的時間裡,椿絢不僅曾一人將愛世從異界深處救了回來,他甚至為了她還對抗他本該侍奉的神明。
只是神明不曾真正懲罰過他,大概是因為只有他才能真正與祂對話,祂不願讓椿絢對他有敵意。
而久生愛世這個女人,自小就引誘椿絢心不在神社,中間回到東京上學,本以為椿絢會與她之間關係淡化,卻不想這個女人後面又回到森安,她終究還是不甘願就這麼放棄椿絢。
甚至變本加厲地動搖椿絢,甚至最後還直接將椿絢拐帶走了。
這在守山神社的人眼裡看來,椿絢的這一種行為猶如叛神,神明一定會降下殘酷的神罰去懲罰他的。
但令人意外的是,神明沒有降下任何神罰,而椿絢和愛世也沒有像眾人想象的那樣去了繁華的東京。
他們去到了一處平靜的海灣,從此生活在這處面海的高崖之上。
愛世成為了當地小學的老師,而椿絢則應當地人的要求修整那裡一間已經沒落沒有了神明的神社,只是給大家一個寄託的念想罷了。
椿絢和愛世就在這裡結婚了。
椿絢甚至放棄了自己鈴守的姓氏,和愛世一起姓雪安。
愛世也因為執意要與椿絢在一起而放棄了自己華族籍華族小姐的身份,選擇成為一名和外婆一樣普通的教師,於是她便取母親的姓氏雪安。
其實在這片海灣生活,愛世很快樂也很適應,她在帝都出生,在森安濃郁的山林間度過童年,沒想到最後她竟然在海灣之地安家。
與山林野趣不同的是,生活在海邊,她和椿絢能跟當地人一起去收穫海產,或是在退潮的時候,一起到礁石邊捉螃蟹和敲牡蠣。
就著簡單的炭火就能感受大海的鹹淡。
當神社修繕好之後,她和椿絢就在裡面生活了。
白天椿絢會處理神社的工作了,其實他並不忙碌,因為從小就在神社裡長大,很多事他都得心應手,他甚至還能接到一些幫忙退魔除妖的委託。
但他最喜歡的,還是為要到學校教書的妻子準備豐盛營養的餐食,以及照顧年幼的女兒。
來到這片海灣的三年後,他們就有了一個女兒,取名雪安椿撫子。
椿撫子很可愛,總是有模有樣地跟著父親或是在神社忙碌,或是一起做家務,又或是到海邊撿貝殼,然後串成風鈴掛在窗邊乖巧地等著媽媽回來。
無論是愛世還是椿絢都沒有想到,他們的女兒椿撫子在長大之後會被守山神社認定為是大小姐。
與另一神社的病弱少爺有著婚約,而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看著十幾年後依然在課堂上揮灑自如的愛世,安靜靠在教室後門的椿絢想起了當年他決絕地牽著愛世離開的時候,他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本該陌生卻又久違的溫柔。
是椿藤主溫柔地看著他和愛世離去。
一如那年,祂溫柔地笑著呼喚他,椿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