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真宙·夜雨浸染之椿20
在療養院每一個陪著愛世的深夜,真宙想著這樣也好,雖然她的確很瘋,但她也是愛世。
他從外面那群護士的口中聽到說,久生愛世是個很可怕的女人,她總是仗著自己華族的身份和嫁入侯爵府的姐姐為所欲為,欺壓那些無權無勢的可憐人,尤其是她討厭的人。
最可怕的是,她甚至連她的親姐姐都看不順眼,覺得憑什麼姐姐就能過得比她好,她就得在姐姐之下,所以她就將九條公爵家的淳樹少爺當做是她的所有物。
但她又總還是要借姐姐的勢去壓制其他人,認識她的人幾乎都不喜歡她,甚至是厭惡她,尤其是藤原家的瀾生少爺,從來都會揭穿她的惡毒面目,不讓她真的借著侯爵府的名義去傷害別人。
聽到這些,真宙並沒有多少動搖,也許一開始的他也會跟著他們一樣厭惡她,但實際上他從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
所以他不覺得愛世有什麼問題,而且他奉行人生就是要過得隨心所欲,不然還有什麼意思。
如果,一開始他就這麼覺得就好了。
也不知道當初的自己在想什麼,明明就有可能是相似的人,為什麼會覺得愛世的模樣很刺眼?還覺得她哪裡都不如別人,覺得像她這樣的女人不配?
可現在,他最喜歡這樣的她了——因為同在暗夜裡,他能夠跟她靠得很近,她不再會抵觸他,也不會將他當做是任何一個並不是他的「真宙」或「月郎」。
唯一不滿的,是自己早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實力,要不然他就能燒了這裡,帶著她離開,然後在現世和異界都肆意放縱,呼風喚雨……
可惜現在的他也只能就這麼想想,現實是愛世在這裡被人厭惡,而他也遭到了幾乎所有「自己」的厭惡,從而不斷輾轉在各個世界里無處容身,終日惶惶。
雖然還活著,但他幾乎失去了一切,甚至是去死的能力。
不過在這裡,他安心了很多,似乎這裡就是他的歸宿,他每晚都能跟愛世靠在一起,哪怕是聽愛世說彰子的不是,姐姐的不是,不喜歡她的人的不是。
他當然會應和愛世,愛世說得沒錯,而且他也討厭這些人,尤其是什麼瀾生、九條……
但是,他最討厭的還是他「自己」,不論是什麼「月郎」還是什麼「真宙」。
既然他們這麼愛著愛世,如此忌憚和防備他奪走愛世,那他們為什麼不來拯救這裡的愛世?
結果,那些月郎和真宙還不是不會出現在這個愛世面前么。
所以他們這算什麼愛。
於是,在他好不容易能跟愛世待在一起的時候,又為什麼總是要來妨礙他?
為什麼妨礙他的,又總會是他「自己」?
他聽著這個世界的真宙自負地對他說久生愛世這樣的女人,他竟然也喜歡??問他是不是眼睛出了問題,腦子能不能清醒一點?
他那時真的是不耐厭煩透了「自己」,他不需要他自作聰明地來教他要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才是正確的。
他都已經失去一切了,他還不能只愛著他的愛世嗎?
他不在乎他對愛世的愛是不是因為月郎而起。
不在乎是不是因為嫉妒想與月郎爭奪才愛愛世。
不在乎他對愛世的愛是淺薄還是真心。
也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相信他是否真的愛著愛世。
他僅僅只是簡單地想尋求相依的溫暖而已,為什麼就連這一點點的盼望他們都要奪走。
即便如此,看著血泊中的愛世,他也再次回歸魂魄的形態,守在她的身邊。
如果他還有實體,他大概是在哭吧,可他沒有,所以他無法落淚宣洩自己的悲痛,只能在這裡痴痴地守著。
守到一眾人圍在愛世的身邊,哭喊著她的名字。
守到愛世的遺體被人蓋上白布抬走。
守到這裡只遺留她的血跡,然後隨著一天又一天的雨水沖刷烈日曝晒而逐漸變得淺淡無痕。
後來,他十年如一日的守在這裡。
春櫻夏楓,秋風冬雪,人來,人往……
為什麼?為什麼愛世沒有出現?為什麼愛世一直都沒有再出現?
她不是那麼,那麼地怨恨么?
……
那時,他為這個世界里愛世的逝去連靈魂都痛苦不堪,而解決這一痛苦的良藥,就是儘快前往下一個世界,只要去到下一個世界就好了,在下一個世界里他一定又能見到愛世站在花叢中滿是笑意的無憂模樣。
但是,但是他要就這麼走了,要是愛世在這裡變成了怨鬼怎麼辦?——愛世要是變成了怨鬼,她就永遠被困在這裡了。
無憂的愛世,有千千萬萬個月郎陪伴和守護,但是在這裡,愛世什麼都沒有了。
而他,也什麼都沒有了。
所以痛苦之餘,他還奢望著愛世怨恨的魂魄會回來,而他絕不會讓她一個人被束縛在這個療養院里成為怨鬼的。
他會在這裡陪著她,陪著她遊盪嚇人,陪著她怨恨報復,也可能帶著她就此離開這裡,找一處再無人能找到他們的角落。
可愛世,還是什麼都消散了,連靈魂都消散得那麼徹底。
他永遠留不住她的一絲一毫。
永遠留在這裡成為了怨鬼的,是他。
……
在很久很久之後,因為愛世根本不在此處,所以他大概也消散了。
但不知為何,他卻一直在下沉,一直在下沉,似乎要下沉到靈魂的最深處,而他也不再掙扎,就這麼放任自己淪落到無人知曉的盡頭。
終於,他落到了一塊柔軟的土地上。
隱約間還嗅到了陣陣櫻花的香氣,凄艷而又動人,讓人懷念,所以他願意緩緩睜開眼睛。
沒想到映入眼裡的是繁星璀璨的夜空,還高掛著一輪朦朧的月。
月光,像薄紗一般鋪下,溫柔得不可思議。
這是一個不屬於他,而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夢境。
真宙站起身疑惑,他是來到了誰的夢裡?
而他一轉身,就看到了身後有一株巨大而古老的垂枝櫻,櫻樹下相擁著兩人。
櫻花瓣簌簌地不斷落下——這是大妖怪月遮的夢。
這夢裡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從小聽到大的神主大人恨死了巫女大人的夢,而是大妖怪月遮,在漫長歲月中深愛著巫女心枯的夢。
夢境中,從一開始月遮就只為心枯而來。
夢境中,月遮接近心枯也不再是利用。
夢境中,月遮在心枯搖擺的時候努力讓她忘了宮司千吾而愛上他。
夢境中,月遮與心枯在妖異之界的王城中相擁。
於是,在這月夜垂枝櫻下,心枯穿著華艷的十二單和服,躺在穿著黑色狩衣的月遮懷裡。
那一刻,真宙忽然間就明白了千百年來,月遮怨恨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念想。
真宙難以形容這種終究不會成真的夢境。
因為自己和自己所愛著的女人不會再有結果,所以就看似詛咒實則寄希望於後代能夠替他完成。
但這有什麼用呢?
所以月遮緩緩睜開眼,深深地望向了他。
櫻花落盡,櫻樹也漸漸枯萎,他和他們之間開始相隔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河流。
轉瞬之間,黑夜變作了黃昏。
彼岸那顆枯樹下站著的,是一位他熟悉的,卻穿著白衣緋袴巫女服的少女。
她好奇地看向他,神情爛漫而天真。
原來,她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