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晚宴（下）
“為什麽要這麽做？”
??從容優雅的跳舞途中，貝爾特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微藍的瞳孔第一次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被無數人稱作黑獠貴族恥辱的廢物王子，任由對方作為二人跳舞過程中的主導部分。
??“你指什麽？”
??溫熱的鼻息輕輕觸碰到了內爾特的臉頰，眉頭不自覺的微微一蹙。
??“剛剛的那個貴族，你明知道你姐姐會做出那樣激進的舉動，為什麽不阻止？”
??“我為什麽要去阻止？”
??貝爾特的疑問換來的，卻反而是對方的一個感到奇怪的眼神，頓時讓其啞口無言。
??沉默的在舞池中翩然起舞一會後，在周圍歡悅的音樂簇擁下，二人之間的氣氛談不上融洽，也談不上針鋒相對，但不知為何，貝爾特心中卻反而漸漸有了一種可以無話不談的奇特信任感。
??貝爾特也不知道為什麽，但當她看向那微眯著眼睛，似乎將一切都收入眼底，卻又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停留半分的冷漠視線時，總感覺即使自己下一刻對他說自己要推翻國王，換來的也絕不會是驚呼和怒視，而是饒有興趣的打量。
??就好像，孩童看見了一件稍微有點意思的玩具一樣。
??“我不清楚黑獠貴族具體是什麽情況，但你在那個崇尚武力的家庭裏過得應該不算很好吧。”
??沉默的一會後，貝爾特終於再次開口了，明明是提問，但這一次貝爾特的語氣卻顯得很篤定。
??“既然你的情況明明已經很不好了，為什麽還不能控製自己，就為了那幾句挑釁而招惹一個貴族？哪怕對方的確比不上你們黑獠，但你在族內的地位恐怕也會迎來又一次的下滑吧。”
??然而讓貝爾特失望的是，眼前的金發青年並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這個年紀本該有的不忿和尷尬，仍然隻是饒有興趣的直視著那雙微藍瞳孔，仿佛透過了它看到了什麽連貝爾特都沒有發現的有趣事情。
??正當貝爾特微微撇過視線，被那毫不掩飾的對視，內心中湧起幾分尷尬的時候，金發青年終於開口了。
??“那又如何？”
??貝爾特驚訝的發現，對方這一次的嗓音遠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低沉，或者說，潛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自信和睥睨桀驁。
??“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這些被你們貴族視作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卻沒有一人發現是那樣的蒼白脆弱，當你們還在往返流連於這樣毫無意義的晚宴的時候，就意味著你們已經舍棄了真正讓貴族高高在上的東西。”
??貝爾特的眉頭皺的更加深了，說不清是因為對方口吻中那股明明確確表達出來的濃烈不屑，還是因為其將自己也是貴族的身份摘離出去，高高在上的俯瞰著所有自命不凡的貴族。
??心中的強烈不滿，以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如山洪般勢不可擋在刹那間轟然爆發的嫉妒，驅使著一直對他人事情漠不關心的貝爾特，幾乎在下一瞬間便將一句話脫口而出，二人之間的氣氛頓時有了針鋒相對的味道。
??“你的懦弱和失敗，讓你所有的親人都為此失望透頂，又有什麽資格高高在上的評判別人？”
??剛說完這句話，貝爾特的心中便湧現出些許後悔的情緒。
??這不單單是由於她意識到自己罕見的違背了一直完美遵循的禮儀，而且還因為自己的衝動和魯莽，就這樣直接揭開了金發青年血淋淋的傷疤。
??不知為何，那說不清道不明，就連貝爾特自己都不知為何所起嫉妒，卻在感受到那仍然溫柔從自己手掌中傳遞過來的溫度時，仿佛火上澆油般不減反增。
??以至於貝爾特那麵對著那金發青年的怒視，都讓一向宛若高懸銀月的清冷的她，有了幾分活生生的人的氣息。
??但讓貝爾特沒想到的是，傳入她耳中的，卻僅僅隻是一聲輕笑。
??“如果我說，我曾率領無數麾下，在聲聲怒吼中迎戰整個世界的討伐。
??也曾在萬丈雪峰上，與人在時間潮汐中決戰於至強王位。
??更有過孤身一人，麵對百鬼夜行的洪流而逆流而上。”
??“如果我說，我曾被人當作試驗品研究，竭斯底裏方才抓住那一線生機。
??也曾被層層鐵鏈般的陰謀籠罩，最終埋葬在寒冷永凍的冰層之下，在一日一日年複一年的枯燥中認清自己。
??也有因命運的戲弄，而辜負過與一人約定在月色下看海的承諾……”
??貝爾特怔怔的抬頭，注視著唐修斯溫潤如玉的黑眸。
??這一刻，整個世界的嘈雜喧囂，似乎都遠離了二人，隻剩下那不急不緩，卻又有著超乎一切自信的從容嗓音。
??“如果我說，當你經曆了這一切後，這些你此刻如此在意的繁文縟節，便再也不能束縛住你真正的內心和渴望。
??你，
??相信嗎？”
??伴奏聲不知何時停止，貝爾特眼睜睜的看著金發青年緩緩鬆開自己的手，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而直到對方平靜走向座位，貝爾特怔怔的視線都始終停留在他的身上。
??剛剛他說的話，貝爾特有些聽得懂，有些又聽不懂，但貝爾特唯一本能的清楚感受到的是，自己與那位被無數人嘲諷的王子，有著視野和胸懷上，那近乎天差地別的差距。
??就好像，他們兩個人，一人站在穀底，眼前隻有權力地位滋生的苔蘚和石子，而另一人則高居於山巔之上，收入眼底的盡是雄鷹和壯闊山河。
??而剛剛那一幕，就仿佛二人相遇，穀底那人質問對方，為何不在意自己珍若生命的苔蘚一般，而她的同伴，甚至因此對這那位山巔之人大肆嘲諷。
??井中蛙，管中豹。
??可笑，
??而可悲。
??這一刻，貝爾特忘記了長輩們口口聲聲教導的禮儀，忘記了本應恪守一生的規則，忘記了一切合適，或不合適的看法和念頭。
??最終，那潛藏在貝爾特內心深處，連下意識壓抑著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如雨後在濕潤土壤中破土而出，柔弱，卻又是世間最頑強的小草，刹那間占據了這位心月公主的腦海。
??我，也想去親眼看看，那山巔的風景。
??貝爾特的老師，曾稱讚其有慧心，而自幼在萬星捧月中成長起來的貝爾特也不負眾望，無論是計謀還是實力，都為了她弟弟理查的上位，不遺餘力做的滴水不漏。
??在外界眼中，這位清冷如星空皓月的公主，一直是一個智慧而高冷的形象。
??沒有人看見過她哭泣，更沒有人看見過她的笑容。
??隻有那始終完美無瑕的貝爾特，一直以來都胸有成竹且平靜的處理著，一件件在其他人看來萬分棘手的事件。
??仿佛從她出生那一刻起，便命中注定將成為下一任希爾菲德領袖，最信任，也是最器重的親人和臂膀，整個傳承至今的古老家族，都將在她的手中發展傳承的更加繁榮。
??但從來都沒有人問過貝爾特，她，究竟願不願意就此度過一生。
??每一個人，都認為其生來便應當成為高高在上的皎潔銀月，為了每一個期待著看向她的人，始終毫無保留的奉獻自己，灑下一道道清冷皎潔的月色。
??在所有看到的人眼中，隻不過是在舞宴中愣神片刻，隻有那金發王子的嘴唇翕動的二人。
??伴隨著那位金發王子在一個個如針紮般強烈不滿的目光中從容離去，隻剩下貝爾特一人，仍然還怔怔的注視著對方的背影。
??然而下一刻，這位讓無數人敬畏甚至奉若神明的高貴公主，忽然在刹那間淚流滿麵。
??大滴大滴的晶瑩淚水，在所有人震驚悚的目光中，順著白嫩的臉頰滾落在地上，此刻的貝爾特，那維係了她迄今為止一生的高不可攀的高冷，如一潭月色下被攪亂得七零八落的湖水，徹底破碎成無數碎片。
??直到這時候，貝爾特才發現，
??原來，
??自己很累。
??無論是希爾菲德高貴的出生，亦或是來源於自己弟弟無意間的殷切羈絆，都讓貝爾特下意識的不得不多思考幾分，隻為了不讓所有投向自己的期待目光失望。
??而十多年來，那些無時無刻期待著自己的人，都理所當然的向她索取著一切，而貝爾特也在沉默中毫無怨言的承受著。
??隻有理查知道，其實在貝爾特很小的時候，其實也如同每一個孩童一般會哭會笑，遠比現在清冷的樣子，更像一個有血有肉，甚至有獨屬於自己幼稚幻想的人。
??然而伴隨著理查和貝爾特的年歲增長，理查卻也越來越難以在貝爾特臉上，看到那發自內心的笑容，直到最後徹底銷聲匿跡，漸漸成為了所有人，他們更希望看到的心月公主。
??理查知道發生這一切的原因，但也因此沉默。
??隻因為，貝爾特是希爾菲德貴族，最煊赫高貴的公主，生來便必須承擔起自己的使命。
??然而現在，卻有一人親口，無比認真的告訴貝爾特：
??你，不是為了別人而活的，你可以選擇你們想要的生活，
??哪怕，
??因此被所有人嘲諷為廢物，也無關緊要。
??人們曾經想象，如果今天是自己能活的最後一天，你會怎麽做。
??你會好好的、認真的享受三餐，心懷虔誠的欣賞一縷穿過樹葉的陽光，會笑著，耐心的擁抱所愛的人，會真正的放鬆自己，感受那發自靈魂的輕鬆和舒適，最終在前所未有的平靜的安心中，陷入人生最後的一場酣睡。
??而可悲的是，哪怕很多人明知道這點，仍然在種種殷切期待的目光中，心甘情願欺騙自己。
??隻為了不讓他人失望，隻為了成為一個正常的人，隻為了……所謂使命。
??人人皆笑盜鈴者，你我皆是掩耳人。
??然而現在，金發青年的輕聲話語，卻在悄然間將貝爾特捂住耳朵的雙手，輕輕放下。
??看著貝爾特脆弱的蹲在地上淚流滿麵，從未有過的柔弱一麵，理查近乎不顧一切的快步來到自己姐姐身旁安撫，偶爾看向那泰然自若，終於如願以償可以品嚐蛋糕的唐修斯的目光中，充斥著洶湧瘋狂的殺意。
??就連那站在晚宴中心的老人，臉上一直維持著的笑容似乎也出現了幾分僵硬。
??然而還沒等罕見憤怒的老人，親自向金發青年討要一個說法，那自始自終都坐在角落中，兜帽下的那道神秘而被無數人忌憚的身影，卻緩緩起身，在無數隱秘暗流湧動的目光中，徑直走向了老人。
??見[七罪教]的來客明顯找向自己，老人隻能克製住內心的怒火，擠出笑容，邀請一言不發的對方，走向離開晚宴的暗門。
??該死的黑獠，果然全是蠻子！
??但不知為何，一股淡淡的不安在老人心中揮之不去。
??就好像以後，那一直以來都很聽從自己言語的天才女兒，會在未來離開自己與這個傾注所有心血的家族一樣。
??沒有人看到，心滿意足吃著蛋糕的唐修斯，嘴角浮現出一抹期待而好奇的笑容。
??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獨一無二的。
??心懷貪婪者，靈魂呈現出暗黃色；善妒者，靈魂為崎嶇不平萎靡狀；怯懦者，靈魂為幹癟枯萎狀；心懷善念者，靈魂波動平緩而令人舒適安心；殺意強烈者，靈魂形狀扭曲強烈，呈現暗紅色……
??而唐修斯的靈魂，則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很平靜，如同一潭幽幽深泉，沒有任何事物能激起一絲波瀾，但也在某些即將與強者交戰時的極端興奮時刻，會呈現出遠超任何人的極度強烈的波動，仿佛無邊無際洶湧咆哮的龐大海洋。
??而貝爾特，是唐修斯第一個發現的，與自己的靈魂相似程度，高達驚人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存在！
??讓我看看吧，當褪去凡塵後，高懸星空的皓月，究竟會綻放出多麽瑰麗的銀輝！
??沒有任何人知道，因為這一天，在很久很久以後，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心月公主。
??取而代之的，卻是在無數世界中，多了一個在無數磨難中砥礪前進，卻笑得發自內心的使徒。
??而那位使徒身旁，也始終跟著一位一臉無奈卻吟著笑意的男人。
??而二人之間那驚天動地的內鬥，更是讓無數自詡強大的存在心驚膽顫，到了最後，甚至隻有他們彼此，才能成為對方最棘手，也是打得最酣暢淋漓的對手。
??一日一月，撼動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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