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前塵過往
許夷光上輩子過得不能算不好。
官家千金、侯府少奶奶,是這世間九成以上的女子,都一輩子甚至幾輩子,也可望而不可即,艷羨妒忌的存在。
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在風光表象下的她,日子到底過得如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母親在她八歲時就因被積年的病痛和憂思過度折磨,早早離開了人世,父親一心寵著先是他最寵愛的姨娘、後來又扶正成了繼室的繼母郭氏,並郭氏生的三子一女,只差忘了自己還有她這麼個嫡長女。
她野草一般長到十四歲,眼見父親聽了繼母的攛掇,要給她說親了。
她惟恐繼母面甜心苦,不知道給她說一門什麼樣黃連鍍金的親事,只得開始臨時抱佛腳的討好祖母,希望能把祖母哄高興了,給她選一門好點的親事。
畢竟女子嫁人就如第二次投胎,譬如她母親,嫁錯了人,嫁錯了人家,不過十來年,便熬了個油盡燈枯,多麼可怕?
幸好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許夷光到底還是哄得許老太太喜歡上了她這個孫女兒,然後費心為她謀得了靖南侯府的親事,還給她置辦了還算像樣的嫁妝,許夷光方得以脫離許府這個困死了她娘,也困了她十幾年的大牢籠。
卻沒想到,嫁進靖南侯府,不過是她從一個大牢籠,跳進了另一個大牢籠里去而已。
她過門后才知道,原來她能嫁進靖南侯府做二少奶奶,不是她祖母費心替她籌謀的結果,而是傅燁無意中見過她兩次,驚為天人,回去后軟硬兼施的磨了傅夫人兩個月,才磨得傅夫人同意了為他求娶她。
不然兩家一文一武,以往素無交集,彼此門第也不相當,一家是如日中天,聖眷隆重的一品勛貴人家,一家雖號稱侍郎府,其實在她祖父去世后,家裡最大的官大伯父也只得四品,她父親更是只得五品,根本門不當戶不對,傅夫人怎麼會願意為最疼愛的兒子,求娶她這樣一個她根本就看不上的兒媳婦?
所以傅夫人待她這個迷了她從來乖巧聽話的兒子心竅的『狐媚子』,是真不算好。
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輕蔑和不屑,因為太過輕蔑不屑,甚至連厭惡都懶得厭惡,覺得是降低了自己身份的感覺,許夷光就是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渾身發寒。
而傅燁一開始倒是真對她不錯,至少他知道她的委屈,心疼她的委屈。
不過從來最珍貴的,就是得不到的,都已得到了,就算再是稀世珍寶,也不覺得有那麼名貴了,何況她還不是稀世珍寶。
漸漸的,許夷光跟傅燁夫妻之間,也開始有了來自各方面的矛盾和隔閡,傅燁也越來越多的,歇到了通房屋裡去,理由都是現成的,她一直都沒能懷上身孕,總不能讓傅燁斷後吧?
他沒直接抬兩個通房為姨娘,而是打算等到她們生下孩子后,再抬舉她們,孩子也由她這個做嫡母的來教養,已經夠給她體面,夠尊重她了!
於是二人越發背道而馳,漸行漸遠,終於到了她被人毒死在自己內室那一日。
她卻連到底是誰要她的命都不知道,只能在劇痛中,將自己蜷縮成一團,聽著外面隱隱傳來的為慶祝傅燁庶長子滿月的絲竹聲,滿心不甘的陷入了黑暗中……
沒想到再睜開眼時,許夷光卻回到了六歲時,她不慎掉進了家裡的池塘里,差點兒就一命嗚呼的那個冬天。
這一次,她親眼看到了母親在所有人都放棄了她之後,是怎麼一點一點將她從鬼門關里,給生生拉回了人間的。
求醫問葯不管用了,偏方土方也不管用了,那就求神佛,對著大慈大悲的觀音像,頭磕破了,鮮血直流,也在所不惜,只求菩薩能大發慈悲,饒她女兒一條性命,她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交換。
就是這樣,用了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將許夷光的命給救了回來,給了她第二次,或者更確切的說,應該是第三次生命才是,畢竟母親不但前世今生兩次將她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還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了她,給了她最初的生命。
許夷光那些對李氏曾有過的怨恨,怨恨她只知道維護娘家人,從來不考慮她這個親生女兒的處境和未來,從來不想著為母則強,哪怕只為了她這個女兒,也該爭上一爭的念頭,也自此煙消雲散。
開始反過來照顧維護李氏,為她調養身體,為她分憂了。
話說回來,若李氏不是那樣不計自己健康生死的照顧了許夷光一個多月,她的身體,也不至壞成那樣,本來她生許夷光時,就已經傷了身體。
也虧得許夷光前世死得不明不白,讓她心裡執念太深,從醒來后,就開始謀划起學醫的事來,能不能查出前世到底是誰害死了自己,自己又該怎麼報仇雪恨且先不說。
至少,她學了醫后,這輩子不會再不明不白的被人毒死,她也可以親自為母親調養身體,讓母親可以熬過兩年後那一關,多活幾年了。
所以許夷光趁太醫——那時候她祖父還在,以從二品侍郎的身份,嫡出孫女兒又命懸一線,他雖知道不合規矩,仍厚著老臉,求了皇上,讓皇上派了太醫到許府,為許夷光治病。
那名太醫,便是許夷光如今的師父、太醫院的副院正孫太醫了。
孫太醫一開始哪肯收許夷光一個六歲的小女娃做徒弟,直接拒絕了,他教自己的兒子徒弟們且忙不過來了,哪有那空閑去教一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醫術?
何況她一個六歲的小女娃,知道醫術是什麼,學了醫術又意味著什麼嗎,別不是一時腦熱,過幾天就因為太過枯燥,打退堂鼓了,他才懶得陪她玩兒。
卻沒想到,許夷光被他拒絕後,竟自己開始看起醫書來,下次他再來時,就問他這個葯有什麼功效,那個葯又是治什麼的,小小年紀,連字都認不得多少,竟然真將枯燥無味的醫書看進去了,且真難得有幾分學醫的天分。
孫太醫起了愛才之心,開始指點許夷光了,拜師的事,卻仍是不鬆口。
許夷光也不氣餒,只在孫太醫再來時,越發謙遜的請教他,等她病好得差不多了,孫太醫不再來許府後,仍隔幾日就會寫下自己的疑問和見解,偷偷打發人送去孫太醫府上去,請孫太醫過目指教。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年多,孫太醫終於被許夷光的毅力所感動,正式收了她做自己的入室弟子,一年裡除了師徒間從不間斷的書信往來以外,總會找幾次機會,當面教授許夷光醫術。
自去年春上許夷光滿了十一周歲后,更是過幾日就會讓人送一沓病陳過來,讓許夷光開方子,以此等同於實戰的辦法,來讓許夷光學以致用,真正提升自己的醫術。
這也是許夷光上午會一氣看那麼多張病陳,開那麼多張方子的緣故。
她卻沒想到,自己忙著時,她娘正承受什麼樣的難過與痛苦,還有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