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又見麵了二
張爾蓁喋喋不休,朱祐樘其實早已神遊天外不知所雲。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個小丫頭偶爾蹦出來的新鮮詞匯,鄙視?專業?工作?這張俊美秀氣的小臉的主人,總能遇到自己最狼狽的時候,然後用那雙濕漉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自己,一副很心疼又擔憂的樣子。
也許那種擔憂和心疼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樣……朱祐樘才緩和下來的心底倏地冷硬起來,他們原本就不該是一路人,她不過是來討要人情公私分明的厲害小丫頭,又何苦裝出來這麽一副傷心的樣子。但是……,即便是假裝出來的,但這世上,好歹有人願意假裝關心他。心裏又柔軟了些,冷硬的線條也柔和了下來,道:“先給我砌杯茶來吧,我渴了。”
張爾蓁也覺得渴了,方才說了許多話,這會兒嘴唇發幹。取過桌上擺的清白釉色小茶杯給自己滿滿倒了一碗,爽快的一飲而盡才覺得舒服了些,又取過一個同色的小茶杯斟了半杯,端過去伺候朱祐樘喝下。哪裏需要她伺候呢,朱祐樘接過水也是一飲而盡,學著她的樣子擼起袖子擦幹唇邊的水漬,將茶杯擱在床前的暗色木紋矮幾上,才道:“若是你說的華嬤嬤是當年伺候過太後的華嬤嬤,你說的芝蘭若是當年照顧過我的那個宮女,那我的事……她們也與你說了罷?”張爾蓁有些猶豫的點點頭,怎麽忘了,貴人一般是不喜歡自己荒涼的過往為人所知的吧,她抬頭朝朱祐樘看去,隻見朱祐樘毫無悲憤羞愧之色,麵色似是懷念,嘴角竟然有了可疑的弧度,朱祐樘緩緩道:“其實你離開京城的時候……,我知道。我卻不知道你想去尋我。自打萬貴妃得了盛寵,萬榮便是我都不放在眼裏,他想要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得到,更何況是心心念念如花似玉的小美人了。”朱祐樘似有諷刺,眉目漸漸平淡下來,繼續道:“那種情況下,便是你找到我了,我也會送你離開京城。”
“聖上派我南下打仗,派我泰安州救災,許多的好主意,都是萬貴妃在背後操作吹耳邊風罷了。便是弄死我,扶持九弟上位,萬家司馬昭之心,未免的打一手好算盤。”
張爾蓁靜靜垂手聽著,朱祐樘輕咳了一下,麵色更蒼白幾分,繼續道:“你不過是個六品官的女兒,若不是因著這張臉,怎麽也入不了萬家眼裏去。我呢,不過是被萬家視如死敵的太子,內無母族保佑,外無寵愛加持,但是……”朱祐樘盯著張爾蓁粉嫩透明的小耳朵幽幽道:“你放心就是,你……,張家,都不會有事的。但是泰安州這地兒不能久待,你還是快回濟南去。”
朱祐樘的聲音冷硬又無情,張爾蓁仍舊感動不已,絞著帕子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道:“你……泰安……的疫病,是萬家做的?”
朱祐樘眼瞳微睜有些詫異,一瞬間恢複過來,緩緩道:“你真是越發聰明了,我到底還是不了解你。我在你麵前便如白紙一張,你卻是一團雲霧籠罩,我自以為看清了你,卻不過仍舊是冰山一角罷了。……,萬家沒能在戰場上殺死我,刀槍暗箭下我又脫了身,他們便想讓我在這兒送了性命。可惜可惜,那麽多平頭百姓遭殃,無端身亡,我卻好好的,他們又打錯了算盤。”
疫病的爆發需要時間累積,地震過後短短六日的時間,怎麽就嚴重到死去幾個人的地步?張爾蓁之前或許想過萬家會喪心病狂,但絕對想不到這樣的冷血無情會如此之快,地震中逃生的幸存者躲不過萬家,這麽快就成為了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張爾蓁替那些慘死的無辜者抱不平,語氣未免忿忿:“既然太子殿下都知道,為什麽任憑萬家胡作非為,那些可憐人又有什麽錯,他們好容易尋到能吃飽穿暖的地兒,不想卻是要命的閻羅殿!太子既然早都知道,就應該好好安置了他們,怎麽能容許可疑的人進去害他們!他們是難民,可是也是你的子民不是嗎?”張爾蓁越說越生氣,她從來不是聖母,但無端的想發脾氣,一股腦的把責任都推到朱祐樘身上,直到朱祐樘冰冷落寞的眼神刺激到她,她才悔道:“……對不住,我有點……難過。”
“便是當時你被金老夫人追殺落到我那兒,也沒見你這般悲傷,如今不過為了些許百姓衝我發火,你……真讓人看不透。”朱祐樘收回眸光,瞧著張爾蓁耷拉下去的眼神,繼續道:“……我沒料到萬家出手會這樣快,裘二已經在處理這件事兒了,想必很快就該收場了。……都是跳梁小醜,蹦躂不了多久。”朱祐樘才得到消息時,即刻吩咐了裘二爺去辦,但是那些無辜的百姓卻因他而死,這點張爾蓁說的沒錯。
“那你是戰場受了傷還是染了病?”張爾蓁瞧著朱祐樘雪白的中衣上毫無血色,猜測該是染了病,可朱祐樘卻搖頭道:“都不是。”
張爾蓁試探問道:“難道是你舊疾未愈?”
朱祐樘撇了她一眼沒有作聲,答非所問道:“年前時候,皇後娘娘為我定下了王家姑娘,可隨著我南下,這事兒也沒了動靜。不知道我這次回去後,宮裏人又將如何安排。”
“你貴為太子,若是真娶了王家姑娘做太子妃,便是有了強大的後助力,皇後娘娘想的不錯,到那時候,萬家行事前便真的要仔細掂量一番了。”張爾蓁假裝看不到朱祐樘若有所思的眼神,朱祐樘卻很直白道:“你既然入了萬榮的眼,將來去了誰家都隻有禍害別人的份,我知道你與孫家有親,為了他們好,還是退了這門親事。”
朱祐樘說完,室內一片寂靜,張爾蓁鼓了幾次胸口,才吐出一口氣道:“我與孫家公子是不會退親的,隻希望太子尋得良人相伴,才能在為你,為別人……”張爾蓁話還沒說完,朱祐樘已經不屑道:“你此行的目的,莫不是勸我趕緊結了有力官員,找個家族業大的太子妃,勝過萬家,保你和那孫家公子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共度白頭?張爾蓁,別告訴我這就是你跑來的目的!你果然事事都與我算得清楚,救了我一命,就打算用我下半生來償還?!”朱祐樘語氣生硬又嚴厲,張爾蓁沒有聽到隱隱透露的失望,絞著帕子沒有作聲,朱祐樘便以為是她默認了,臉上一片死灰,再沒開口。
自從力行去世之後,張爾蓁曾經無數次想過他的死因,是因為如月斷了他們之間的聯係,還是力行感染了奇怪的病,可是她已經尋不到水墨道長,再也無從得知力行的死因,所以她在無數個黑夜告訴自己,將來一定要與孫柏堅共度一生,兩人同氣同締。若是……萬家執意要她,她死了也要葬入孫家的土地,她不能讓救了她的孫柏堅冒一丁點風險。被朱祐樘這麽一說,張爾蓁突然很茫然,自己大老遠跑這來,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原因很多很多,但都很無力蒼白……
“所以……我確是舊疾未愈。”朱祐樘的聲音縹緲又空蕩,如風中回蕩的一縷煙絲,慢慢道:“我八歲上就得了這怪病,去過滇南帶回幾個養蠱的人,配著李神醫的藥治了一陣,都道我的病好了,我卻知道沒那麽容易。這上了戰場下來,便成了這副樣子。太醫們都說我是活不久的人,有時候我也信了。你說……,若是皇後知道我這樣子,還願意將王家姑娘許配給我?”
張爾蓁垂首看著朱祐樘青筋暴起的手背,輕聲道:“仍舊是……願意的吧。”
朱祐樘冷哼一聲輕蔑道:“沒人會願意的!將死之人,談什麽富貴榮華君臨天下,她們隻會更加在意那身黃袍加身罷了。”
張爾蓁疑惑,又有些不忍開口,眼神閃爍間,朱祐樘冷眼瞪了她,張爾蓁打了個激靈,結結巴巴道:“……額,我聽說,紀妃娘娘原也是滇南瑤族少女……,對於蠱毒這一塊……,難道說,好不精通?太子殿下多少……應該……大約也是懂得一二的吧?”朱祐樘是紀妃娘娘唯一的兒子,即便淪落至死,也該替兒子打算好了才是吧。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朱祐樘又端起幾上微冷的茶碗飲一口,在張爾蓁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的注視下,緩緩道:“母妃是瑤族人,且是土司的女兒。”
張爾蓁遺憾且同情的看著朱祐樘,心裏百轉千回,隻聽得朱祐樘繼續道:“……年少英勇的皇上一舉殲滅滇南瑤族,攜帶了瑤族俘虜少女們進京,或是送了官員為奴為婢以表皇威,或是進了……那勾欄瓦舍之地輕賤餘生,土司的女兒和瑤族幾位元老的孩子都進了宮。很不巧,母妃就是其中一個。”……張爾蓁不得不說朱祐樘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就像一個茶幾,上麵擺滿了杯具(悲劇)。幼年時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少年時殺機四伏,危機重重,幾次三番虎口脫險,親娘一家還被親爹殺了,親爹的小老婆還要來殺他,親爹卻不管不問。如此險境下,朱祐樘還能擁有自己的勢力,有人幫助,又說明他著實不凡。很明顯朱祐樘不願提起皇宮那些陰暗諷刺的曆史,道:“我便是如此,隨你怎麽想。”
張爾蓁漲紅了小臉,突然有些害羞,憋了憋氣才問:“你……,那個,我知道有好幾家的姑娘都想嫁給你,太子,你可有瞧上的?願得一人心,前朝本就混亂,可別後院起火才是。”
朱祐樘奇怪的看她一眼,眯著眼睛仰著頭,長長的睫毛氤氳而下,如笛般的聲音道:“我瞧上的人兒,不一定瞧得上我。”
張爾蓁的心就像小貓亂抓一般,癢癢的難受,小心翼翼問道:“太子金尊玉貴的,瞧上了哪家姑娘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別是我吧?張爾蓁又笑自己多情,明明都是活了幾十年的老妖精了,還犯什麽桃花!朱祐樘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瞧著她粉嫩微紅的臉頰,嘴角露出一抹微暖的笑意,不過刹那間就消失無蹤,冷聲道:“你既然問了,便知道我心中怎麽想的,又有什麽意義。你避之不及,我又怎會不懂。自打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沒覺得你像個正經規矩的姑娘,半夜也敢帶著男子外出,滿天下裏找不出來第二個這麽大膽的。可如今你大了,卻不見當年的大膽和氣魄,我……很遺憾,張爾蓁。”朱祐樘的低語中不帶有任何遺憾的感覺,低沉而魅惑。
張爾蓁臉頰又熱了幾分,她端正了坐姿,一雙糅胰小手擺在膝蓋上無意識的揉捏著玄色衣擺,道:“太子殿下,方才我不過是胡言的。我人小力弱,自然想在太子這顆大樹下生存的好一些,也希望太子能有個家世權勢都不錯的太子妃。我知道萬家的事不是一二日能解決的,若是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太子隻管吩咐我。我呢,準備啟程回曆城去了。來這一趟,能見到太子,……挺好的,太子也要保重,咱們日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