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 襲人
「哥哥,你說什麼?」正坐在炕上納鞋底的襲人聽到花自芳適才對自己所說的話之後, 禁不住手指一抖, 長針頓時扎在了手指頭上, 一顆鮮紅的血珠沁了出來。
花自芳看著襲人手指上的血輕嘆了一聲,將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東街綢緞莊的王掌柜, 替他的獨子向我們家提親了。」
因為寶玉對襲人留了幾分情面,沒有對外說她是被自己攆出去的, 只說是年紀大了被放出去自行聘嫁的。因此有人上門來提親,並不奇怪。在這之前,花自芳已經替襲人回掉了好幾門親事了。
看著襲人低頭不語,花自芳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無非是還記掛著要回榮國府去。初時你口口聲聲說寶玉只是一時氣急,過幾天心意迴轉了,就會再接你回去。可是如今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了,依哥哥看,妹子,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這個道理, 襲人何嘗不懂?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此時聽到花自芳的話,再也忍不住,捂住臉哭了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來十分可憐。花自芳坐到襲人身邊, 勸道:「妹子, 別哭了。先前提親的那些人家, 回了也就回了, 也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如今這個王家若是再錯過了,那就實在可惜了。」
襲人哭了一會兒,掏出手帕一邊擦淚一邊說道:「有何可惜之處?」
花自芳道:「王家並不只有東街那家綢緞莊,在其他街道上,另有兩家鋪子。且在鄉下,另有田產。雖比不得榮國府,大小卻也算是個財主了。王掌柜只生了一位獨子,將來的家業,全部都是由他繼承,不會分薄了家業。有多少,都是王家公子的。王掌柜的正妻前年沒了,家裡只有一位小妾,算不得正經主子。今兒個來的媒人說了,你一嫁過去就當家。妹子,這樣好的人家,錯過了,真真兒的可惜了……」
襲人聽了花自芳的話,再不哭了,坐在炕上半晌無語。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方才悶悶的說道:「哥哥能不能想個法子,叫我遠遠的看上那王家公子一眼?」
花自芳聞言笑了,點頭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我會替你安排好的。妹子,你見了那王家公子就知道了,雖不敢跟寶玉相比,在尋常人堆里,卻也算得上是鶴立雞群了。」
過了幾日之後,花自芳果然借著帶襲人出去購買綢緞的時機,令她見了那王家公子一面。果然便如他所說的那樣,是個比較出眾的男子。中等身材,麵皮白凈,未語先笑,見到生人還有些羞怯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好脾氣易拿捏的。見了這一面之後,襲人搖曳不定的心,終於定下來了。
就是這個人吧,她對自己說道。
半年之後,襲人出嫁了。坐在大紅花轎里,聽著外面熱鬧的喜樂,她的臉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個微笑。笑著笑著,卻又流淚了。
終於還是回不去了……
洞房花燭夜,從襲人身上爬起來之後,王錦一反之前的羞□□慕模樣。木木登登的,坐在床沿上半晌無言。襲人覺察出不對勁了,面帶羞紅扯著被子遮住胸前坐了起來,看向王錦道:「相公,怎的還不歇息?」
王錦慢慢的轉過臉看向襲人,臉上冷冰冰的一絲表情都沒有,眼神卻十分的可怕。襲人被他盯得心頭一顫,忙放柔了聲音再次喚道:「相公——」話沒說完,便見王錦揚起手來,狠狠的扇了她一個耳光,斥道:「賤人,你還有臉叫我?」
襲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給打蒙了,坐在床上捂著臉傻傻的看著像是換了一個人的王錦。等不到她反應過來,王錦便站起身來,扯著她的頭髮將她拉下床,拳打腳踢起來。他打自管打,嘴裡卻再沒有一句話。那冷靜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怖。襲人被打得哀嚎起來,聲聲只叫救命。不一會兒,新房的門便被打開了,王掌柜的小妾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當她看到赤/身裸/體白羊一般歪倒在地挨打的襲人的時候,連忙轉身拉住王掌柜轉過身去,不敢進來了。
王掌柜雖然沒有看到新房裡面的場景,聽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忙出言說道:「兒啊,新婚之夜,不好大動干戈的。有什麼事,三朝回門之後再說吧。」
王掌柜的話音剛落,便見一隻薄瓷彩繪的送子娃娃被扔了出來,正砸在他腳下,發出砰的一聲脆響。碎瓷片四處飛濺,有幾片還濺到了王掌柜臉上,他卻一聲兒不敢出。裡面王錦森冷的說道:「你給我娶的好媳婦。」
王掌柜和他的小妾看來有些懼怕王錦,聞言立馬帶上新房的門離開了,不敢再勸什麼。屋子裡襲人這時候才終於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哭著喊道:「既然你嫌棄我,送我回去便是了。這門親事,就此作罷。」
回答她的,是左右開弓兩個大耳光,打得她嘴角沁出鮮血,再說不出一句話來。王錦冷冷的瞪著她看了半晌,末了竟然露出一個笑容,輕聲說道:「沒那麼便宜的事,我們家也丟不起那個臉。你竟然敢耍著我玩兒,就要有付出代價的覺悟。花襲人,咱們慢慢的走著瞧。」
襲人趴在地上,嘴角的血不斷的往外流,一直流到了新房嶄新的青磚地板之上。一種悲涼無助和絕望的情緒籠罩住她,嫁過來之前的那些期望和野心,此時全都消失殆盡了。
王錦果然說到做到,自此以後,再沒有讓襲人過上一天鬆快的日子。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變著法兒的折騰她。就連她懷了身孕之後,都沒有過得好一些。有時候王掌柜看不過眼勸上幾句,被王錦冷冷的一看,就訥訥不成言了。
做老子的怕兒子怕成這樣,也真是怪事了。
後來在這個家裡慢慢的待得久了,襲人才知道。王掌柜的懼怕王錦,是有原因的。不但有王錦從小就陰晴不定,脾氣很是古怪的原因,還有王家太太的原因在。王錦的母親,王家太太纏綿病榻多年,原本在前年有好起來的跡象。卻因為撞見王掌柜跟一位寡婦偷情,被活活的氣死了。自此以後,王掌柜便深感對不起王錦,對他幾乎是百依百順。而王錦的脾氣則越發古怪,好的時候十分正常,壞的時候,暴戾非常,很是嚇人。
在這般動輒得咎的日子裡,襲人有時候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己這兩個女兒,是怎麼生下來的?竟然在日復一日的拳打腳踢中順利的活了下來,生命在有的時候,也真是堅強至極。
原本公公對她還有幾分憐憫之情,在她接連生下兩個女兒之後,這一點子情分也消失了。時常看著她嘆氣搖頭,說什麼「賠錢貨」之類的話。但對於已經被虐待得麻木了的襲人來說,幾句不好聽的話,已經算不上什麼了。
原本承諾的過門就當家的話,自然也不算數了。商戶人家原本也不講究,小妾當家這種在官宦人家會被人恥笑的事,他們也就做出來了。襲人自然也不會去爭取什麼,根本她連一看到王錦的臉,都會嚇得渾身顫抖,哪裡還敢跟他要求什麼?
嫁入王家第九個年頭,襲人生下了第三個女兒。她的日子,也因為接連生下三個女兒,而越發的不好過。去年她的公公過世了,王家全部掌控在了王錦手裡。連最後一道可以稍稍制約他的繩索,如今也沒有了。王錦他,是越來越不把她當人看了。
寒冷的冬夜裡,王錦獨自坐在房中喝悶酒。襲人則還在後院里,在結著冰碴子的水裡清洗被褥。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兒睡醒了之後見不到母親,大聲的哭了起來。襲人聽到哭聲趕回屋子裡,卻見到王錦抱著小女兒,眼神十分可怕。
他從來沒有親手抱過幾個女兒的,如今突然這樣做,嚇到了襲人。她蒼黃乾瘦的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湊過去說道:「我來抱吧,她長得快,沉得很。」
王錦看了看襁褓里的嬰兒,而後又看向襲人,笑了起來,輕聲說道:「你怕什麼?怕我摔死她嗎?」
襲人禁不住抖了起來,陪笑道:「怎麼會?我是怕你抱得手累……」
就這麼一句話,也不知道哪裡惹到了王錦。他隨手將嬰兒丟回到搖籃里,揪著襲人就打了起來。襲人怕出聲嚇到女兒,忍著痛,一聲兒不敢吭。沒想到,她這樣的行為竟然觸怒了王錦,打得越發厲害了。襲人忍了近十年的氣,終於再也忍受不下去,在又挨了一個耳光之後,與王錦推搡起來。王錦大怒,手上一個沒收住,猛的將襲人往後方推去。襲人的身體撞到了一隻黑漆高几,上面擱著的沉重的銅香爐摔了下來,正巧砸在她的頭上。砰的一聲,襲人立即倒了下去,鮮血汩汩的從傷口處流淌下來。
一片黯黑中,出現一團光亮。光亮里,她依稀看到那一年的大觀園,眾姐妹聚集在一起,摘花鬥草,十分歡樂的場景。花團錦簇中她看到金釧兒等人微笑著朝她招手,喊著她的名字。
「我終於回來了……」帶著笑她喃喃的說道,慢慢的闔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