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勇補雀金裘

  賈寶玉聞言,半晌沒有出聲。過了許久之後, 才喑啞著嗓子低聲說道:「……從前, 她不是這樣的……」


  晴雯道:「人都是會變的。」


  賈寶玉道:「卻是為何?不能一直不變么?」


  「因為……心裡有太多慾望吧。」


  賈寶玉抬起頭來, 眼裡有水光在閃動著:「她想要的,我都已經給她了啊……從來她都是我身邊第一人, 沒有人能越過她去。往自己家裡搗騰銀錢物件兒,我明明知道也沒有說破過。一屋子的人和東西全部都交到她手裡了, 她還想要怎麼樣呢?」


  晴雯道:「慾望是沒有止盡的,抱住了一堆東西,還想要更多。多到抱不住了吧,還要擔憂別人來搶。所以她如此行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默然半晌,賈寶玉抬眼看向晴雯:「比起從前,你變了很多。」


  晴雯笑了:「人都是慢慢在被生活改變的,我自然也不會例外。」


  賈寶玉笑了笑:「我不想變,大家都不要變,那該多好?」


  只可惜, 世界是不會為了人的意志而改變或不變的。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似乎只是一轉眼間,便到了冬季。京城位於北方,冬季十分寒冷。早早的大家便換上了厚實的衣裳, 屋子裡燒上了炭盆。晴雯的身子偏弱, 尤其怕冷。到了這個時候, 幾乎所有時間都待在屋子裡, 很少出門去了。


  這一日,襲人的母親生病了,欲要回去探望。稟報了鳳姐兒之後,聞得鳳姐要她好好裝扮了再回去。手爐也要拿好的,包袱也要挑好的,回去了亦不能用外面的被褥等物。這個意思,幾乎是要將她作為將來的預備姨娘來看了。襲人聞言,便換上了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色盤金彩綉綿裙,另外披上一件青緞灰鼠褂子。打扮得粉光脂艷的,帶著兩個小丫頭,示威似的朝著晴雯笑吟吟的瞥了一眼。而晴雯卻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兀自抱著鎏金小手爐,似睡非睡的坐在熏籠旁邊。見此情景,將襲人氣了個倒仰。將帘子狠狠一甩,她重重的踏著腳步出去了。一股冷風隨著硃紅色猩猩氈門帘的捲起而吹了進來,暖和的身子被冷風一撲,使得晴雯重重的哆嗦了一下。


  她沒有生氣,反倒笑了起來。


  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呢,襲人。


  襲人回去了,秋紋向來不值夜,因此晴雯也只得隨同麝月一起給寶玉值夜。當夜幕降臨,脫下大衣裳洗漱完畢之後,晴雯便繼續抱著手爐坐在熏籠邊上,昏昏欲睡。麝月瞅了她一眼,笑道:「別裝小姐了,你也動彈動彈吧,難道只有我是該伺候人的么?」


  晴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懶洋洋的說道:「上邊早就說了,不許我近身伺候,你難道忘記了?」


  聽了這話,麝月一時無言,只得自己去伺候寶玉就寢了。末了麝月便睡在寶玉的寢房裡面,晴雯自在熏籠邊設了鋪蓋,胡亂歇下了。半夜依稀聽見寶玉叫襲人的名字,她也沒有搭理,翻了個身繼續睡了。最後還是麝月起來服侍寶玉喝茶用夜壺,擱著帘子狠狠的瞪了睡得踏實的晴雯幾眼。


  明明沒有怎麼受凍,但晴雯自此以後還是生病了。或者,是因為這個身子的底子實在嬌弱的緣故。本來她便不怎麼動手服侍的,如今一病,更加是萬事不沾手,只在自己屋子裡歇息著便是了。至於麝月秋紋幾個怎麼想,她才不在乎呢!根據她所知道的事情的大致脈絡走向,距離離開這裡的時間,也不遠了。留在這裡跟襲人死磕到底才不是她的作風呢,那未免也太給那襲人面子了。反正,不會讓她有好結局便是了。


  在這之前,她得好好的給賈寶玉心裡那顆關於襲人的種子澆澆水施施肥,還得給他留下一個永生難忘的回憶。否則,怎麼算完成原主的心愿呢?至於出去以後凄涼慘淡的病死在家裡這個結局?那可不是她會接受的事。


  其實大觀園的風景的確很美,就此離去,也有些捨不得。但她又不想繼續跟個卑鄙小人住在一起,實在有礙觀瞻。那麼,能去哪裡呢……


  這一天下午賈寶玉回到怡紅院里,一臉喪氣,說道:「好好的老太太才給的雀金裘,偏偏不知道在哪裡燒了一塊。趕明兒老太太若是看見了,怕是要怪我不愛惜東西了。」


  麝月伺候賈寶玉脫下那金翠輝煌的大氅,交給一個婆子拿出去找匠人織補。婆子去了半晌,將衣服照舊拿了回來。說是找了許多匠人並綉娘問過了,沒人認識這是什麼東西,都不敢接下這活計來。賈寶玉聽了,跌足道:「老太太叫明兒個還穿這件衣裳去呢,這可怎麼辦才好?」


  麝月聞言眼珠一轉,道:「論起女紅來,我們屋子裡數晴雯手藝最好了,連雙面綉都會,何況這個?」


  賈寶玉遲疑道:「晴雯病著呢,怎麼好勞動她?」


  「我瞧著這幾日她似乎好些了,就坐在床上補一補,料想也無事吧……」


  兩人正說著,屋子裡面響起晴雯的幾聲咳嗽聲,而後說道:「將衣服拿來我看一看吧……」正想給賈寶玉留下一個難忘的回憶呢,機會就送上門來了。


  賈寶玉聞言便將衣裳拿給晴雯看,又亂著掌燈倒熱水什麼的。晴雯看了看之後道這雀金裘是拿孔雀金線織的,補也得拿孔雀金線補上去。麝月聽了便說道:「這屋子裡除了你,誰還會織補那孔雀金線呢?少不得你掙一掙命了。」


  聞言,晴雯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了麝月一眼。那眼底的寒意,驚得麝月一愣,不再開口了。


  賈寶玉見晴雯病容猶存,臉上泛著不健康的薄紅,心裡不捨得她勞神,便道:「我看還是算了吧,老太太要罵,儘管罵好了,也不會少一塊皮。」


  晴雯不答話,只是說道:「麝月將我的針線筐子拿過來罷,再多點一盞燈。」說著,自己披上一件厚衣裳,靠著狼皮大褥子坐好了,一副要挑燈夜戰的樣子。賈寶玉見勸說無效,只得罷了。


  繪著四季風景的宮燈之下,晴雯垂著眼,細細的補著雀金裘。身子到底還在病中,不多時額頭上便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來,在燈光下晶瑩的一閃。臉上的紅暈愈發濃重,反倒給她多添了三分媚色。燈下看人本來就會比在陽光下更有朦朧美一些,何況晴雯本來就是個難得的大美人兒?賈寶玉坐在床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竟看得痴了。那弧線優美的下頜,長長的漆黑的鴉羽般的睫毛,以及它們投下的暗影。沒有血色的淡淡的嘴唇,形狀美好的令人想要碰觸,卻又似乎柔弱得令人不敢碰觸……這一幕美好又帶著點凄艷的場景,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腦海里,終生難忘。


  原本襲人在他心裡留下的痕迹,已是漸漸的被眼前這個人取代了。自己心裡排在第一位的身邊人依舊還是襲人嗎?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了。


  過了年之後的一天,因老太太尋寶玉不見,便叫晴雯去找。晴雯行至園子里一處迴廊中,看見賈寶玉獃獃的坐在那裡,遠處依稀是紫鵑離開的背影。再看賈寶玉跟傻了似的,滿面紫脹一頭熱汗,嘴角邊還流出口水來,十分不像個樣子。牽著人回去請了他奶娘來看,還沒做什麼呢,那李嬤嬤便哭道寶玉不行了。一時間,榮國府鬧得個人仰馬翻。末了才知道是紫鵑在他面前說黛玉將來是要回去的,他便成了這個樣子了。等到紫鵑來到怡紅院里,寶玉見了她終於哭出聲來,眾人這才放下了心。於是紫鵑便留下來照看寶玉,暫時當他的貼身大丫鬟。


  紫鵑照料起賈寶玉來,十分的盡心儘力。對於他的習慣愛好,也十分熟悉。漸漸的,麝月襲人等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對了。無人時,晴雯問她道:「你如此行事,究竟是為了你們姑娘呢,還是為了你自己呢?」


  聞言,紫鵑驚慌起來,道:「自然是為了我們姑娘了,哪裡有為了我自己的道理?」


  晴雯道:「為了你們姑娘?你難道沒看到出事後二太太看你們姑娘的眼神嗎?簡直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有哪個做人婆婆的,樂意看到自己兒子為了兒媳婦要死要活的?更何況是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兒媳婦。你這樣做,真的是為了你們姑娘?你問問你自己,虧不虧心?」


  紫鵑的臉色變得一陣青一陣紅的,仍犟著說道:「原是我沒有想周到,你若說我是為了我自己,我卻是不服氣的。」


  「隨你怎麼說吧。」晴雯道,「只是我看著你們林姑娘,是真心將你當做心腹人看待,連從林家帶來的雪雁都要退一地。紫鵑,好歹以後做事,多考慮考慮你們姑娘艱難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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