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蒓紅終殞命
韓夫人這話說完的時候,停了大半天的雪花, 又開始在天地間飛舞起來。紛紛揚揚, 扯棉搓絮一般, 又潔白又乾淨,不像這人世間。
白慕庄回府的時候, 帶著幾分微醺。因為下朝之後和幾位相得的同僚到酒樓里喝了幾杯,此刻臉上帶著薄紅, 眼睛卻亮得很。迎著漫天飛揚的雪花下馬進門,一個人影驀然衝出來,嚇了他一跳。定睛一看,卻是蘭香。白慕庄將心裡的怒氣壓了下去,問道:「你在這裡作甚?我回來了,自然會去看紅兒的,卻是無需你在這裡守著。」說到這裡,不禁語氣冷了下去。
婦道人家,有時候就是心思太多,有些煩人了。他如是想到。
紛飛的雪花之中, 蘭香瑟瑟發抖,臉色泛青,抖著嘴唇聲音嘶啞的說道:「爺,快去見姑娘最後一面吧。」
「什麼?」白慕庄明明聽清了對方的話, 可卻一時難以理解其中的含義。「你滿嘴胡咧咧些什麼?是不是我回來晚了, 紅兒生氣了?」
蘭香木愣愣的回答道:「……孩子沒有保住, 姑娘也撐不下去了。爺, 快走吧。遲了,或許就來不及了……」
這一次白慕庄終於理解了蘭香的話,他猛的伸手撥開她,拔足便朝著蒓紅的院子那邊跑去。因為跑得太急,險些摔倒在雪地之中。直到他喘著氣來到那熟悉的院門口,卻忽然不敢再邁步向前了。彷彿這一步走下去,有些什麼東西,便會破碎掉了。
寒風卷著雪花直往人身上撲,門口掛著的燈籠劇烈搖晃著,光影斑駁搖曳。踏著破碎的燈光,他邁步向前,走進了猶自充斥著血腥味的房間。屋子裡其他的人他彷彿看不見了,一時間,眼底只能容納下床上那氣息微弱的女子。
本來是卓爾不群的一朵幽谷里的蘭花,落到他手中,他竟然將她養得枯萎了……
痛苦的閉上眼,又迅速睜開。他緩步走到床邊半跪在踏板上,握住她冰冷的手,喚道:「紅兒,我回來了……」
接連喚了好幾聲,蒓紅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白慕庄心臟一陣抽搐,忙伸手去試探她的鼻息。觸/手之間,冰冷一片。他頓時雙膝一軟,跌坐在地,淚如泉湧。
她竟是沒有等到他回來。
哭了一陣子之後,白慕庄抬起衣袖擦乾眼淚,問那守在一旁,縮成一團的小丫鬟:「紅兒臨走之前,都說了些什麼,叫了什麼人沒有?」
小丫鬟結結巴巴的回答道:「就是……一直在喊著娘親,還有痛什麼的……」
白慕庄問道:「沒有喚我嗎?」
小丫鬟道:「沒有。」
聞言,白慕庄不禁呆住了,不多時又道:「紅兒想必肯定是喚過我的,興許你是一時聽岔了。」
小丫鬟低下頭去,聲如蚊吶的回答道:「奴婢心慌意亂的,興許的確是一時聽岔了……」
此時蘭香也趕了回來,見蒓紅已逝,不禁撫床大哭起來,聲聲如杜鵑泣血。白慕庄不忍再聽,便走了出來。外面屋子裡,韓夫人正坐在炕上,拿著絹帕拭淚。
白慕庄走到另一端坐下,沉默不語。韓夫人抬起泛紅的眼睛看向他,說道:「蒓紅既無福再伺候老爺,是她沒有這個命。老爺也不要太過傷心了,仔細身子。唉,可憐了她腹中那個孩子……」
白慕庄沒有說什麼,又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好好的人,不過大半日的時間就沒有了呢?你且將事情經過細細告訴我,不得有隱瞞之處。」
韓夫人聞言,便將事情逐一道來。白慕庄聽了,不禁大怒,拍著桌子說道:「怎會吃了一碗粥便壞了身子?一定是粥食有問題!那粥是誰做的,有哪些人經過手,給我查!」
韓夫人道:「粥是她們自己這裡的小廚房做的,只有廚娘和蘭香兩個人經過手。那廚娘我已經叫人抓了起來關在柴房裡,就等著老爺回來審訊了。」
聽了韓夫人的話,白慕庄的怒氣平了些許,對她點頭道:「夫人做得很好,多虧有你在。」
韓夫人又拿起絹帕拭擦了一下眼睛,道:「可惜無論妾身再怎麼做,都換不回蒓紅和孩子的性命了。唉,妾身亦知她是老爺最為心愛之人,若是能換得她與那孩子的平安,妾身哪怕少十年陽壽,也是願意的。可惜造化弄人……」
聞聽此語,白慕庄看著韓潔瑛的眼神愈發溫和,握起她的手說道:「我白慕庄能得你為妻,真是三生有幸……」
第二日,雪下得又大了些,天氣愈發寒冷刺骨,真堪稱滴水成冰。可憐粗使下人們,還得一大清早起來掃雪,為眾人開出路來。一個個縮著脖子弓著背,看起來跟一隻只蝦米似的。後花園裡面的小池塘,早就結成了冰湖,光滑如鏡。假山上結了許多冰凌,奇形怪狀,觀之不足。
尤二姐生性慵懶,白府又沒有侍妾一定得早起去給正室夫人請安的規矩,她更是落得清閑,一直睡到了早膳時辰過後才起了身。屋子裡燃燒著三個炭盆,烘得一屋溫暖如春。她對鏡而坐,自己梳理著那一頭烏黑的長發。花開忙進忙出的,指使著小丫鬟們端早膳過來。不多時,熬了一夜的小米粥那溫暖的香氣,便充斥在屋子裡面。
隨意挽了一個慵妝髻,尤二姐緩步走到飯桌邊坐下,對花開說道:「這麼大的雪,路又滑得很,你也不必去廚房吃了,就在這裡跟我一起用飯吧。」
花開聞言笑嘻嘻的應了一聲,便也矮身在一旁坐了下來。先替尤二姐盛粥布菜之後,方才給自己也舀了一碗粥,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在她們這裡不管用,當下尤二姐吃了幾口之後便開口問道:「那邊的事情有什麼進展嗎?」
花開咽下嘴裡的食物,回答道:「鬧了一夜,早上老爺和夫人才歇下呢!幸虧今兒個是休沐日,否則老爺熬了一整夜還得去上朝,還不累壞了。」
尤二姐夾起一隻三鮮燒麥湊近嘴邊,輕輕咬下一口,吃下去之後方才又道:「查出來是怎麼回事了嗎?」
「說是那廚娘壞的事,她記恨蒓紅從前無意中害得她閨女沒有被挑到大姑娘那邊伺候,所以才下了黑手。」花開回答道。
「這種小事,也值得害兩條人命?」尤二姐淡淡的說道,「事情的真相,恐怕未必如此吧。」
花開聞言瞪大了雙眼,訝然說道:「姨娘的意思是,這事不是那廚娘乾的?」
尤二姐笑而不答,道:「後來呢,廚娘怎麼處置的?」
「據說老爺發了狠,要她償命。當場便要將她拖出去打板子,打死為止。可是,卻被夫人勸住了。說是大張旗鼓的未免驚動了人,讓老爺將人交給她,她悄悄的處理了便是。夫人說的話不無道理,老爺便答應下來了。」花開說著嘆息了一聲,道:「恐怕這個時候,那廚娘已經沒命了吧。」
「那也不一定。」尤二姐道。
花開問道:「姨娘的意思是?」
「看夫人的意思,是要保住這位廚娘的命。看來,她的心還沒有黑到底啊……」尤二姐意味深長的說道。
「黑到底……」花開皺著眉思忖了一陣子,而後恍然大悟的驚聲說道:「姨娘的意思是,這事,這事是夫人做的?」
尤二姐笑道:「孺子可教。」
「那、那廚娘為何要認罪?」花開結結巴巴的說道。
尤二姐道:「廚娘是夫人的人,替罪羊而已。」
花開聞言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說道:「夫人為何要如此行事?老爺也不是沒有庶子庶女啊!為何偏偏就是容不下蒓紅……」
「大概因為蒓紅行事太過隨心所欲,觸碰到夫人的逆鱗了吧。」尤二姐道:「我聽說,從前我還沒有進府的時候,老爺竟是一月間有二十來天睡在蒓紅屋子裡的。她這樣獨霸著老爺,叫夫人如何容得下?所以,才要抬了我來跟她唱對台戲。那個時候,多半夫人還沒有起要她性命的心思。可偏偏她又懷了身孕,這樣一來,便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就因為這個,便要害人性命嗎?」花開心思單純,從沒有經歷過這種事,不禁一時接受不了。尤二姐開導了她幾句之後,便也丟開手了。這種事,還得當事人自己想開了才行。想開了的時候,也就是花開長大了的時候。有的時候,人其實不是漸漸長大的,而是一瞬間長大的。
成長難免會伴隨著疑惑和痛苦,最後便是接受。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這個世界的不完美。
蒓紅沒有一個明確的身份,所以,喪事辦的極為簡單。最後,也沒有葬進白家的祖墳。白慕庄為她在城外風景好的地方買了一塊地下葬,不過數日而已,也就不再悲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