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黛玉的心事

  寶釵到底城府極深, 哪怕是受了這樣的冷遇,依舊不動聲色。問候了元春一番之後,她便離開了華安宮的宮門處,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芝蘭回到宮室中, 看見元春正坐在榻上看書,神情恬靜安詳, 周身洋溢著和煦的氣息, 令人見了便覺得舒心。


  看見芝蘭進來, 元春便開口問道:「她走了嗎?」


  芝蘭回答道:「走了, 走之前還問候了娘娘,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什麼。——娘娘家住著的這兩位姑娘,真是大不一樣。」


  元春聞言失笑,放下書本說道:「就見了她們那麼一面, 你就看出來這許多麼?」


  芝蘭笑著走到銅綠斑駁的香爐旁邊,揭開蓋子放了一塊百合香進去, 說道:「奴婢跟了娘娘這許多年了, 別的不說, 看人的本事是練出來了。」


  元春道:「既如此, 你倒是說說看。若是換了你是我家的姑娘, 卻願意與她們兩人中的哪一位親近?」


  芝蘭沉吟了一陣子之後,說道:「這一位薛嬪, 看似待人溫和親厚, 其實吧, 內心跟誰都保持著距離。若是侵犯了她的利益, 哪怕是親姐妹她也能下手對付,不可深交。而那一位林姑娘,看起來似乎有些高傲冷清,其實如果被她放在了心上,她是願意掏心窩子對你的。若是奴婢得幸生在娘娘家裡,自然是願意與林姑娘親近,而與寶姑娘保持距離的。娘娘,奴婢猜得可對?」


  元春聞言,大為驚異。原本只是隨口問問逗著婢子玩,卻沒料到,薛林二人的脾性竟被芝蘭說了個八/九不離十。「你說得果然不錯嘛,看來,在相人這一方面,你真是有天賦啊!」她忍不住如此感嘆道。


  主僕二人談論著薛林兩位脾性完全不同的姑娘,卻沒有想到,在榮國府中,隔了幾日之後亦有人談起了她們。


  沒了元妃省親的事,自然也就沒有了大觀園。林黛玉從賈母院子里搬出來之後,住進了距離寶玉住處不遠的一所小院落之中。地方雖小,倒也清凈,黛玉住著,也還過得去。


  今日從清晨開始,便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寒意森森,幽涼遍體。黛玉坐在西窗之下,愣愣看著窗外一株芭蕉,在風雨里瑟瑟發抖著。近日她有些心事重重,食不下咽,愈發顯得清瘦了。


  因寶玉為了寶釵進宮之事而尚未完全緩過來,還有些迷迷瞪瞪的。一大早紫鵑就去了他那裡,說是替姑娘看看他。到了現在,尚未迴轉。黛玉素愛清靜,沒有了紫鵑在身旁伺候著,屋子裡便只剩下了她自己一個人,更添凄清之感。


  又過了一會子之後,有人掀起銀紅色紗簾,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來到黛玉身後她為她披上一件珠灰色夾棉綉各色纏枝花卉的氅衣,嘴裡說道:「姑娘在這裡坐了好半天了,窗子敞著風又大,仔細受了風寒。」


  黛玉沒有回頭,回答道:「哪裡就能那麼嬌弱了?無妨的。」


  身量嬌小的雪雁站在黛玉身後,臉上有著揮之不去的憂色。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說道:「姑娘,就這麼認命了么?」


  黛玉慢回嬌眼,有些詫異的看向雪雁,道:「你這話,卻是何意?」


  雪雁咬了咬唇,說道:「寶二爺那邊……整日還是記掛著他那寶姐姐,渾不像話。姑娘將來……還有好日子過嗎?」


  黛玉聞言駭笑,道:「你這小蹄子,今日是怎麼了,竟說起胡話來了。——你不懂。」她輕嘆了一聲。


  「姑娘不要總覺得雪雁還小,如今,我也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雪雁道,「不說寶姑娘吧,就說丫鬟們。襲人,麝月,還有,還有咱們這裡的紫鵑,多了去了!姑娘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還沒成婚就已經有了這麼些人了,將來可還得了?」


  聽了雪雁這話,黛玉蹙起了娥眉,道:「你可不要胡說,襲人麝月倒也罷了,怎麼又扯到你紫鵑姐姐身上了?」


  雪雁忍不住撇了撇嘴,道:「今日一大早紫鵑姐姐就出去了吧?到現在還捨不得回來,究竟是為了誰,姑娘真的不知曉?再者,往日我冷眼瞧著她的言行,樁樁件件,嘴裡說是為了姑娘,心裡卻是為了寶玉,為了她自己呢!」


  聽了雪雁的話,回想起從前紫鵑的所作所為,黛玉不禁一時間痴了。那一年紫鵑出言試探寶玉,使得他大病一場,自己幾乎哭昏過去。現在想來,她真的是為了自己這個姑娘好嗎?若是真的為了她好,怎麼就不管她在這府里的處境呢?

  想起那日事發之後王夫人看向自己時那刀子一般的眼神,黛玉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中一時間酸痛難言。紫鵑她,難道是害怕自己嫁不成寶玉,也會帶累她做不成……做不成姨娘?因此,她便也不考慮自己這個姑娘的立場,不管不顧的將事情捅穿了,叫自己不嫁寶玉都不行嗎?至於王夫人對自己的觀感……她才不會考慮這麼多呢!反正,到時候受苦的又不是她……


  想到這裡,又回想起主僕多年相處的樁樁件件,黛玉幾乎要落下淚來。自己總以為用真心便能換得真心,現在看來,是太過想當然了吧?她驀然站起身來,打斷了雪雁的喋喋不休,匆匆說道:「不要說了,我出去走走,你不要跟來。」言罷,自行掀開帘子走了出去。


  出了自己居住的小院,黛玉心中煩悶而茫然,漫無目的的走著,醒過神來的時候,竟然已經身在寶玉的院子外面了。此時裡頭悄無人聲,門卻是大敞著。也許那些丫鬟們又出去瘋了。寶玉性子寬厚,伺候他的丫鬟們也過得自在,向來是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的。


  抬起穿著杏子紅綾繡鞋的腳,輕輕的跨過門檻,黛玉走進了寶玉所居住的院落。碎石子漫的小徑上撒著許多瓜子殼,踩在腳底下,簌簌作響。


  來到寶玉的房門外,她正要抬手敲門,忽然卻聽到屋子裡面傳來了紫鵑的聲音。她從來沒有聽過紫鵑在她面前用這種語氣說話,嬌柔的,嫵媚的,酥酥的……只聽她說道:「你又去剝那些風乾栗子作甚?仔細髒了手。」


  緊接著,寶玉的聲音,在屋子裡響了起來:「好姐姐,我想親手剝給你吃,你先前不是還很喜歡嗎?」


  紫鵑嬌嗔道:「我哪裡知道那些栗子是你剝的?沒看見我吃了之後,竟把襲人氣得臉色都變了嗎?——都是我不好,沒有先問一聲。竟不知道,那是你特意給她剝出來的。」


  寶玉的性子,向來是哪一位好姐姐在他面前,他便最喜歡哪一位好姐姐。當下他便將襲人丟到九霄雲外,對著紫鵑說道:「不過幾個栗子而已,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小氣。不要提她了,好紫鵑,我喂你好不好?」


  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黛玉收回了要敲門的手,繞到了窗戶外面,隔著那三色霞影紗看了進去。卻見寶玉手裡拈著一枚剝了殼的栗子,輕輕的放進了紫鵑嘴裡。紫鵑一面咀嚼著栗子,一面斜著眼兒看向寶玉,眼中情意滿滿。兩個人對視著,似乎都有些痴了。半晌之後,寶玉方才開口說道:「好姐姐,你唇上擦的什麼胭脂這樣好聞,賞給我吃了好不好?」


  紫鵑聞言忙擺手道:「可不敢如此,若是叫太太或是我們姑娘知道了,怕不得將我活活撕了?我們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稍不如意,就又要抹淚了。」


  看著紫鵑羞紅了的臉頰,水靈靈的杏仁眼,寶玉更是扭股糖一般扭著她不放,嘴裡沒口子的說道:「這屋子裡只有我們兩人在,你不說我不說,有誰會知曉?好紫鵑,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今兒若是不如了我的心意,怕是晚上我連覺都要睡不安穩了……」


  紫鵑露出一副拿寶玉無可奈何的樣子,道:「罷了罷了,我怕了你了……」說著便微微閉上了眼,顯然是默許了。


  見此情景,寶玉這淫/人頓時大喜,當下便湊了過去,將嘴唇覆上紫鵑的紅唇,細細的品嘗了起來。曖昧的氣氛,在屋子裡流轉著。紅暈浮上兩個人的臉頰,使得他們的氣息都變得不穩起來。正如膠似漆間,忽然窗戶外面傳來一聲響動,驚得紫鵑一下子推開了寶玉,站了起來。兩人驟然分開的那一瞬間,竟有銀絲在兩人唇齒間扯了開來。由此可見,適才戰況之激烈。


  寶玉一時不察,險些被推得從錦凳上摔落下去。險險穩住身體后他看向走到窗前朝外面張望的紫鵑,問道:「你在看什麼?」


  紫鵑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驚懼之色,道:「我適才彷彿看見有道人影在外面,一晃就不見了。」


  賈寶玉聞言也站起身來,推開紗窗朝外面張望了一下,而後笑道:「並無人在啊,你是眼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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