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冷宮度終生

  一走進暖閣裡面, 一股暖和的炭氣夾雜著酒香和熏香的氣味便迎面撲了過來, 似乎要讓聞見這味道的人也醉了似的。皇帝賈元春還有伺候的宮女都在那八扇鑲金嵌寶的檀木山水畫屏風之後,沒有留意到有人無聲無息的走了進來。碧簫握著朱紅托盤的手指此時抖得厲害, 幾乎要拿不住手裡的托盤了。微微一瞥,屋子裡那鏤空雕花的官窯荷葉形香爐正擺放在不遠處,旁邊並沒有人在。似乎,正是個好機會。


  朝著屏風那邊瞥了一眼, 那後方影影綽綽的人影兀自端坐交談著, 侍女彎下腰斟酒,沒有人朝這邊看上一眼。碧簫輕輕挪動穿著紫羅色繡花鞋的雙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 蹭到了擱著香爐的紅漆高几之旁。


  手臂抬起, 手指立即便碰觸到了正在冒著縷縷青煙的香爐。伺候人的宮女是不允許留指甲的,她的手指乾乾淨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放在淡綠色的荷葉狀香爐邊上,不斷的微微顫抖著。


  手底下的瓷質香爐,冰涼而溫潤的, 絕不會給人帶來不適的感覺。然後碧簫卻覺得手底下按著的是一塊正在燃燒著的炭火,不斷的灼燒著她。


  猶豫了一陣子之後,她猛的收回手, 疾步走上前, 在屏風旁邊跪了下來。然後, 她將腦袋重重的磕在碧綠鑿花的地磚之上,高聲說道:「奴婢碧簫,特來請罪!」


  屏風後方的笑語聲,驀然止住。皇帝皺起眉,說道:「怎麼回事?」與心愛的妃嬪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卻被個不知所謂的宮女給攪擾了,他沒有立刻叫人將這奴婢拖下去,已經算得是脾氣好了。


  似乎察覺到了身旁皇帝不耐的心思,賈元春微微一笑,將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之上,安撫住了對方。而後,她看向跪地不起的碧簫,聲音柔和的問道:「這不是史容華身邊的碧簫嗎,為何到我這裡來請罪?」


  碧簫沒有將腦袋抬起來,反而再次用力磕了一個頭,說道:「奴婢罪該萬死,不敢求陛下和婕儀寬恕。但求留得全屍,於願足矣。」


  「別口口聲聲總是請罪了,到底出了什麼事,說來聽聽。」賈元春見皇帝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出言代替了。


  這一次,碧簫總算將頭抬了起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中似乎還有淚水在打著轉兒。接著,她清晰詳盡的,將史容華吩咐她去做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隨著她的述說,皇帝的臉色沉了下去,越來越難看。等到碧簫說完了,皇帝猛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怒道:「好一個史容華,好大的狗膽!」


  「陛下勿要生氣,為了此等糊塗心腸的人,不值當……」賈元春安撫住了皇帝,又看向地上跪著的碧簫,問道:「人說主辱仆死,雖不見得能套用到世上所有人身上,卻也還是有幾分道理在的。為何,你要如此行事呢?」


  碧簫的眼淚終是落了下來,泣道:「奴婢的主子雖是史容華,但最應該忠於的,卻是陛下。怎能眼看著容華做出有損龍體的糊塗事來?」


  賈元春聞言,似乎讚賞的點了點頭,道:「你倒是個忠誠的。」


  此時,皇帝卻插言了。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淡淡的說道:「史容華不會如此輕易的就將你派出來,怕是,手上有你什麼把柄吧?」


  視線對上皇帝冷靜的眼神,碧簫瑟縮了一下,說道:「容華她……提到了奴婢的家人……」


  「哦?」皇帝的眉梢輕輕挑起,道:「你竟是為了朕,連自己的家人都不顧了嗎?」他似笑非笑著,眼神陡然變得凌厲起來。


  碧簫對著這樣的皇帝,實在不敢不說實話:「奴婢的家人,待奴婢,實在很不好……甚至可以說,說是家人,實是仇人……」


  皇帝聞言,竟不急著去問罪史容華了。他示意宮女替自己斟熱茶來,而後閑閑的問道:「此話怎講?」


  碧簫的眼神恍惚起來,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個寒冷至極的冬季。……幼小的自己瑟縮在牆角,看著母親的屍身被裹在一卷破席子裡頭,隨意的被拖了出去。母親的一隻手露了出來,青白瘦削的,帶著累累傷痕的,拖在黃土的地面上,一晃一晃……那隻手,成了她對母親最後的記憶。無數個深夜,她驚叫著從噩夢裡醒來。眼中留存著的畫面,都是那隻沾染著黑紅血跡的手……


  待到那領破席子被拖出去之後,她的大娘,挺著肥碩的肚皮,一邊磕著瓜子兒,一邊朝著地上啐了一口,道:「沒福氣的下/賤玩意兒,掃把星,早該去死了!留下個賠錢貨,誰要給她養呢?」


  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騎著掃把在院子里瘋跑,嘴裡還笑鬧著:「下/賤/胚子沒了娘,下/賤/胚子沒了娘……」


  安靜溫暖的暖閣裡頭,隨著碧簫的沉默下去,一時間也沒有其他人開口說話了。除了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就只有窗外隱隱的風聲傳來。皇帝沒有生氣也沒有催促,端起茶盅來抿了一小口,明顯之前升起的火氣已經壓了下去。先前已是有些失態了,當帝王的,喜怒不形於色,方是正理。


  咽下一口唾沫,碧簫開口了。平淡的聲音,卻藏著莫大的傷痛:「奴婢的母親,並非京城本地人,是以前發大水的時候,逃荒來到這裡的。到了柴庄的時候,在一個深夜裡,被奴婢醉酒的父親給,給強要了……母親失了清白,沒奈何,只得給父親做了小妾。奴婢的大娘生性善妒,且十分惡毒,對奴婢的母親,非打即罵,常年虐待著。母親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負責全家的家務活兒,早早的就傷了身子。終於在一個冬天裡,她撐不下去了。她明明已經病得起不了床,大娘卻還逼著她起身來洗衣服洗被子。就這樣,她倒在了水井旁邊,再也沒有睜開眼……」


  賈元春的眼中露出恰當的憐憫之色,問道:「你的父親呢,他就不管一管?」


  碧簫搖了搖頭,道:「父親十分懼怕大娘,再說,他也並不在乎母親的死活……」在那個家裡,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只是母親給她的。母親去了,那個所謂的家,對於她來講,便再也沒有了任何意義。


  「原來如此,難怪你要如此行事了……」賈元春輕嘆了一聲,似乎一點都沒有因史容華要陷害自己的事而動氣憤怒。


  這一點皇帝也察覺到了,他看向賈元春,道:「婕儀不生氣嗎?」


  賈元春斜了皇帝一眼,似嗔似怨的說道:「氣什麼?氣陛下太過寵愛臣妾,導致史容華要來陷害我嗎?我才沒有那個閑功夫呢,陛下自會為臣妾做主的……」夜色中燈光下美人的嬌嗔,實在是賞心悅目。


  皇帝被賈元春取悅到了,頓時笑了起來,攬住賈元春道:「好,朕自會為婕儀做主的。」說完,他看向身旁的大太監,道:「去,傳朕的口諭,容華史氏大逆不道,打入冷宮,終生不赦。」


  大太監躬身答應著去了,不久之後,對面的宮室里,響起了女子絕望的尖叫聲:「不,陛下不會如此絕情的……放開我,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聽到這聲音,賈元春看向身旁的皇帝,道:「陛下可要去見一見她?」


  皇帝搖頭道:「沒有那個必要。」


  賈元春垂下眼眸,端起桌上的夜光杯,一口喝乾裡面胭脂色的西域葡萄酒,臉頰上頓時飛起兩抹暈紅來,艷不可擋。


  此時,皇帝看向仍舊跪在地上請罪的碧簫,道:「你起來吧。如此功過兩抵,不賞不罰,你可服氣?」


  碧簫站起身來,看向帝王,滿臉的感激之色:「陛下英明,奴婢感懷萬分。」橙紅色的燭光中,她一張嬌小的瓜子臉上猶掛著淚珠,楚楚動人。一雙杏仁眼裡滿是感激和仰慕,叫男人看了,頓時生出一種被全心依賴戀慕的感覺,十分暢快。姿色雖只有五分,但神情動人,加上楚腰纖纖,頗有幾分動人之處。


  皇帝看了幾眼碧簫,眼底似乎動容了一下,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了。他轉頭看向賈元春,道:「夜色已深,咱們該安置了。」


  賈元春帶著幾分醉意,輕輕的點了點頭。碧簫見狀,立即便告退下去。走到宮室之外,站在廊下,她看見對面史容華的宮殿里燈火通明,進進出出的太監宮女們一臉惶恐。爬上高位可能需要好些年,而從高位上跌落下來,一瞬間就足夠了。一身狼狽的史容華披頭散髮的被侍衛拖了出來,一眼看見站在廊下的碧簫,滿眼都是痛恨之色:「背主的奴才——」她才罵了一句,嘴巴就被捂住了。不多時,就被帶離了華安宮。


  碧簫臉上的神情淡淡的,仰頭看向夜空。一點冰涼落在她滾燙的臉頰上,下起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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